如先前预期那样,一点节外生枝的事都没有,大部分来开会的人都被顺利地选上去参加市里的会了,其中自然包括桂卿和晓樱二人。过了传统的中秋节没几天,这群英姿勃发的喜气洋洋的年轻人就坐上了一辆大巴车,一路欢声笑语地向湖东区锦阳大酒店开去,去参加为期两天半的据说应该非常值得期待的会。 因为自从出了校门参加工作之后,大部分人都很少有机会和这么多应该是志趣相投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去参加一个说起来极其重要而实际上和参会的很多人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会议,并且还管吃、管住带管玩,顺带着还发点什么不可知的纪念品,所以大家的情绪都不约而同地空前高涨了起来,一种欢快、愉悦和难以抑制的微妙情绪迅速充满了整个车厢。不用领队的邵继清多操心,自有活跃分子出头组织大家表演一些轻松活泼的节目,比如唱唱歌和讲讲笑话等。对于任何一个团体而言,年轻就是最好的放松剂和兴奋剂,因为车厢内都是荷尔蒙的味道。 尽管桂卿在事前心潮起伏地想了很久,但是当抬起双脚走到车上找座位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并且装作很随意地选择和晓樱坐在了一起。他觉得这样做既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也是对方心中所隐隐渴盼的行为,因而他在感到兴奋和激动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和舍我其谁的意思。幸好她的旁边还有位置,这世间唯一的好位置,给个皇帝的宝座他都不愿意换。 “如果她和别人坐到了一起,哪怕对方是个女的,那么我也会懊恼不已的。”他在刚坐到她身边的时候暗想,并且天然地认为一段美好至极的人生旅程就要开始了。 事实上,这是他们两人自打认识以来在身体上离得最近的一次,因而他很快就有些昏昏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特别是当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体香不断地向他鼻孔飘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头发似乎变得有些枯黄了,甚至在迎着午后强烈光线的时候还显得有些白亮和凌乱。她那栗色中带着些许黑影的刘海看起来很直很顺,轻轻地地遮住了整个光洁美丽的额头,挡住了左边那一弯整洁而恬静的眉毛。她的上身穿了一件咖啡色底子上面带有蓝绿色菱形花纹的衣服,衣服上不时地反射出来一层淡淡的但是却非常夺目的光辉,就像传说中最上等的丝绸一样。她将身子慢慢地调整好,既不过于前倾,也不过于后仰,正好能够非常舒服而又自然地同他聊天,因为这一路要聊好久呢。 她知道和他聊天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自然也是她所渴望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刚刚好,不多也不少。今天,她的情绪平静了很多,也淡定了很多,只是眼下身边的他还没有察觉到她身上这种难以捕捉的奇妙的变化而已。为此,她调皮而又狡猾地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应该很可爱,就是因为他没有觉察到她的这种悄然变化。倘若不是这样,她相信自己一定笑不出来,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灿烂和温情。她心里怎么会突然有了他呢?这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从前的她并未考虑这么多。她曾经以为他最多就是一株大路旁的法桐树罢了,虽然夏天的时候看起来也很高大浓密,但是充其量也就是一棵树而已,和无数其他的行道树一样平淡无奇,默默无闻。又或许她其实连这种隐形的想法都没有过,而只是临时发挥了一下,努力想象着从前应该有这么一种想法,否则的话就和眼前的事情接不上茬了。 他们两人应该感谢那些一路上抓住时机就不住地打闹调笑的活跃分子们,因为是他们不断制造的欢快和搞怪气氛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两人谈话中所表现出来的羞怯和谨慎。有个叫蒲艳萍的女生首先演唱了一首刘若英的经典歌曲《为爱痴狂》,她唱得非常好,也非常投入,可谓是声情并茂,因而博得了大家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这是电影《我的美丽与哀愁》中的主题曲,那部电影好像还获得了金马奖最佳电影呢,”晓樱一边认真地倾听着歌者那深情款款的演唱,一边小声对桂卿讲解道,她很喜欢拿这一类的事情来说事,“其中这几句特别好听,我一直都很喜欢,就是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歌为心声嘛,”桂卿扬着一张年轻的面孔,有些故作深沉地说道,同时他也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的表现还不够好,不够镇静,不够有味道,“能引起你深刻共鸣的歌才是你最喜欢的歌,同时才是最好听的歌。你喜欢一首歌,首先是因为它唱到你的心坎里去了,你觉得它唱的就是你的事情,你就是歌词里的主角……” “嗯,有道理!”她赞道。 “嗯,那么,你喜欢刘若英吗?”他又问。 “我和你一样,”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说法来谈自己的喜好,她现在很喜欢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是一塌糊涂也不过分,大约就是这样吧……” 之后,又有人为大家倾情献上了一首许茹芸的《独角戏》,也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曲,喜欢的人很多很多。 “唱得还不错,你觉得呢?”晓樱转头问道,她很有些莫名的伤感流露出来,不知何故。 “嗯,听着还可以吧,”桂卿小声地回道,他很喜欢她主动转过头来冲他说话的模样,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语气和声调,的确让他感觉万分销魂,“只是,对于歌比人好还是人比歌好呢,我一时半会还把握不准。当然了,这或许不是一个问题——” “究竟歌唱得好不好,是完全可以加以评判的,”她这话说得很公正,很客观,很平和,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否定了他那有失公允的看法,“至于人嘛,那就不好说了,因为我们并不了解人家,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地就给人家下结论啊。” “况且,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她又道。 她显然并不喜欢他刚才说的话,觉得那样说未免过于偏颇了。她很喜欢《独角戏》这首歌,并且一直觉得许茹芸这三个字特别好,她如果不是已经有了名字且叫了这么多年了的话,还真想改名叫李茹云呢,小名干脆就叫云云,那多好听啊。当然,那个草字头的芸她还是有些不喜欢的,她喜欢云彩的云,云朵的云,自由自在的云。只是如此想想她就要深深地沉醉了,再想想恐怕就要哭了,夜深人静独自伤心哭泣的那种哭。她觉得其实自己就是在正儿八经地在唱独角戏,因为只有唱独角戏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唱独角戏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锥心的痛,难言的痛,无尽的痛,纠缠不休,阴魂不散。她不喜欢现在那个有些矫情和扭捏的唱歌者,但是她却喜欢她所投入的那种感情。感情是无所谓高低贵贱和什么道德不道德的,产生了就是产生了,不是谁想无视就可以无视的,也不是谁想鄙视就能鄙视的。理智是一定要战胜情感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最后情感一定也是输得口服心不服,悲愤难平,这更是毫无疑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不知道那个唱歌的人曾经拥有过怎样一段缠绵悱恻、动人心扉的爱情故事。她实实在在地不可救药地同情起她来了,怎么也控制不住,很有些同病相怜和惺惺相惜的意思,尽管她和她没有任何的交集。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她觉得,且强烈地以为事实上就是这样。 “我总是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他说得有些过于自信,这样很不好,也许会引起她心里潜在的反感之意,但他此时考虑不到这些。 他在她面前还是有些难以遏制的冲动,多少有些逞能的意味,一直都未见改善。他和她之间的路其实很近,但是他却把这条路走得很远,也很崎岖,确实是够蹩脚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谁也拿他没招。 “可以相信,但是不能全信,”她有些费力地笑道,模样里不见半点轻松的痕迹,“特别是在关键问题上千万不可如此草率。比如,我们不应该仅凭一点点支离破碎的细枝末节的印象,就去随便给一个人下结论,去全盘否定或者肯定人家。就像眼前唱歌的这位,我感觉人家其实就挺好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是我想象得不好吗?”他倔强地问道,显得有点野蛮,然后又说起了别的事情,“你是说,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非常正确,”她充满柔情地赞许道,显然她只关心他的后一句话,“宁可放过一千,不能枉杀一个,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你以为是我枉杀她了吗?”他嘴上依然不服。 “我感觉是,你好像对人家充满敌意。”她笑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敌意,”桂卿终于肯大方地承认了,颇有点不攻自破的意味,“只是有点看不顺眼罢了,你也能理解的,我举个例子吧,你仔细看她脖子上的那个金项链,我实在不明白,戴上那个像狗链子一样的东西,真的好看吗?” “啊,这个,你是不是也太刻薄了点?”晓樱开玩笑道,并且自信他不会真正生气,而顶多是假装生气,“即使对于这样的女孩。” “不,不,不,”他急着反对道,好像他的意见很重要似的,其实大家都不过是在闲聊而已,“这就是我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我必须得坚持住,我不想改变什么,恐怕以后也不会轻易地改变。” “幸好我今天没戴项链,不然的话,哼!”她翘了一下娇小玲珑的鼻子后不满意地说道,然后突然想到这话一定会惹得他注意到她的脖子,于是便显得有些难为情了,似乎她就是个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她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真是稀罕,他想。 “同样的项链,”他及时地恭维道,自己也觉得有些肉麻与不合时宜,“换到你身上那就不是一个味,我就怎么看怎么都顺眼了。” “你真是太不讲道理了!”她迅速地察觉到了他话语中隐藏着的一丝经过精心伪装的调戏味道,于是大声地责怪起他来,但同时却又特别愿意听到类似的话。 她依然败给了虚荣,也不觉得丢人。 “爱屋及乌嘛,嘿嘿。”他自以为是地笑道。 “狡辩,”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悄然做出一副讨厌他的样子来曲曲折折地吸引他,“并且是油嘴滑舌,强词夺理。” “你能否认你比她,也就是我们的女歌手,更适合戴那个项链吗?”他再次自作聪明地说道,以为她喜欢他的话,或者是那个项链。 “你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啊,同志!”她提醒道。 “好吧,晓樱同志,”他愉快地认输了,并且很快就由着“项链”这个字眼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承认把你和她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为此,我愿意诚恳地向你道歉。” “呃,你还记得我们在上高中时学过的课文《项链》吗?”他又问道,显得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不过也是出于继续和她攀谈的心思,“就是莫迫桑写的那个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说,老师当时还说了,这篇文章是凤头、猪肚、豹尾的典范之作——” “当然记得了,”她非常高兴地回道,就差拍手称快了,谈论这一类的话题是她最喜欢的消遣方式之一,尤其是当和他在一起厮混的时候更是如此,“生长在小职员家庭里的玛蒂尔德,总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享受豪华生活而生的,但是命运却鬼使神差地安排她嫁给了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罗瓦赛尔,为此她感到特别的痛苦和郁闷。有一次,她和丈夫获邀参加部长举办的晚会,玛蒂尔德想要打扮得漂亮华丽一些,于是就向自己的好朋友,身为贵妇人的佛来思节夫人借了一条钻石项链。舞会上,玛蒂尔德成为光彩夺目的明星,但不小心在舞会后丢失了借来的那条项链。玛蒂尔德没办法了,只能赔偿给朋友一条昂贵的项链,但为此她不得不借高利贷,并且因为这个事葬送了十年的青春。等她最终还清欠款后,佛来思节夫人却告诉她那条项链是假的,顶多值五百法郎!” “嗯,不知道我记得准不准?”她得意地挑衅道。 “你的记忆力简直好得让人震惊,”他瞪大眼睛夸奖道,似乎这个质量上乘的经久流传的文学故事是她原创出来的,“到底是学文科出身,复述起故事来确实不简单啊!” “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听着呢。”她还是骄傲了。 “嗯,是这样的,”他清清嗓子后装模作样地说道,被一种莫名兴奋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当年的《教学参考书》中提到,这篇课文深刻地揭示了在19世纪80年代的法国,资本主义恶性发展,大资产阶级上台当权,对普罗大众巧取豪夺,政客们贪污成风,社会上道德沦丧,资产阶级骄奢淫逸的糜烂生活和惟利是图的道德观念影响到了整个社会,无止境地追求享乐和虚荣成为一种十分恶劣的社会风气。这种社会风气在小资产阶级当中同样盛行,人人难以逃避。由于这个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地位极不稳定,他们总想摆脱这种处境,从而跻身于上流行列。但是,只有少数人能获得成功,而大多数人在资本主义的竞争中落入更悲惨的遭遇,比如那个可怜的玛蒂尔德……” “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说,”她也有模有样地配合道,和他不愧是一对精神相通的好朋友,“《项链》一文是讽刺虚荣心和拜金主义的优秀作品,它淋漓尽致地入木三分地描写了资本主义社会里一些可怜而又可悲的小人物,仅仅只是为了片刻的风光和炫耀,最后自食其果,付出了沉重而又艰辛的代价,揭露了其可怜兮兮的虚荣心和灵魂极度空虚的精神世界……” “可是,”他有些严肃地说道,仿佛他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严肃,不容旁人轻易亲近,“一直以来,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忽略了文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十分难得的诚信,一种实实在在的极其珍贵的契约精神:玛蒂尔德在弄丢项链之后并没有想到赖账,尽管她在借项链的时候没有打借条,也没有第三人在场,但是她仍然通过十年艰辛异常的努力最终偿还了这笔巨额债务,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另外,她也没想着弄条假项链去还给人家,演一出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把戏。而当佛来思节夫人知道自己后来得到的是一条价值昂贵的真项链之后,她非常坦率地说出来她以前借出去的那条项链是假的,顶多值五百法郎!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白白得到了这么大一个便宜就沾沾自喜,去昧着良心装糊涂,而是马上告诉了玛蒂尔德真相……” “批判还是表扬,这是一个问题。”她缓缓地说道。 “假如这个精彩绝伦的,看后令人不胜唏嘘的故事就发生在眼下,真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他继续侃侃而谈,看起来很潇洒的样子,好像在社会理论上又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要急于分享给她。 “你比如,”他接着演绎下去,越说越有兴趣,“我们可以将时空和人物稍微转换一下,就能得到另外一种奇特的效果。2002年,在虚无国繁华异常的首都,教育部秘书王宝强的太太张小芳因为受虚荣心的驱使,向富婆秦小玉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去参加部长家的派对了。派对结束后,那条珍贵的项链不知何时竟然丢失了。为了尽快赔偿人家,王宝强和他的太太四处打工,节衣缩食,艰难度日。10年后,也就是在遥远的2012年,这对倒霉的夫妇终于还清了所有债务,当他们在著名的风景区享受美好的假期时,恰好遇上了富婆秦小玉。依然珠光宝气的秦小玉一时间没能把苍老不堪的张小芳认出来。然而,张小芳却十分自豪地把真相告诉了秦小玉。秦小玉大吃一惊,反过来告诉了张小芳另一个真相,当年她借出去的那串项链是假的……” “嗯,看得出来,”她亦庄亦谐地说道,完全听懂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一出堪称经典的悲剧瞬间就变成了一部具有强烈无厘头风格的喜剧,一部更具讽刺意味且更加绝妙精彩的闹剧,既不可收拾又无法想象,简直让神仙都难以轻易地进行评论。” “你怎么搞得和个专业评论家似的?”他不禁说道。 “为了让你理解得更清晰,同时也为了让你表达得更精确啊。”她很自然地讨巧道,同时觉得这个事情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不应该再往下铺开了,那样的话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嗯,他们怎么不唱这首歌呢?说起来就属这首歌最应景了——”然后她将话题一转又提到了和这趟出行有关的一首歌曲,并声情并茂地小声哼唱了几句,“我们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拥抱时代,我们是初升的太阳,用生命点燃未来……” “你可以上去当众演唱一下啊,我觉得你唱得很好,就像你平时唱得一样。”他笑着怂恿她道,其实并不真希望她上去唱,从而让更多的男人认识她,并进而熟悉她。 “在大庭广众下演唱吗?”她兴致勃勃地问道,脸上写满了另外一种颇值得玩味的情趣,“那可不是我的风格,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也起了特别的兴致,于是便揭了她特别的伤疤,只为了引起特别的她的注意,“因为我曾经在漆黑的深夜有幸亲自聆听过你那深情无比的演唱,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 “桂卿,不要再旧事重提了,”她不知怎么了,突然变得有些哀伤了,于是不得不苦笑道,“那会让我难过的,其实你心里想着就可以了,不要再说了,我希望你把它永远地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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