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六那天桂明带着他的女朋友凌菲回老家了。因为县城通往北沟镇的小公交车已经开通了,所以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很顺利地就回家了,既不要打出租车也不用谁来接。临来的路上他还特意给哥哥发了条短信,提示哥哥千万不要在凌菲面前提起黄汝的事情,就算是无意中提起也不行,因为他和黄汝之间的关系已经正式结束了。 桂卿回复,放心吧,哥心里有数。 回完这个必要性并不是太强的短信,他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弟弟的这位新女朋友究竟长什么样,脾气性格到底好不好,都有些什么样的经历,如果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第一次看她的时候是不是感觉顺眼等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感觉到,如此这样在对一个同龄异性毫无了解和接触的情况下,就不着边际地想象着人家会是什么样或者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未免太可笑了,于是他就把思路拉回到黄汝身上。其实在他心里,至少在接到弟弟的提醒短信之前的那一刻,他还非常本能地以为黄汝才是自己未来的兄弟媳呢。此刻他感觉很是纳闷,黄汝这个女孩子很好啊,待人接物既热情大方又礼貌周到,而且家庭条件也挺不错的,怎么弟弟偏偏就没看中她呢? 弟弟的世界他不懂,而且是一贯不懂。 “如果我是桂明的话,处在他那种情况下我会不会接受黄汝那样的女孩呢?”他在确认弟弟和黄汝两人已经分手的情况下突然想到了这个非常好玩的问题。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样设问有什么不妥的,因为毕竟黄汝已经变成了过去式,从理论上讲她和弟弟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也完全失去了做她老大伯的可能性了,亦即她再也不会是他的兄弟媳妇了。既然她不是自己的兄弟媳妇了,那么他自然而然地就可以随意地想象她了。他必须得解除思想上的种种顾虑,才能把问题向深处想。 “我感觉我还是能接受黄汝的,”他仔细地想了想之后很深沉地回答着自己,仿佛真有人在很认真很严肃地询问他对她的基本态度和看法,但随即他又脸红了,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并不严谨、客观、公正,“她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孩,综合得分还是可以的,可惜的是弟弟的眼光太差,或者说是眼光太高,竟然对人家不怎么感兴趣……” “唉,既然一切都是天意,”他颇显无奈地叹道,也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那就随他怎么折腾去吧!” “接受,咦,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呢?”他又问自己,就如同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发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这个问题值得他穷尽一生的精力去苦苦探索,“难道说我就不会正儿八经地爱上她吗?” 想到这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起初吓了一跳。 “看来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对她一见倾心和恋恋不舍,”他继续有模有样地剖析着自己轻飘飘的灵魂,并做出一番可笑的思考状,“而仅仅只是一种毫无分量可言的淡淡的喜欢和认可罢了。” “所以呢,我应该是没有资格去责怪弟弟的做法的,”末了他又如此总结道,“我又不是他,而且我也不了解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还是算了吧。或许这种女孩就需要和她深入接触之后才会让人深深地爱上她吧,不巧的是弟弟根本就没有那个耐心,不像我这种看着人五人六的垃圾,除了耐心之外简直就没有别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优点。” 他乱糟糟地思前想后着,仅凭在北埠市医院里对黄汝的一面之识就认定弟弟和她分手是极不明智的,也是很不划算的。至于弟弟以后会不会后悔或者说该不该后悔,那还要看他那位马上就要向家人公开的新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新人当然是有风险的,就像新发行的股票一样,在没获得切实的利益之前总让人感觉有些不踏实。 “但愿她比黄汝强吧。”他又开始替古人操心了。 下班之后在还没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就明显地感觉到,自家院子里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喜庆气氛,这种气氛仔细感受起来显得非常独特,饱含着让人形容不出来的甜蜜的味道,就连姐姐出嫁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现象,各种奇奇怪怪的难以精确描摹的感觉让他心里始终都痒痒的,非得使劲挠一把才好受些。 “看来,娶儿媳妇和嫁闺女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他不住地狂想着,好像是被未来兄弟媳妇的轰然到来打乱了一贯朴实无华的遇事总是波澜不惊的伪成熟心境,“这确实太微妙了,而且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真是草蛇灰线、影影绰绰的,伏脉千里,不肯远去……” 刚一进家他就看到爹娘在屋里和院子里又是忙这又是忙那的,一刻也不肯闲着,也不知道他们两人都忙得什么,简直就和一对无头老苍蝇似的。只见两位老人都喜得合不拢嘴,浑身上下都带着永远也散发不完且消耗不尽的高兴劲,典型的山里人迎接远客的意味。 他在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到了别人家的感觉,从头到脚一下子开始不自在起来。进了堂屋后他就敏锐地发现弟弟满面红光的,就像从前村里的那个总也不死的老卖油郎一样,和平时的表现有很大的不同。桂明则一脸喜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着桂卿很亲切地喊了一声“哥”,然后就回过头去要介绍他的女朋友给哥哥,也就是在他身边紧紧地偎依着他的那个看起来非常漂亮和洋气的女孩。 凌菲今天身穿一件腰身特别合体的天蓝色短呢子大衣,肩上松松散散地围着一条洁白如雪的毛绒围巾,一头俏丽而时髦的短发给人一种精致可爱的强烈感觉。桂卿只是粗略地扫了她一眼就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材非常的苗条,各方面的比例也非常恰当,充满了令人痴迷的女性魅力。她的五官也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性感的嘴唇,漂亮的鼻子,还有一对不太明显的喝酒窝更是招人喜欢。在这个鲜活可爱的丽人身上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脸上傅了一层淡淡的香粉。正是这层看似能给她增添许多光彩的香粉在不经意间就暴露和突出了她的脸和脖子相接处的肤色不协调和不一致的地方。那是桂卿平时所不喜欢的地方,因为他更喜欢一个女孩的自然气息和天生丽质,就像他更喜欢绿色和有机食品一样。而这一点恰恰又是桂明所喜欢的,因为他一直都认为一个女孩子压根就不应该素面朝天,那样做是很不礼貌的,也是一种很不自信的表现,他不喜欢没有自信心的女孩子。 女人怎么可以不涂脂抹粉呢? 桂明连人带心都变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变的。 “俺哥,这是凌菲,她也在北埠工作——”他佯装自信地介绍道,并拿眼看着哥哥的表情变化。 “哦,你好,凌菲。”桂卿满脸堆着笑地向凌菲问候道。 他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居然随口就说出来了黄汝第一次见他时就使用过的“你好”这个客套词。而一想到黄汝这位姑娘,他又忍不住拿她和眼前站着的凌菲对比了一下,在内心里还是觉得黄汝让人感觉更亲近和更随和一些。他当然也知道,这种对比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对凌菲而言也是非常不公平的。 “大哥好。”凌菲说罢便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出意外地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差点晃坏了大伯哥的钛合金狗眼,以致于眼前这位崭新的大伯哥都不敢再多看她一下了。 这个天生的胆小鬼是一个多么假正经的人啊,好像在大热天里还喜欢戴着厚厚的礼帽,净干些不合时宜的傻事一样。 “怎么样,恁两人冷不冷啊?”凌菲的热情回应很快就让桂卿确认了自己大伯哥的真实身份,于是他便尴尬地笑了一下后又把开始发热的脸转向弟弟,等稍微平复了一下激动无比的心情后便又随口回道。 “不冷,大哥。”凌菲快乐地回道。 “那个,凌菲,”大伯哥非常局促不安地安排道,“你快坐下吧,别老是站着了,挺累的啊。” “恁两人路上肯定累了,”他又嘟囔道,真和个娘们似的,“赶紧喝点茶暖和暖和吧,你看这天——” “俺两人上午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到家了,”桂明觉得哥哥的话有些迂腐和啰嗦,好像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沉着,于是他不禁笑着提醒道,确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都快歪到耳朵根去了,“一路上也没觉着什么,一点都不累,真的,俺哥。” “在自己家你不要客气,反正也没外人。”他又道。 桂卿还是觉得凌菲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吃完中午饭我们还到后山上逛了一圈呢,”凌菲笑着补充道,她觉得眼前这位大伯哥真是太有意思了,好玩得和个聪明绝顶的傻子似的,“后山的风景很不错,看起来也很漂亮,我很喜欢这里。” “怎么样,还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吧?”桂卿问道,果然傻得要命,不像是人说的话,似乎很快就能当个肩负重要使命的大官了。 “嗯,还行吧,”凌菲及时地答道,脸上依旧还是甜甜地笑着,红口白牙的样子简直好看极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空气是挺好的,而且天空看起来特别蓝,云特别白,水特别清。” “我们在村子东边的水库,”她把头轻快地转向桂明,用手指了一下他的前胸后继续快言快语地说道,“就是你们小姑夫的饭店那里,还看见几列老式样的绿皮车厢呢,嗯,搞得真不错,很有创意,北埠市就没有这样的地方。” “你说什么,绿皮车厢?”桂卿问道,显然有点窘。 “是啊,你不知道吗,俺哥?”桂明插话道,一看就是和他女朋友穿一条裤子的,“咱三叔帮着咱小姑夫搞了个绿皮火车样式的房间,有好几节呢,他准备年后在那里多开几桌,他这个人就喜欢弄那些稀罕玩意,什么异想天开的点子都能想出来的。” “噢,这个事我知道,”桂卿不尴不尬地回应道,同时又想起自己确实好久都没见到三叔和小姑夫的面了,也不知道弟弟刚才说的那个“他”,到底指的是谁,“我这阵子光瞎忙活了,还真没怎么往那边去呢,没想到他们居然弄得这么快,等弄起来就好了,生意肯定会很好的,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一般人。” “那个火车餐厅建得可好玩了,几乎和真的一模一样,对不对,桂明?”凌菲一边用暧昧火热的眼神痴情地看着自己的新男友,丝毫也不顾忌大伯哥的切身感受,一边嘿嘿地笑道,显得非常朴实和毫无心机,“想不到你三叔和你小姑夫都还挺有才的呀,厉害,真是厉害啊,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很佩服的!” “那是当然的了,”桂明得意地说道,眼前只要有个诱饵他就会毫不意外地上钩,“你不知道,俺三叔的毛笔字写得可好了,至少说在俺庄上那是绝对数得着的,我的毛笔字就是跟他学的。” “什么,你还会写毛笔字?”凌菲瞪大双眼问道,那直白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伤自尊的,唯独桂明不会。 “你看看,那说得好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桂明厚着脸皮直接笑道,看起来也是很朴实的样子,但朴实里却带着一种憨憨痴痴的倔强之意,“俺家贴的对联年年都是我写的,我不光写俺家的,连这一片邻居家的对联多数也是我写的。” “你没看见堂屋的大桌子后边摆的都是等着我一展身手的红纸吗?”他又无比骄傲地向凌菲提示道。 “哇,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嘛!”凌菲及时地恭维道。 “桂明再厉害也不如俺三叔厉害,”桂卿笑盈盈地开玩笑道,似乎这个玩笑开得再尴尬也比不开的要强许多,“俺三叔这个人你别看他长得不怎样,就是脑子好用,人特别聪明,肚子里的点子比一般人都多,而且还特别喜欢写写画画什么的。” “你比方说俺奶奶家,”他也颇为骄傲地向未来的兄弟媳妇显摆道,真是和弟弟在一起呆时间长了似乎就变得和弟弟一个熊味了,“还有他自己家大门上的门神,五彩斑斓、栩栩如生的,谁看了都夸,那都是他自己画的,我给你说,简直绝了,在这片肯定找不着第二个人了。” “哎,对,对,”凌菲急忙笑着点头回应道,浑身上下都跟着灵动起来了,就像一条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不大不小的鲜鱼,“刚才我们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就是东边不远的地方,路南那家,对不对?哎呦,我就心说呢,哇,这是谁画的呀,怎么这么漂亮呢!没想到就是他画的呀,真是太棒了,一般的地方根本就见不到,我给你说……” 桂卿听着凌菲嘴里用的是“他”这个词,而拒不使用“三叔”这个更亲切的称呼,再加上刚才她嘴里说的是“你三叔、你小姑夫”,心里就感觉有些不舒服,听着比较刺耳,但是他看得出来弟弟对此却毫无察觉。他不由得感慨着,也许以后他们弟兄两个会越过越远的。 桂明不仅没意识到凌菲的话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自己的女朋友一点架子都没有,第一次到他家就能和家里人很谈得来。对此,他满脸都洋溢着盲目的骄傲和幸福,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观察力和思考力,从而彻底沦为了她情感和精神上的奴隶,并且属于那种对于自身的堕落和沉沦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的人。 “就算是比她再漂亮一倍,我也不会要她的,”面对着沉浸在浓情蜜意里的凌菲,桂卿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没情没义的怪念头,“她以后肯定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愿弟弟能降得住她,要不然的话,哼,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噢,是啊,俺三叔这个人确实很有意思,”接下来他有些尴尬地敷衍道,心里已经悄然起了某种变化,“他就喜欢走不一样的路,说不一样的话,办不一样的事,让别人猛一看起来有点不能接受,但是后来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特别难的的人才。” 其实他此时并不想过多地提到三叔,因为他不知道凌菲是否见到了三叔本人的真容。就凭她前边的表现来看,到时候她应该会大吃一惊的,至少会不由自主地些许地表现出那种因为讨厌别人而又令别人讨厌的眼神,虽然她未必会当面说些什么感叹的话,但是光想想这个别扭的场景就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心烦的了。 “那个,我先出去一会,看看咱达和咱娘都忙什么了,你们两人先坐吧。”桂卿对弟弟笑道,然后找了个借口就要出去,因为他觉得第一次见面不应该和凌菲交谈过久,他自然是懂得进退的。 “我张口就喊俺达俺娘的,”说完这话之后他脑子里立马又诚惶诚恐地琢磨着,“这么土的叫法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会不会认同,或许她会笑话吧,可是要喊爸爸妈妈的话我偏偏又不习惯。” “唉,也不知道远近闻名的邯郸比这里先进多少,又富裕多少。”他又暗自叹道,想得确实有点多了。 “那行,大哥,你先忙你的吧,”凌菲脆生生、甜丝丝、笑盈盈地说道,“不用客气,真的,这里有桂明呢。” 此刻她满脸都是不胜羞怯的大闺女神情,看着很是迷人,似乎她并不在意桂明和他哥哥对他们父母的叫法究竟如何。她非常乐观地想着,即使最后她和他真的成了那又怎么样?那两个老人充其量不过就是她的公公和婆婆罢了,又不是总生活在一起的怎么也躲不开绕不过的人,就拿他们当一门亲戚好了,这样总可以了。 于是桂卿就借驴下坡缓步走出屋去,到院子里装模作样地巡视起猪圈、驴棚、兔窝以及头顶上灰溜溜、光秃秃、毫无生机的葡萄架来,像是刚从厕所里宽衣解带之后才出来的样子,轻松带惬意的。 随着未来的二儿媳妇的到来,一家人的生活习惯全部被打乱了,如同一团本就很乱的乱麻恰好又被恶狗咬散了一样。这其中最重要的改变就是,家里的男人们要上厕所就只能去门口路南的一个简易公共厕所了,家里的厕所理所当然地要留给女士们专用了。这点非常微妙而又极端重要的变化在桂芹和世林回家之后,毫无疑问变得更加需要小心和注意了,因为千错万错,厕所不能上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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