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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一个头放十八个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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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娘,这个月该上俺家去住了,傍黑晚的时候我来接你吧?”快吃晌午饭的时候道全来到了桂卿家,他在和大家打过招呼之后便慢声细语地问老娘,“你提前拾掇拾掇,好准备一下吧。”

“小三,不了,”老妈妈一边慢慢地吃着饭,她都是提前吃饭的,一边镇定自若地说道,一看就是无魂无魄、无气无力的样子,“眼看着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吃完晌午饭我就让小卿把我送回老家去,我还是一个人过随便,也省得恁都跟着麻麻烦烦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的也不是个长法。再说了,那边的几个老妈妈还整天等着我抹牌呢,我去那边住我自己也方便,恁也方便,这样都好,大伙都省心。”

“二哥,俺娘这样,管吗?”道全转脸问道武,他看不出二哥是什么意思,二哥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没什么事,”还没等道武吱声呢,春英就把手中的饭碗一放抢着说道,生怕自家男人因为说错了话丢了她家的人,“俺娘这一阵子腿脚利索多了,精神头我看着也行,只要别断了药吃,上老家住去的话也不孬,说话聊天的正好有那几个老妈妈陪着……”

道全家离他二哥家总共也没几步地远,所以老娘的情况他其实是完全清楚的,他也觉得问题不大,于是就同意了这个意见。他又和大家聊了几句闲话之后便出门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对老娘说:“那行,俺娘,晚黑我再去那边看看你,既然你自己想回去。”

吃完晌午饭之后稍微歇了一会,桂卿便开始收拾奶奶的东西。他把奶奶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和小姑上午刚买的吃头等东西拿好,又用一个破了边的菜篮子把奶奶带来的那只大黄猫装好,然后就送她老人家回老家了。老妈妈颤巍巍地迈着小脚,坚持自己拄着拐棍走路,不要他扶。到了老妈妈的老家之后,他刚刚打开那个形同虚设的老旧木头大门,篮子里的老猫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兴冲冲地往院子跑去,然后满地上撒欢打滚,又翘尾巴又伸懒腰的,好不可爱,好不惬意。老妈妈亲切地看着这个离开了有三个多月的老家也不禁神情喜悦,眉开眼笑的。

她低声念咕道:“唉,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家好。”

桂卿帮奶奶开好屋门之后,便从屋里搬了一个老辈传下来的三条腿的槐木板凳放到院子里让奶奶坐下,然后就开始打扫起可打扫可不打扫的卫生来。他正忙得不亦乐乎呢,就听见门口叽叽喳喳有说话的声音,原来是旁边几家的老妈妈来看望奶奶来了。这些年迈的老姊妹久别重逢自然都非常高兴,她们不停地拉着奶奶的手问候着,显得比一个娘的亲姊妹还要亲上几分呢。

老妈妈现在住的这处老宅子和周围很多家的老宅子一样都是由石头墙围城的石头院子,无论是主房还是配房从头到脚全部由青石块砌成,就连屋顶也全部是由一片片薄薄的青石板错茬叠压而成的,显得特别古朴典雅和韵味悠长。这样的老房子在村子东半部的“爹庄”并不鲜见,大约有一半左右的石板房基本上都还保留着以前的老样子,另外一半则因为无人居住和年久失修,早已经杂草丛生和败落不堪了。老妈妈的家因为一直有人住着,所以看起来还算比较齐整,各种生活用具都还好好的,简单拾掇一下就行了,所以这卫生也好打扫,不必太费周折。

“小卿,我的乖孩子唻,”等那几个来串门探访的老妈妈陆陆续续地都走了,他也差不多干完活了,这时候老妈妈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掏出200块钱来递给他,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这200块钱是我这一阵子积攒下的,你就拿着吧,等我哪天闭眼了,老了,你千万想着扎个牛给我烧了,别的嘛,我就没什么心事了——”

他一听这话,刚才打扫卫生时的那股高兴劲一下子就没影了,他的心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脑子里就没往好地方想。

“俺奶,这是怎么回事?”他呆着脸问奶奶,同时想要从奶奶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你怎么好好的,给我钱干什么?我现在都上班了,能挣钱了,我不要你的钱。”

“还有,扎牛干什么?”他又问,想以此退回奶奶的想法,“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呀?”

“你这个病,人家大夫早就说了,”说到这里,他又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不合适,然后连忙结结巴巴地补充道,“不是什么治不了的大病,只要慢慢地养着,别生气也别累着,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一会这样想,一会那样想的,那样就不好了。”

“唉,小卿,像恁奶奶我这个岁数活得也算差不多了,”老妈妈叹了一口气后又摇摇头道,一副确实活明白了的样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我也该上地底下找恁老爷去了,给你说吧,这一阵子他都来好几回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心头一阵发酸,鼻子发痒,眼睛里火辣辣的很是难受,一股滚烫的泪水就要涌出来了,他努力地克制着不肯让眼泪真的流出来,他不想增加奶奶的苦恼和绝望。

“俺奶,你是不是让俺小姑夫给气的,所以说才不想活的?”他低下头发泄似的踢了踢脚下的一块小石头,非常幽咽地问道,尽管他也知道这很可能就是事实,“或者是你心疼俺小姑,觉得她一直都过得不好,才这么想不开的?”

“不管怎么着,你可不能吓着我啊,”他悲痛欲绝地询问着奶奶这样说的原因,然后又想到光这样问肯定不顶用,还是得想个好法劝劝她老人家才对,于是又连忙哀求道,“俺奶,我从小就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平时这么疼俺几个小的,你可不能干那个糊涂事啊。人老了老了,可不能给小辈的人乱添心事啊。你要是真走那步路的话,全庄的人肯定都会说你的,他们肯定会说你这个老妈妈不是个好人,心眼子忒拐了,都活一大把年纪了,还给孩子们造罪,你可就落了个骂名啊。”

老妈妈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没想到孙子会这么说,因此手里攥着那200块钱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她往后退了两步,好像想要坐下,又觉得心有不甘,等转过脸来想再说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看着奶奶左右为难的样子,不禁心疼起来。

“你放心吧,俺奶,”他上前把奶奶扶到堂屋里一张尽是裂缝的黑溜溜的旧椅子上坐下,然后继续苦苦地劝道,“等你百年之后好模好样地老了,我一定给你扎个高高大大的牛,再扎一顶八抬大轿,还有四盆鲜花,四老四少一个都不少,让她们在下边好好地伺候恁老人家,你看行不行?”

“可是有一件,”看着奶奶仍然有些疑惑和茫然的苍老眼神,桂卿又继续卖力地劝道,“你得保证你现在好好地活着,不能走喝药、上吊、跳井、跳河的路,那样肯定是不行的。”

“你要是像那些不管儿女的死活,”他又加重语气吓唬道,说得很真的一样,“不给孩子留一点余路的人那样想不开的话,别说扎牛扎轿了,我连一个丫鬟都不给你扎,连一把纸都不给你烧。等你真到了那边,你连根打狗的棍子和喂狗的饼子都没有,光那些不通人性的恶狗都能把你咬死的,也没有老牛能替你喝脏水,我看你怎么往下辈子托生?”

“我好像听人说,那边的情况可吓人了……”他又胡扯道。

老妈妈那和眼睛一样苍老的脸色很快就显出了浓浓的惊恐之意,她脑子里一边迷迷瞪瞪地想像着自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面对着一群高大恶狗的嘶叫和追咬,一边又零零碎碎地回忆起孙男娣女们那一张张招人怜爱的笑脸,对地狱的极度恐惧和对阳世的特别留恋这两种复杂的感情混合起来不断地冲击着她那暮年迟钝而又简单的脑子,让她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到底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农村老妈妈,从来活得就不像个完整的人,而更像是一头老牛或者一只老山羊,最后当然是害怕极了。

“俺孙子说的话也在理,也在理呀,”老妈妈无助地垂下头去,花白的头发散落开来,她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完全瘫在了椅子上,“小卿你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以前你骑着洋车子领着恁奶奶我去县城的大医院看病,还带着我去喝糁汤,你自己连个鸡蛋都不舍得放,你给奶奶的碗里放了两个鸡蛋,你光疼恁奶奶了,这个我都知道,我都记着唻——”

“唉,我的好孩子唻,”唠叨完过去的这件事之后,她又说起眼前的事来,“我其实也是叫恁小姑的事给愁的呀,我的儿唻,我最挂心的还是恁小姑秀珍她啊……”

接着,他又搬了个小板凳,像那只大黄猫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奶奶跟前和她闲聊起来,并趁机耐心地劝慰着她。他尽量不提小姑的可怜之处以免她再度伤心,而是变着法子说小姑夫怎么怎么不容易,怎么怎么疼爱小姑等,以打消她心中对那个混蛋女婿的怨恨和厌恶。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老妈妈的情绪明显地开始好转,看起来已经和往常没有多大的区别了,她甚至还高兴地打算着一会就去找那帮老妈妈推牌九去呢。

正当他打算离开奶奶家好让她去痛痛快快地打牌呢,突然看见小姑夫田福安挺着一张土黄土黄的死人脸进来了。他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夜猫子进宅没好事,遂觉得心里一凉,脑子一懵,然后就想要上前去阻拦那个打算进来找事的恶人。

“俺娘,”田福安东摇西晃地咬着大舌头开口道,看样子恨不能一口把老妈妈给吃掉,“我看在你是丈母娘的面子上也喊你一声娘,我问你,你一天到晚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今天就给我说说,你天天到底怕的什么?”

桂卿一见田福安这个熊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又是喝多了,喝糊了,不由得脑子再次一轰,差点当场气晕过去。他满腔的怒火呼啦一下子就爆燃了起来,就像一根点着捻子的大爆竹被扔进了装满汽油的铁桶里一样,他此刻恨不能一脚把田福安这个强人砍的踢到十里开外才解恨呢。可是恼归恼怒归怒,恶应归恶应,他却清醒地知道和一个喝醉酒的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只能先把对方控制住再说。于是,他起身拦住田福安,把其硬往旁边一把椅子按,强迫其坐下,然后再计较其他的。

“你一个小妻侄羔子,赶紧给我滚一边去!”田福安现在是满嘴恶心人的白沫,一身难闻的酒气,他迷瞪着那双毫无人样的死人眼睛大声地嚷道,“你凭什么拦我?你算老几?我今天非得把话说清楚不行,不然我让恁一个一个的都不好过,我挨个地弄死恁!”

“俺娘,你给说清楚,你到底怕的什么?”这个货接着咽了一口唾沫之后,挣扎着站起来强行躲过桂卿的死命拦截,用一只手指着风烛残年的丈母娘继续高声地叫骂道,“我到底是狼还是鬼,看把你给吓的,你敢当面给我弄那个熊样,是吧?噢,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人,恁都是好人,都恁做得对,是吧?你让我背着个不孝顺和不讲究的恶名,你凭什么呀?我田福安难道说天生就该死吗?”

“你说你半夜三更不睡觉,”他继续咆哮和指责道,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看起来这回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你担心,你害怕,我看你是活该,你就是吃饱撑的!”

“有本事你死去呀,你去死给我看看呀!”他越骂越不像话了,连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你也睁开你那个泥蛋子眼看看,看看你养活的好闺女,啊,叫我说,她天生就是个挨揍的命,就是个欠骂的货!”

“哪天我非得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不行!”他继续无法无天地叫嚣道,“我反正是活够了,你说我怕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我田福安怕的东西吗?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也不怕什么报应不报应的,我反正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人,我怕什么呀……”

桂卿这时又暗暗地使了一把劲,把田福安再次按倒在椅子上,不让他再乱动弹一下。他知道这个烂人近几年来逐渐新增了一个特点,就是只要其酒醉之后几乎就手无缚鸡之力了,纯粹就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而已,除了嘴巴上依然不饶人之外,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攻击力,所以他现在并不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这当然也是王秃子上次敢上去空手夺菜刀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然的话就是借王秃子两个胆他也不敢靠上去,所以真到了紧要关头谁不自私?

桂卿也不和他较真,只是不时地讽刺他几句“你管,你厉害,行了吧”,然后就是死死地压着他,看着他,不让他动弹一下,防止他再兴风作浪,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幺蛾子。

“行,算你小子有种,”被桂卿硬生生地困了好大一阵子之后田福安显然有些吃不消了,整个人呈现出狂怒之末的衰败劲,他立愣着死人脸皮对眼前的妻侄随口骂道,“都敢逮恁小姑夫了,行!”

“你松手,你松手,”褒贬完之后,他又求饶道,“我不骂了,你让我喘口气,你让我歇会行吗,我的小祖宗?”

此刻,他的眼神和死人的眼神已经相差无几了。

“你只要老老实实的,不再胡说八道,我这就放了你,”桂卿眼看着小姑夫前后不一的可怜表现真是哭笑不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了想后便一脸严肃地回道,“你要是还信口开河,说话没窝没坑、没边没沿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今天非把你绑在这把椅子上,让你在这里过一夜不可!”

“你可别忘了,”他又别出心裁地吓唬小姑夫道,“这个屋里可是三个多月没人住了,嘿嘿,黑天就是吓死你,估计也没人来救你。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你要是觉得你胆大,什么都不怕,那你就留这里准备过夜吧,看看到底有没有鬼。”

田福安用力挺了一下身子,心里憋咕了一下,硬是把已然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算是默认了桂卿提出的释放条件。

桂卿见状于是就慢慢地把他给松开了,然后小心地退到奶奶跟前。

老妈妈此时早已经又气又吓的不能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颤抖着日渐枯萎的身子,想去手里拿着的烟盒里掏烟而总是掏不出来。和有气无力的女婿相比,她更像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桂卿见状连忙帮着奶奶掏出一根烟来,又拿来火柴给她点上。

老妈妈拼命吸了一大口烟之后,才稍稍安定下来,然后在那里不住地长吁短叹和自怨自艾起来,忘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还在身旁,还没有走远,随时有可能再跳起来咬人。

“俺姥娘,俺爸在这了吗?”桂卿刚刚把田福安修理得服帖了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声地问道,那问话声呆呆、硬硬、傻傻的,既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任何意识,听起来着实无聊得很。

“是小亮来了吧?”老妈妈听到喊声后不觉心头一震,遂不由自主地嘟囔着,好像辨音识人的本领挺高的。

确实是外孙田亮来了,她这回猜对了。

“恁爸在这了,在屋里呢。”桂卿听到喊声之后回道。

田亮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后就从院子里迈步走到屋里来。待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屋里的黑暗之后才慢慢地看清楚他姥娘、爸爸和表哥的模样。他见爸爸像醉巴鸡一样斜楞着身子,歪着脑袋坐在一把快要散了架的烂椅子上,而且还被表哥硬硬地按着,就把木头一般的眉头猛然一皱,满脸厌恶地说道:“我刚从俺二舅家过来,听说俺爸上这边来了,我就赶紧跑过来,我就怕他又来找事,弄得俺姥娘家不得安生。”

“我刚才还想呢,俺小姑夫这到底是在哪里喝的呀,又是从哪里来的呀?”桂卿回头看了一眼气得直打哆嗦的奶奶,然后用眼角的余光撇着田福安对田亮道,“你看这浑身的酒味和一嘴的胡话,结果我还没来得及问呢,可巧老表你一步就赶到了。”

“还他在哪里喝的,你说他能在哪里喝啊?”田亮十分厌恶而又鄙夷地说道,也是受够了他爸平日的所作所为,“俺爸这样的人喝酒还分什么场合呀?不管在哪里,他都是想喝就喝,从来不管这不问那的,只要他自己痛快就行,他哪会管别人的死活。我还不知道他的呀,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没好没歹的,胡作妄为!”

“哎,我上午还听他说中午有镇上的领导来饭店吃饭呢,是不是他也跟着喝多了?”桂卿有些无聊地说道,这既不是告状,也不是抱怨,就是有些无比的厌恶和鄙弃。

“一点不假,俺爸他就是这个样,”田亮有些气愤地抱怨道,一点眼色也没有,在这个事上他全然不像田福安亲生的好儿子,“只要是来个大客户,他这个当老板的一定比人家吃饭的人喝得还多,因为那个酒不要他掏钱呀,而且这回还是公家结账。背地里俺都说过他多少回了,他就是不听,他觉得这样有人缘,能拉生意。”

“你个小贼羔子净放熊屁!”田福安就像条刚刚被杀完就直接扔进热油锅里挨炸的鲤鱼一样,忽然从烂椅子上蹦起来指着田亮的鼻子大声骂道,“你和恁妈一个熊样,没事就知道瞎叨叨,其实你们懂个屁啊!难道说我就那么想喝这个酒吗?我不知道喝醉酒之后浑身难受吗,啊?恁说说我喝酒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多拉生意多赚钱啊!我挣了钱,好让恁这些※※和※※※吃香的喝辣的,好让恁这些没良心的家伙吃饱喝足了再来糟蹋我,再来败坏我的名声,恁这些不入路的熊东西,一个一个的和人熊似的,我看见恁就够了,赶紧给我死一边去!”

“哎呦,真稀罕啊,你还知道爱惜你的名声呀?”桂卿一听这话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他便使使劲一把将田福安的身子重又按下,然后直接笑话道,“你要是真爱惜你的名声的话,你就不该整天喝得晕晕的,然后和这个找事,和那个找事,你就不该天天骂骂咧咧地惹得别人都烦你,都躲你。你说说你现在还像个什么样子?”

“噢,小卿,你个小贼羔子起来的,你觉得恁小姑夫我就是个臭狗屎,别管到哪里都没人理是吗?”田福安把青筋暴露的凭空脖子一挺,歪着小头费力地辩解道,“哼,我实话告你吧,我结交的人那都是上等的,一流的,那都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下三滥和窝囊废我还真不想理他们呢!”

“嗯,恁小姑夫我是干嘛吃的?”他接着又自吹自擂起来,脸皮真是比城墙都厚,“你觉得我整天和恁嘻嘡着玩的是吧?我给恁说,啊,恁知道吧,今天中午我和黎遇林,就是黎大老板,咱北沟乡的老板,老一,嗯,喝得很好,很够味。”

“我和黎老板的关系那都不要再提了,”他一旦迂沫粘痰地说起来真是没完没了了,就和个碎嘴子的农村老娘们一样,“简直是没说的,就差磕头拜把子了。黎老板那绝对是个场面上的敞面人,人家的背景关系多厉害了,可以说县里市里都有人,我给你说。”

“小卿,以后你有点什么事要是不好办的,”他越说越玄乎,越说越要熊味,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居何方了,“直接找我就行,你别不好意思说,我孬好给黎老板说一声就行,肯定比什么好使。”

桂卿一想到有那么多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也觉得黎老板这样的角色确实能量不小,小姑夫酒后说的话未必就是吹牛,很多他觉得比登天还难的事,说不定人家黎老板这样的人一句话就给解决了呢。

“恁小姑夫我绝对是那种能干大事的人,”田福安仍然大言不惭地吹嘘着,自我膨胀得越来越厉害了,“绝对和那些吃鼻涕屙脓的窝囊废,那些小鸡蛋壳子里孵出来的人不一样,不信咱就走着瞧吧。我田福安保证比咱这个南樱村和北樱村的恁谁都过得好,都过得不一样。我不是在老丈母娘的家门口胡乱冒高,说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狂话……”

“那样的话就忒好了,俺的亲姑夫唻,”桂卿趁机笑着讽刺道,同时觉得即便是这等讽刺也未必就能刺醒眼前的这个混人,“我就等着看你大展宏图好好地发展一番呢,等你哪天混好了或者混大发了,你千万可别忘了让俺也跟着你沾沾光啊。”

“你放宽心吧,只要恁小姑夫我混好了,保证有你的份,”话说到这里田福安眼睛里突然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似乎都能把这个昏暗阴郁的石板房给照亮,他倒是一点都没听出来桂卿话里的讽刺意味,还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呢,“我绝对不是那种出不了门的庄户刁,更不是那种花一分钱都要算计半天的手特别抠的人,我这个人就喜欢大方,就是爱面子,我就是要做到花钱花得敞面,挣钱挣得光荣,我就是要混得比别人都强。”

“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他们都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继续呱啦呱啦地口吐狂言,天空中到处都是他吹起来的死牛,“还有陈向辉,你说他算个什么东西呀?还有陈向明,你说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呀?还有那个唐建英,啊,你别看他整天走路和个人似的,摇骚得要命,好像满庄子都搁不下他了,说句难听话,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我早晚把他们这些※※※的威风都给灭了,”一个一个地点完大名之后,他又来了个威武不凡的扫堂腿,“统统地都给灭了,让他们都看看我过的日子有多敞面,有多厉害……”

“吁,吁,打住,赶紧打住!”桂卿连忙靠上前用手把田福安的嘴堵上,然后特别开心地笑道,“俺小姑夫唻,咱说话能小声点吗?你看,外边的风那么大,别把你的舌头给闪骨折了。”

“我知道你厉害,咱等你什么时候真正超过他们之后再来说这个大话行吗?”他继续刺挠道。

“俺爸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吹牛厉害,这个不服不行。”田亮跟着刺激道,真是知父莫若子,他忒了解他的老爹了。

“也不能说都是吹牛,”桂卿对着老表田亮调侃道,其实他早就不大生小姑夫的气了,“俺小姑夫有这个想法就好,这说明他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一点作为都没有的人。我觉得吧,只要俺小姑夫能把这个酒给控制住,能把这张好骂人的臭嘴管住,那么说超过北樱村和南樱村的那几个名髦应该不是多大的问题。”

“是吧,俺小姑夫唻?”他又兴趣盎然地戏弄道。

“对,对,你这孩子这回算是说对了!”田福安异常兴奋地答道,他终于遇到了知音,“你看看,还是小卿明白我的意思,知道我天生就不是一般的人,以后肯定能混发达的。”

“你再看看你这个小贼羔子,”他又十分鄙夷地用手指了指田亮接着骂道,“你就是狗屁不通,一点都不理解恁老爸的心情,一样都是吃人粮食长大的,你比恁表哥差远了,你这个※※※※就和恁妈一个熊样,没点狗出息头,整天起来的就是瞎能。”

“俺爸,我改了行吧?”田亮忽然转过想来调皮地劝道,想来也是被老爹的一番醉话给笑死了,“爷俩在一块还是当爹的大,说到底还是你老人家厉害,这样总行了吧?”

“我的个亲娘唻,说句实在话,这里三个庄五个庄的谁敢和你抬杠啊?”他又撇着个大嘴嘟囔道,把脸转向了表哥。

“这话说得还差不多,你说你这个熊黄子早干嘛去了?”田福安如此说道,同时又深深地陶醉在靠自己骨子里的那份淫威和野蛮把别人粗暴治服气的廉价快感当中,既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更搞不懂他这个所谓的一代枭雄或者混世魔王,怎么会坐在丈母娘家屋里的椅子上的,真是丢人丢到他姥娘家了。

“我就觉得他小姑夫肯定是上这边来了,”正当田福安迷迷糊糊的就要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春英不慌不忙、中气十足的声音,她边走边念叨着,“俺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中的邪,喝得栽栽的,脸都喝黄了,跑俺家里非要找俺娘不行……”

“唉,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呀——”她又长出气地叹道。

桂卿一看自己的娘来了,赶紧对她摆摆手,让她不要再多说话了,省得再把他小姑夫给刺激起来的。春英非常知趣地站在屋门外边没敢进来,她也是怕那个不通人性的恶魔的。

“真是磕一个头放十八个屁,他可是能结点好茧!”只听她小说地嘟囔着,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唉,逮着那些涝水子喝那么多干嘛的呀?弄得自己受罪不说,还惹得千人恶应万人嫌的,真是想不开!”

桂卿见母亲并没有立即住声,便抬头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才让她消停下来。他一直都搞不明白母亲何以经常和小姑夫闹不到一块去,不是她烦他,就是他烦她,说话办事从来都不对脾气。

“这样吧,田亮,”桂卿像个大人一样安排道,看来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咱两人把恁爸给架走,让他回恁家睡觉去,我看他的酒劲也过去了,应该没什么事了。”

“行,卿哥,我听你的,咱把俺爸架走吧。”田亮应道。

说着,哥俩就把田福安叫醒,一边一个就要架着他走。

田福安显然对别人打扰了他的好梦而感到有些恼怒,于是不耐烦地甩手说道:“起来,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们架我!”

说着说着,他就摇摇晃晃地硬撑着站了起来,同时很不客气地把桂卿和田亮都扒拉到一边去,然后就准备迈步走出去。他刚走到屋门口就差点被屋门槛子给绊倒,幸亏两个年轻人一把扶住了他,他才没一头栽到门外的地上去,要不然肯定又会摔得不轻。

“要是自己不能走,就别在那里硬撑着,没事谝那个能干嘛的?”春英虽然也被田福安的趔趄吓了一大跳,但是等她看见他没什么大碍之后又不由自主地奚落道,“你这要是万一摔倒了怎么办?回头不还是别人的罪吗?你要想要那个味,就别动不动地给别人添心事,让别人不得安生,净给别人添心事,那算什么本事呀?”

“哎呦,是俺二嫂啊,是哪阵歪风邪气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呀?”被桂卿和田亮扶着的田福安一听这话不对味,立马就停下来了,然后立愣八歪地回击道,“还摔倒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摔死我拉倒呗,我要你管了吗?”他很流利地堵了春英一顿,心里立马感觉舒服多了,比喝了一瓶啤酒再投一投的效果都好,“我问你,这里边又有你什么事,又给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操得什么闲心,管得哪一块地呀?”

“你看哪个地方凉快你赶紧上哪个地方呆着去吧,”他随后又挖苦道,“别在这个地方碍我的眼了,我是哪个眼看见你哪个眼别扭!”

“嗤,你真是个抱着个驴腚亲嘴,好歹不知的货!”春英一边忿忿不平地回怼着,一边转身走进屋里去看看她老婆婆怎么样了,而不再理会田福安这个满嘴胡唚的醉鬼了。

她既然是他的克星,他自然也是她的克星,克星见面还是互相走开为好,免得再生事端。

桂卿和田亮一起连扶带搀地把田福安送回云湖山庄之后,他接着便回自己家了,而没有再到奶奶那边去,因为他认为有母亲在那里看着,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所以也就懒了这么一下。到家之后他围着院子里压水井处的无花果树转悠了一会儿,又抬头望着只剩下黑褐色枝条的葡萄架发了一会呆,便觉得眼皮发涩困得不行了,于是就走到房间里打算倒在床上迷瞪一会,今天他的脑子实在太累了。

大约过了有个把钟头左右,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子,然后就莫名其妙地醒了,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就像刚发完一个标准的癔症一样,也闹不清楚现在是早上还是黄昏。等他强迫自己坐起来之后,又和强悍的困神好好打斗了一会才渐渐地清醒过来。

“不行,我还得上俺奶奶家去看看,”他冷不丁地想到了这一点,就好像这个奇怪的想法早就在他头脑里诞生了,只是目前他才刚刚觉醒而已,“她下午的时候就有点怪怪的,她可从来没这样过,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今天这个下午不该这么平静的。”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满脑子都是奶奶要出事的想法,这个缠人的念头既赶不走也挥不去,搅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下床之后就要往奶奶家赶去。

“小卿,你干嘛去的?”正在锅屋里忙活着什么活的春英见儿子急慌着要出门去,就带口就问了句。

“我上俺奶奶家去看看。”他一边回答着,一边就跑了出去。

老妈妈家的大门虚掩着,并没有上锁。

他在院子里使劲喊了两声“俺奶”也没人答应。他进屋一看发现奶奶果然也不在,立刻就慌了神。他突然间心如刀绞、痛苦万分,一万种不好的想法同时都涌上了闷热无助的心头。他痛恨自己送小姑夫回去之后为什么没想着回来守着奶奶,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这么大意,而且这还是自己的亲奶奶啊。要是奶奶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将永远生活在无尽的痛苦和自责当中,因为奶奶只给他一个人说过她不想活了的话,别人谁都不知道,所以一旦有事,他的责任自然最大,罪孽也最深重,他万万承当不起这种后果。

他赶紧出门到周围几户奶奶常去的人家看看,想着奶奶是不是串门子去了。结果所有的老邻居都非常肯定地说这个老妈妈下午没上他们家,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上哪去了。他重又回到奶奶家的大门口,这下子他被彻底吓坏了,脑子里刚才产生的那些不祥的预感此时变得更加强烈和躁动了。他现在几乎能断定奶奶一定找地方去寻短见了,而且他还坚信奶奶如果要死的的话,最后一定是投水自尽,因为她肯定没那个本事上吊,她也找不到农药可以喝,她更不可能爬到山崖上跳下去。小姑能想到的自我了断的路子,她老人家一定也能想到。

“俺奶她能上哪去呢?”他尽管心里非常难过,也很害怕和焦急,但是脑子里还是在迅速地分析着,“在俺三叔家?在俺小姑的店里?不可能,这两个地方她是不会去的。”

“难道她会上黄泥庄矿上俺大娘家?”他又如此想着,并觉得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到,绝对不能轻易地漏掉了任何一条希望之路,“那更不可能了,就算她想去,她也去不了。”

“奶奶是小脚,”一想到这个地方,他就觉得找到老根了,“不管到哪里她肯定都走不远。对,她最有可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水库那边,而且一定是水库的西沿或者南沿。因为北沿离村子太近,容易被人发现,而大坝那边由于太陡了,不好走,可能性也不是多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浑身打起寒颤来,好像奶奶院子里和屋里到处都有急等着索命的厉鬼一样,让他感觉惊恐不已,直到多年以后他依然忘不掉这种不好的感觉。

“前天夜里我刚把小姑从水库边上劝过来,难道现在奶奶也要去走这条老路吗?”他一边非常难过地问着自己,一边继续强忍着不断翻涌的难言悲痛仔细地分析下去,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疑惑,“对,水库西边离路不远的地方就是老张家的祖坟,俺老爷就埋在那里。而且再往南不远就是南山岭村的地盘,路西边好像有俺奶奶她娘家的祖坟。嗯,肯定是这样的,奶奶临走之前一定会到这两个地方去看看的,然后她再去水库里把自己淹死,从此一了百了。”

想到这里,他急忙从奶奶家门口往西边跑去。他仿佛亲耳听见了自己狂乱的心跳,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难言的绝望,什么叫命悬一线。他跑着跑着忽然右脚的鞋子掉了,他见状真是又气又急,赶紧蹲下去把不争气的鞋子穿好。可是刚跑几步那鞋子又掉了,这回把他差点给气死。关键时刻掉链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真是太倒霉了。人又时候就是这样,越怕事越有事,等到不怕事了,反而又没事了。

“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没有鞋带的鞋子了,越是急等着有事,这只烂鞋就越是不捧场架势,可真是要血命了。”他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右脚上那只勉强套着的硬底软帮的土黄色布鞋,恨不能把它脱下来剁成肉酱,好像就是它这家伙把奶奶推向了人生最后的深渊。

这只该死的烂鞋啊,真该上刀山下油锅的。

出了村子上了村南边的大路,他强压着心头的慌张和恐惧,努力心平气和地打问路上偶尔碰到的几个村里人看见奶奶了没有。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很明确地说没看见她老人家,把他急得满嘴起泡、心里起火,恨不能飞到天上去巡视一遍,看看奶奶到底在哪里了。剩下的人都是说不清或者不记得了,根本就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出村子老远了,他又碰到了一个挎着篮子走路的老娘们,她大约是老妈妈娘家从前的老邻居,她竟然说看见一个老妈妈顺着这条路往南边去了,她说的那个模样倒是非常像他奶奶。听人家这么一说,他的心里这才略微好受了一点,同时这也意味着他用不着再去爷爷的坟头那边去找奶奶了。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爷爷坟前那颗光溜溜的青黑色的楝子树,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爷爷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奶奶平安无事。人只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很自然地想起地下的列祖列宗了。

“只要有人看见,那我就好找了,这也说明我刚才猜得对。”他一边继续瘸着腿飞快地跑着,一边尽量地安慰着自己。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得嗓子眼发干喉咙里发疼,要不是急着去“解救”极有可能去自杀的奶奶,他一定会把头插进樱峪水库里一次喝个痛快。后来,他干脆把两只鞋脱了拿在手里,光着个大脚丫子往前愣跑,全然不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那些硌脚的碎石头和零星散落着的圪针,尽管他的脚已经疼得实在是受不了了。

终于,在快要跨过简易的北棠路最低洼的地方时,他在他视野的前方很远的地方发现了奶奶的身影。是的,他太熟悉那个青黑色的缓缓移动着的和周围的景色反差极大的背影了,他只要看见那个背影就可以认定奶奶目前还活着,还没死。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甚至比老天还重要。为了这一刻他宁愿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只要奶奶能平安无事就好。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涌出了激动而又幸福的眼泪,这泪水迅速地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他有了更大的动力和勇气去追上奶奶。于是,他撒开脚丫子没命地往那个青黑色的背影跑去,仿佛哪怕去晚一秒钟就会见不到亲爱的慈祥的奶奶一样。

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再犯哪怕是一丁点的错误了,他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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