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缘院士析内情 追思涌王爷憾昨昔 来书院这几日,朱宸濠每天很早就会出去,至晚方归,似是很忙碌。 还是同之前一样,他不再找陈玉说话。偶尔进出门碰上,陈玉向他行礼,他也只是淡淡看她两眼就离开。 陈玉早已习惯,这样清清静静也很好。只是她没有想到,朱宸濠前来相会的人竟是应叔父。 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躲着些,避免再被叔父看到。是以,得空她就跟梅香一起出去到处逛。 应是朱宸濠提前交代过,她和梅香出门卢平并不阻拦,只是会多派一人跟上。想到这里,陈玉很感激他。 这日出门,正巧赶上镇上集市。街上很是热闹,推车摆摊倒卖货品的商贩很多。各色物件制作精美色彩鲜艳。 时节入四月下半,已经开始有人摆出端午节一应驱虫辟毒之物。还有各种不同样式花色的香包香囊,种类繁多不胜枚举。满大街也弥漫着艾草和菖蒲的香气。 上次这样闲逛是在什么时候,陈玉早已记不起来。再回忆,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江南民俗异与北方,摊位上有好些陈玉不识的什物,梅香都一一为她解惑。 见她很感兴趣,梅香道:“姑娘,这都不算什么,待到端午当日,才是热闹!有祭祀屈原大礼,有大龙船,还有当地大户组织的划龙舟比赛,那才叫好看呢!” “原来端阳可以这么热闹!” 北地偏寒,端午氛围并不浓厚。没想到,在江南气氛这么热烈。陈玉突然有点明白,朱宸濠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路过一处小摊时,她停下脚步。 宽展的竹架上,挂着画好的各色各样的风筝。摊位上摆着的,是没有上色的空白未成品。 陈玉看到架上那只红通通的大金鱼风筝,视线便再也挪不开。 她买下一只同样式的空白金鱼,就和梅香回去了。 待整理好画具,她开始细细涂描。每一笔、每一划,都跟记忆里的线条一致。 自父亲出事,生前友人多畏惧皇权,并无几人肯替他说话向皇上求情。 这原也是情理之中,谁人不是一家老小妻子儿女一堂。身不由己,当然自保为上,怎能轻易犯险。 可怜父亲生前仗义助人,为友人多有得罪朝中奸佞。才会致升迁困难,遇事被落井下石。只有时任礼部尚书的应墨林仗义执言,力争辩护。可惜,也因此惹怒圣上,屡遭斥责。 定是因为这些,应叔父才黯然辞官远离朝堂。一身本领只能付诸于书院。 可既然历经磨难,她终于又得见故人,难道连最基本的当面道谢致歉都做不到了? 就算不是为自己,也要替父亲表明心意。父亲是绝不愿意看到她现在躲躲闪闪的样子。 笔下每多填涂一处,她的念头就多坚定一分。 第二日,应墨林未进书院大门,就看到半空中飘荡的大红金鱼。他开始并未在意,待距离靠近,看到鱼肚上的几瓣梅花,他骤然停步。仔细辨认后,他朝那边疾步奔去。 一路上,他不停质问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难道真的是老眼昏花,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还是因为时过境迁,自己把这些过往都给淡忘了? 待应墨林拐过一道院墙,看到风筝果然是那个小书童放的。现下再见她,竟是无比亲切。 见应墨林前来,陈玉将风筝线团交与梅香,上前向应墨林作揖行礼。 那年开春,应家送来的礼箱里小心地安置着一只绘制精美的大风筝。随送的书信中,应叔父道明这是应家婶婶亲手绘制,专门送给她的。上面还有婶婶用母家独传的梅花篆字为她题的名字。 她久闻这种字体神秘精妙,欣喜之余便勤加临摹。没想到,会在这里用上。 望着面前之人,应墨林内心感慨万千,只是碍于有人在场不好多言。 “这位小哥,前日宁王来老夫处,对几幅字画很感兴趣。老夫这一过来才想起,把它们落在了书院,烦请这位小哥与我同去一趟如何?”接着他又故意唏嘘掩饰:“年纪大了,出门就忘事儿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要不我随院士过去吧!”梅香见状赶忙道。 陈玉转身按上她的手:“你留下吧,我去去就来。”而后眼神示意她,梅香这才作罢。 随应墨林入书院内堂后,应墨林开门见山:“好了,现下没有旁人。你可以说出你是谁了!” 陈玉伏地跪下,道一声“应叔父”后,眼泪流了出来。 “好孩子,快别哭了,起来坐下说。”应墨林赶忙让她起身。 她依言起身落座,拭去泪痕:“前日初见时,小月已识出叔父。却拖延至今才相认,请叔父见谅。小月并非有意隐瞒,实是不愿再拖累叔父。当年,叔父直言为家父辩解,才会被皇上贬斥。之后又辞官离开朝堂,小月实在愧于见您。” 应墨林捋须长叹道:“老夫当年也只是略尽绵力,方不负燕兄与我相交一场。可惜,最终还是于事无补。”他手中折扇重重落于掌心,转而问道:“你来告诉叔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初,谕旨明令你们兄妹自尽,你为何能死里逃生?又是怎么跟宁王搅在一起?” 红泥炭炉上,土黄陶壶内热气升腾。咕嘟咕嘟翻滚的水浪一点点带走壶内水汤。茶汤见底后,陶壶内壁的深色水印很快蒸干,壶底慢慢熏上一层黑色。 炉中炭火渐渐熄灭,待最后一丝微红猛得闪耀一下后,彻底黯淡下去。 小月一一仔细道明后,应墨林久久无言,而后叹道:“陈将军义举令人敬服。现下,他们父子在蜀地也不知过得如何?” 这也是小月一直挂心之事,奈何山高水远实是无能为力。 “宁王即肯救下你,想来还是念着当年燕兄的半师之谊,对其部下之女有抚恤之意。毕竟,私藏宫女于藩王而言也不是小事。他肯冒这样的风险,倒是让老夫佩服。总算他还有点良知,不是似他父亲般一味推诿避嫌。” 紧接着,应墨林惊醒过来:“那他救出你后,是如何相待?对你有没有什么企图?你快与叔父说实话!” 小月红了脸,她不愿让应墨林担心,遂低头道:“叔父放心。宁王为人坦荡,一派君子之风。并未……”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应墨林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思绪一转:“不对!没这么简单。他这样冒险,怕不是只为救你出来,定是另有图谋!” “叔父为何会有此念?小月如今孤身飘零,有何可图谋之处?”小月疑惑道。 “如今天下看似平稳,实则杀机四伏。各大藩王俱与朝廷关系微妙。且自太宗靖难以来,宗室内不少心怀不轨之徒皆想效而仿之。燕兄自幼于学识上待你与男儿无异,你应是明了宁王一脉与太宗的纠葛。”应墨林决意向小月挑明利害。 小月点点头:“这些过往,小月略知一二。” “当年宁献王共赴靖难,事成之后却被太宗打压防范。历任先皇也对宁藩颇为忌惮,只这些年才略有放松。焉知,他们暗地里是否仍旧不忿陈年过往。宁王自郡王时期,就到处招揽人心。嗣位之后,在南昌多行义举。民间、朝内皆赞他为宗室典范。他在京城这些时日,传言也俱是溢美之词。很难不让人疑他居心!” “为百姓做好事,这有什么不对吗?”小月不解道。 “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由他来做。他做了,而且谋取了认可和声望,这就是错了。”应墨林斩钉截铁道。 “只是得些朝内和民间的褒奖而已,会有什么问题?”小月还是不明白,世人不都是想博个好名声。 “这认可和声望就是最大的问题!他要这认可和声望做什么?他只是一个藩王,难道还想将民心都归拢到他那里,将声望盖过皇上吗?这难道还不够让皇上生疑?”应墨林接着又道:“各路藩王一直心存异念,蠢蠢欲动。现下皇帝尚在,自不好如何。来日若有万一,太子年幼,朝堂不稳,他们必会图谋不轨。” 应墨林所言实是超出小月的想象,她惊得睁大了双眼。 见小月一副受惊模样,应墨林虽是不忍,但还是得与她说明:“不瞒你说,宁王此次前来,就是想找我入府做幕僚。在此之前,郑王辽王也曾来过我这里。” 他自嘲地笑笑接着道:“我竟不知自己这把老骨头会这么招人喜欢。为避纷扰,也为多方查找资料,这几年我总是四处游历。郑王辽王那都被我躲过了。可宁王这次也太巧了,我回来第二日他就到了书院。对我的行踪如此清楚,若说他没有提前查探,我绝不相信。” “他们这些藩王有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宁王现下以为你是陈家女就如此笼络,若被他知晓你真实身份又怎会放过你!以你为要挟也未可知。你父虽已不在,但燕家军还有活着的人,这些人都会是他收买的对象。陈潼虽只是参将,却是燕兄一手提拔,带兵能力自然也是上等。这些人,怕都在他算计之内。” 小月本是认真聆听应墨林的讲述,待他说起朱宸濠是如此在利用她,她一时愣住,脑子里不停地翻过他们相识之后的种种: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她之前的疑心,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注意到小月神色有变,面容苍白略显哀伤,应墨林关切道:“孩子,你怎么了!” 小月回过神来:“应叔父,没什么。只是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太过震撼。我竟不知,自己还有这么大的用途。”说完,禁不住一阵心酸。 观她神情,应墨林已猜出一二:“小月,你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对你怎样?” “没有,真的没有!”小月依旧摇头。 应墨林无奈道:“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你听叔父一句,绝不能犯傻被他迷惑。他父亲宁康王当年于南昌亲近燕兄,并非只为请燕兄教授他骑射。有了这层关系,日后若有所图谋,也能多分助力。燕兄为人豪爽耿直,与人相交皆坦诚以待。之前,他观宁王天资聪颖,又勤勉好学,便倾囊相授,用心指点,没有多想后面这些牵扯。可天家之人,怎可托付!有多高高在上,就有多凉薄无情。这一点,怕是不用叔父多言,你自己就能想清楚。” 听到这些,小月的心已是痛到麻木。她反而镇定下来:“叔父所言,小月明白。事到如今,小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我的路一直是这样,总不能由自己把握。” 看她如此难过,应墨林心下也倍感凄凉。 重逢本应欢喜,可现下的情形却不知该如何破局:“宁王即大费周章弄你出来,自不会轻易放手。叔父若想留下你怕也是难,并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若强留你与他起争执,叔父是不怕的。只是,事情若被闹大,难保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届时,陈家遭难不说,更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那样的话,叔父反而是害了你!”应墨林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闻听此言,小月连忙跪下:“叔父何出此言!叔父大义,小月铭感于心。叔父已为燕家付出良多,小月绝不能再连累叔父。” “孩子,快起来。你说这些,我真是受之有愧!”应墨林语调止不住的凄凉:“今日得见你,叔父别提多高兴了!总算老天开眼,为燕兄留下血脉。说起来,只能怪叔父能力有限。即已知晓,却不能保你周全。实是对不住你,更愧对燕兄!今后,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若有任何事,尽管遣人告知于我。” 小月含泪重重点头。 昨夜宴请书院诸人,不想竟是个个擅饮。尤其一位牧仁老师,人称“千杯不倒”。朱宸濠虽酒量不差,连山也相帮挡酒,还是饮得多了。 是以,饭后他又于榻上多休息了一会儿。待起身后,看到卢平在门外急得直打转。 唤他进来一问才知,陈玉去了书院后一直未归。可书院那边说,她早已离开。 “不是早跟你说过,出门都要派人跟着!你干什么呢?还不快去找。”朱宸濠凤目中的怒意喷薄欲出,言毕就起身向门外。 “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王爷莫急!”卢平赶紧跟上。 朱宸濠心下着急,欲掀帘出去时连山进来了。 待问清缘由,连山沉声道:“王爷,您忘了,之前就有两人一直在暗处保护。还是您亲自交代的。” 朱宸濠闻言轻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方才一时心急,竟乱了分寸。 听连山如此说,卢平吊着的心也落回肚子。他转而低头偷笑,又被自家王爷瞪了一眼。 朱宸濠着人唤来梅香。梅香便将经过一五一十道明。 她本以为会被王爷责骂,心里很害怕。可当她说完,发现王爷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怅然。 “把风筝拿过来!” 梅香以为自己听错了,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待看到王爷不善的面色,她赶忙应声,回屋去取。 大红色的金鱼风筝摆在面前,同那年在燕府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团团的大眼睛,胖乎乎的圆身子,宽大漂亮的尾巴。还有,鱼肚上那几瓣梅花。 朱宸濠现下明白过来,当年的风筝即是应墨林所赠。 四年前,父王尚在。他北上游历路过辽东,前去拜会年少时教授过他骑射,时任辽东总兵官的征虏前将军燕昔风。对,也是南海子初见她时,那样春意渐浓草长莺飞的时节。 那日日光甚好,燕昔风邀他同去藏书阁。行至复道回廊踏道转弯处,他听到几声犬吠——尖尖嫩嫩的小犬之声。待转过头去,他看到花园里有人在放风筝。就是这样一只大红金鱼,胖头胖脑,摇摇曳曳飞得并不平稳。 他觉得甚是有趣,视线便顺着向下。杏花树下,一张笑靥如花的少女面庞映入眼帘。微风吹落的花瓣在她周身四散飘扬,她笑得那样纯净那样开怀。 那一刻,便如与炎炎夏日之际,突然置身于清幽深潭之中,整个人都变得明澈清透。 时至今日,那一幕依旧如新,宛如昨昔。 接下来的情形,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燕昔风在前引路已踏上两阶,回头发现他并未跟上,正凭栏望向廊外,遂问道:“上高王,看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转身跟上:“没什么!那边有只金鱼风筝模样甚是可爱,就多看了一会儿。燕将军,请!” “定是小女又在花园玩闹了!那金鱼风筝前日一位友人刚送来,她正新鲜着呢!”燕昔风抚须笑道。 闻听此言,他便按下不提。两人边走边攀谈,同入藏书阁叙话。 过后,他使人私下查问,得知她年不足十四,尚未及笄亦无婚约在身。只是,当时继任之争迫在眉睫,他暂时不想分心,以免横生枝节。 父王早就有意立他为世子,可宗内还是有不少人反对。那个病殃殃的嫡子早就一命呜呼,而父亲也已年过五十。他们那群人,还是紧盯着他母妃的出身不放。 每每思及,他就恨意难平。 是以,当时他并没有着急向燕家表露心意。 本是想待嗣位之事敲定后再提,谁知世事难料,终是没等到那一天。 不过半年时间,燕家就出事了。 事发后消息传来,他不是没有心痛惋惜,可更多的是庆幸。若姻亲早定,只怕,如今这宁王之位真的是要由他人来坐。 他一直克谨己身,却也并非没有与女子相处的经历。粉面佳人世上不在少数,可一时欢好散去,心底那处空缺始终无法弥补。 燕家覆灭后,他以为这些心痛惋惜只是暂时,很快就会过去。可没想到,竟成了他的隐痛。 他已是错过一次。如今她奇迹般又回到自己身边,为何还要再冷落她! 回想自己为何生气,不过是怨她未如自己期盼的那般,给予同样热烈的回应。过后,又宁愿作践身子都要躲着他。他的骄傲让他无法忍受被她这样看轻。 南海子初见她那日,她那么瘦弱无助。在那之前,不知她还经历过多少次危难和绝望。 这么些年的颠簸坎坷,艰难生存,他怎么能苛求她从一开始就对他全心相托。她若不懂自我保护、警惕防范,还能好好活着等到他再见她的那一日么? 手指轻轻抚过风筝上那几瓣梅花,朱宸濠心下暗道:小月,你待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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