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街上零星挂了三两个灯笼,在月光下凄凉而诡异。 钟府大门上悬挂一把锈迹斑驳的铜锁,诉说无人问津的过往。 骆已呈取出钥匙三两下便打开,回头便见钟离诧异地看着他,眼神有些飘忽。 “进去看看。” 木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在寂静的夜显得极为突兀,令人莫名觉得悚然。 钟离跟在骆已呈身后,每一步都像踏在心房上,颇为久远的熟悉之感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她记得,彼时的钟府草木葳蕤,生机勃勃。 两行清泪滚烫落下,好在夜色为幕,遮去了钟离的狼狈。 “夫人可曾听过,逐鹿酒庄?” 骆已呈走在前面,闲庭信步继续说道:“十年前一个名为钟廷华之人与妻子一同研制出残缺古方所记载的美酒沐桃乙,惊绝天下,开了一家逐鹿酒庄,一举做大,成为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酒庄。” “沐桃乙口感甜润,送至京中后深受世家贵女喜爱。” “没过多久,一场宫宴以沐桃乙宴请,可当日便有几人相继暴毙,其中包括先帝朝皇后,也便是懿德太后,以及当时的左都督骆贤之之妻姬夫人。” “先帝震怒,命内阁首辅姜闫忠彻查此事,最后钟家被判谋逆,证据确凿,钟府上下六十八口人一个不留,沐桃乙悉数尽毁,从此便成为禁酒,妖酒。” “此地,便是当年风头无两的钟府。” 骆已呈一口气说完,遂转身看向钟离并无诧异:“夫人怎么哭了?” 两人穿过前堂,来到一处树林,林中一颗颗桃花树无人浇灌,只剩下枯枝,是那两只黑色鸦雀停于其上,仰着脖子嘶叫。 钟离恍然看见一个粉玉雕琢的小女孩在林中活蹦乱跳,身后跟着宠溺的父母,与梦中那片桃花林重叠。 刻意遗忘的记忆纷沓跃入脑海,她记起那一日,无数身着红衣的锦衣卫闯入房门,如地狱的阎罗杀神,见人便杀。 父亲护着她与母亲逃往密道,后为引开那些杀神,毅然冲往密道的反方向,不久便倒于血泊之中。 母亲带着钟离来到密道,追杀之人已追至门外,若两人一起,谁也逃不掉。 貌美的妇人含泪将幼小的钟离推入密道,未来得及交待一句,便重重关上通往密道的木门。 钟离想要尖叫,却像被堵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音,小小的身体捂住耳朵,一动不动蜷缩在密道的角落。 外间声音逐渐消失,钟离的心也跟着飘远。 过了足足三日,她才沿着密道,来到一处偏远的村子,在酒楼做撒扫丫鬟为生。 之后辗转被卖至青楼,遇上姜浔,又去到姜家,锦衣奢食的生活让她变成了一只鸵鸟,不敢也不愿再去回想当日的情形,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 片刻后回过过神,钟离整理完情绪,开口道:“许是被石子迷了眼,大人带妾身来此处,是为何?” 骆已呈一直没有打扰陷入回忆的猫儿,此时粲然一笑,道:“夫人应当知道,你在我生辰那日送来的酒,便是沐桃乙。” “夫人是从何得来?” 骆已呈事后派人细细查过,那几日钟离的确命人采买了不少材料酿酒,可消失了十年的沐桃乙若是那么容易就能酿出,十年前便不会另无数皇勋贵胄折腰。 钟离未料到自己的一番心血来潮竟无意间暴露最大的秘密,对着眼前这个从未看透过的男人,涌起阵阵无力感:“若妾身并不是姜家嫡女姜钰儿,大人会捉拿我吗?” 远处一只鸦雀像是受不了有人比它还聒噪,“嘎”地一声振翅飞离。 骆已呈淡笑:“我从未把你当作姜钰儿。” “你是我骆已呈的夫人,骆府的女主人,不论你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在乎。” 一整夜的心绪起伏都抵不过此时,钟离只觉一桶凉水从头灌下,冰凉透彻的身心又因他话中的峰回路转,逐渐回暖。 “不过类似灵怡的事以后便莫要再发生了罢,我收着些。” 钟离:…… * 两人离开钟府已是子时,远处灯火通明的庙零星还有几个小贩正在收摊,骆府马车幽幽停在庙街入口,萧鹤在此等候多时。 钟离有些疲累,就着骆已呈的手正要踏上车,远处忽地响起一阵招呼声。 “大仙,好久不见,您回来啦。” “诶呀大仙,我这胳膊三日都不得劲,明日你可得给我瞧瞧。” …… 一名男子一路走来熟络地与一众小贩打招呼,钟离不由抬眼看过去。 男子身材高大,满脸的络腮胡遮去了大半面容,衣衫褴褛,头顶一个贴满补丁的芙蓉帽,赤着一双大脚,沾满泥泞。 似乎意识到钟离的注视,他炯炯的目光投了过来,随即愣了愣,大步而来。 骆已呈立在原处不动,眉眼横生戾气,强大的气势迫得得萧鹤都站直了身。 那赤脚男子越走越快,很快便来到马车旁,“这位夫人眉眼生得极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垂顶,极有福报……” 他越说越来劲,全然无视骆已呈与萧鹤两座冰山,眼中只有钟离。 “夫人,若是不嫌,本大仙替你把把脉。”说着伸出一只黑乎乎的大手就要拽人。 骆已呈一把将钟离拉至身后,那边萧鹤已亮出腰间佩刀,毫不客气地架在对方脖子上。 骆已呈冷冷开口:“离她远些,你惹不起。” 赤脚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丝毫不以为意:“本大仙头一回见着如此富贵相之人,失态失态。” “敢问,夫人是姓甚名谁?是哪家贵人?得了名讳本大仙也好沾沾福气,日后为夫人念经祈福。” 萧鹤秀气的眉目一瞪,不怒自威:“不必了,你已冲撞夫人,今日不罚你已是大恩,还不速速离去?” 钟离躲在骆已呈身后,好奇地打量对方,对如此一看就是江湖骗子之人,竟是生不出讨厌。 此时一些看热闹的摊贩纷纷开口为其解围:“贵人,大仙是好人。” 一名妇女带着女儿上前:“前几日多亏大仙为我家囡儿看病,还贴了药钱,否则我们看不起病,囡儿一条小命就没了。” 这些人日日在此摆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三人不是好惹的,竟是冒着得罪贵人的危险上前求情,看来这位大仙的确不是坏人。 钟离在后扯了扯骆已呈的袖子,自顾转身上了马车。 骆已呈沉沉扫了一眼对方,亦不再多言,跟着钟离挑帘进入车内。 萧鹤收回刀,惩处般用刀柄重重敲向赤脚男子的胸口,暗中用劲。 赤脚男子身形高大,却抵不住萧鹤的巧劲,不得不后腿三步才稳住身形,待再次抬起头,马车已不见了踪影。 围观群众忍不住上前:“大仙,他们是何人,怎么这么凶?” “是啊,大仙你不要命了,我瞅那人再多用一分力气,刀就能嵌进你脖子。” 赤脚男子看向马车消失处,眼中不停有光亮闪烁。 绣春刀……呵。 * 回到别院,钟离简单梳洗一番便沉沉睡去。 耳室灯火通明,骆已呈坐于主位,萧鹤与陆达海在一旁回话。 “大人,那人就是个地头土大夫,手头上会点医术皮毛就自称大仙,骗骗无知百姓罢了,想必今日被夫人美貌所摄,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陆达海絮絮叨叨说出看法,可惜道:“早知道老子跟着大人去了,不把那些个地神狗仙的打得满地找牙,老子就不姓陆!” 萧鹤淬了他一口,正欲回嘴,一直在专注于那食指敲案几的骆已呈忽地开口道:“你锤他那一下用了几分力道?” 萧鹤快速反应过来骆已呈之意,以为是嫌他教训得不够狠:“用了五分力道,毕竟是个普通百姓,周边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真闹出人命也难收拾。” “你同样用五分力道,锤一下陆达海试试。” 陆达海一听吹胡子瞪眼:“什么五分力道?你小子用十二分力气,老子也不在怕的。”随即用力拍了拍胸脯,吼道:“你来!” 他本就生得魁梧,匍一用力,透过衣衫都能看到全身紧实的肌肉凸起,如一只劲猛的豹子,蓄满力量。 萧鹤白了他一眼,随即骤然发力,以迅雷之势拔出刀柄,捶向陆达海胸口。 此处有一穴位名元见,乃作护心保肺之用,平日里多做按压可抒气排毒,可被萧鹤突然击打,陆达海只觉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往后倒退。 一,二,三……,四。 陆达海憋着一口气,待停下步子时已满面通红,有一种被棉花打败的羞辱感:“萧鹤,你不讲道义!” 他二人时常切磋琢磨,陆达海天生神力,萧鹤灵巧有技术,每回正面硬刚皆是不分上下,酣畅淋漓。 此次萧鹤纯属于投机取巧,着实令人不齿。 萧鹤不想理他,想起晚间那一幕,面色沉了下来,等候骆已呈发话。 那人的身手尽在陆达海之上…… 屋内只余三人的呼吸声,片刻后,骆已呈抬眸,眼中晦暗难明:“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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