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之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既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倒,又觉得自己一定能把秦戎征送到安全的地方。她凭着这一口气,又扶着秦戎征走了不知多少里的路。 终于,影影绰绰的,她看到前面似有一间破庙。 应该是山神庙。 大周崇佛,故而这山神庙早已败落,说不好还是前朝建起来的。李微之扶着秦戎征刚一进门,就被不知道积了多久的老灰呛得咳嗽了起来。不过她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因为他们总算是有了片瓦遮头,她也能给秦戎征处理一下伤口了。 她扶着秦戎征在一块略干净些的空地上坐好,轻声询问道:“还能坐住吗?” 秦戎征点了点头,幅度很小。 李微之小心地松了手,她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起一堆火。秦戎征的身体在飞快失温之下已经凉得让人心惊,再这样下去,她真的怕秦戎征会死。 李微之一边找柴火一边胡思乱想,她模糊地记着是在自己喊了一嗓子之后,那个胡兵才认出自己的。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当时她不喊那一嗓子,秦戎征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受伤? 想得走神,她的手险些被木枝上的小刺划伤。 这座庙大概经常有猎户樵夫之类的人歇脚,角落里还散着一些细小的树枝。 应该是因为长安夏秋雨水都多,一下雨,就算是盛夏,晚上也会格外的冷。再说那些被迫滞留此地的人,也总是需要烘干衣服的。久而久之,便散了些树枝木柴留下来,此时此刻倒是刚好解了李微之的燃眉之急。 李微之拢了一小堆还未湿的柴火放在了秦戎征面前,幸而这雨来得急,不是缠缠绵绵下了好几天那种下法,否则只怕是连这些木柴都没得用。 她知道火折子一定就在秦戎征的怀中,但眼下秦戎征实在不像是能自己拿出来火折子的样子,她只好轻声对秦戎征道:“得罪了。” 然后将手伸进了秦戎征的怀中,去摸索那火折子。 秦戎征听到了李微之的话,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恍惚中,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已经脱力至斯。 不然他怕自己身体的本能会快于理智地去攻击李微之。 李微之全然不觉自己是在怎样的险境中溜达了一圈儿又毫发无伤地走出来,她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秦戎征的伤,正在为找到了火折子而欢欣雀跃。 还顺便找到了一个小盒,应该是伤药。 她用这火折子点起了那堆有些寒伧的柴火,小心地剥下秦戎征的衣衫放在离火不远的地方烤着,走到了秦戎征的身后。 在这一片雨夜瞑瞑的暗淡之中,火堆散发出昏黄色的暖光。这迷离的暖光照得四周的一切事物都显得不太真实,龛台上经年日久失了色彩的神像怒目瞪着前方,早已倒下却无人扶起的香炉里倾倒出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灰烬,檐上蜘蛛正趁着雨天忙碌地织网,荒草忙着从地板的缝隙中破土而出…… 一切都在忙着,忙着生,忙着死。 秦戎征身上的肌肉紧致而结实,散发出薄薄的热气,这是生机。 他背后的那个血窟窿还在往外不停地渗着血,李微之看着,简直怀疑他所有的血液都要顺着这个伤口倾涌而出,这是死气。 死气与生机并存。 李微之要做的,就是在这一片沼泽似的死气里,为秦戎征博得那一线的生机。 可她也做不了太多。她不会。 秦戎征身上的血气呛得李微之脑子发木,她抖着手用水将伤口上依附着的泥沙细细洗去,然后抹上药膏,这就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这还是李微之第一次直面这种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怕极了。 上完药之后,她无事可做,只能靠着火烤热自己,任由恐惧在她的内心发酵。 最后,她低低地哭了起来。 尽管哭泣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她已经要被这恐惧压垮了,她不能自己。 秦戎征在迷离的意识之中,感知到了一切。 他听到了清宁公主在为他剥去身上湿衣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微之的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皮肤,有些凉,有些痒。他知道李微之在为自己冲洗伤口、上药,也知道李微之在哭泣。 秦戎征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清宁公主哭得褶皱成一团的脸,心下忽然一片满足。 他从来都是杀人,这是他第一次,从遍地的寒光中,救下一朵美丽的花。 原来还会有人为他的伤痛而哭泣,而且哭得是那么真挚,像是要把灵魂都哭出来蒸发在空中一样。他很想抬手为李微之擦去眼泪,但却苦涩地发现,自己这双拿刀的手,此刻居然是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好起来,好得快一点。但他的心头又飘荡着前途渺茫的疑惑—— 他真的,还能再好起来吗? 前尘往事潮水似的往秦戎征的脑海中涌来,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在街头抢食乞讨的孤儿,连名字都没有,别人都只叫他小叫花子。他对自己的爹娘没有印象了,但据说那几年有地方在发大水、闹饥荒,可能他就是某个逃荒妇人扔下的小累赘吧。 那年冬天很冷,冷到他现在都记得那种风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那是他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噩梦,饥饿、寒冷。 他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过饭了,正盯着地面上不知道从哪里滚来的半个沾满了灰尘、已经看不出它本来模样的馒头蠢蠢欲动。但不是他一个人盯上了这半个馒头,还有别的乞丐,那是他们共同瞄准的猎物,他们要经过一番厮杀,赢了的人才能获得这半个如同珍宝的奖励,输了的人只能等待下一次的时机。 不是所有的乞丐都像他一样,瘦弱矮小得像个活不过满月的猫崽。有很多乞丐都已经成年,体型的悬殊让他们可以轻易地在这场生命争夺战中获得极大的优势。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他有的只有钻心的饥饿感,他简直怀疑他的胃因为空荡而正在消化它自己。还有寒冷。 他盯着那半个馒头,他知道自己打不赢那些大乞丐。他太恨了,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饥饿,恨自己还有知觉。他也恨别人,恨那些大乞丐,恨他不知道在哪儿的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恨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命运。 但饿得头晕眼花的他顾不上那些,他在看见馒头的第一个瞬间就扑了过去,死命地往自己嘴里塞。别的乞丐冲过来,想从他嘴里抢,他就拼命地往下咽。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呛住了,但他不敢停下来,只是继续拼命地用手捂着嘴往下咽。 似乎有人在打他,但他不在乎,他只想赶快把这口天赐的干粮赶快吞进去。吞进去,吞进去别人就抢不走了。 被一个瘦弱小孩半路截了胡的大乞丐们愤恨地踹打着他,虽然馒头要不回来了,但这口气总能出出来不是? 小孩也并不反抗,因为无用。他只是默默蜷缩起来,尽量护住自己的内脏。 那时候他也是满身泥泞。 这样子的日子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因为习武根骨被王府的武师看中捡了回来,这样的噩梦才结束。 他还记得那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的中年人蹲下身来问他,想不想要从此远离饥饿和寒冷。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警惕地看着这个中年人,不答话。因为他听说过有人会掳走小乞丐采生折割,然后再带上街乞讨,能得到更多的钱。 那个中年人又问他,如果想要,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远离寒冷与饥饿,这个诱惑对于幼小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于是他没忍住,开口问那人,是什么代价。 那个中年人说,你可能会流血,可能会落下病根一辈子都痛苦,也可能会死。但是你从此将不用趴伏于地与野狗争食,也不用讨好于人靠着别人的善心活命,更不用害怕别人打你——他打你,你就打回去。 听上去好像不是要把他的腿拗断然后带上街乞讨。 于是小小的他点了头。 从此,他便不再叫小叫花子了。 他有了一个好听的、正经的、全新的名字。他叫秦戎征。 那个中年人没有食言,他是王府的武师,将他带回来作为小郡王李廉的贴身侍卫培养。他从此喊那个人叫师父,寒暑不辍地跟着师父习武,流血流汗,但他毫无怨言。 不仅仅因为他能够吃饱穿暖了,更是因为,从此他有了尊严。他想吃东西,可以用自己的本领去交换,而不必捡拾地上别人不要的;别人没有理由地打他,他可以打回去,而不必只能蜷缩起来当一个缩头乌龟。 他以为这已经是很好的人生了,但没想到,他还能拥有友谊。 和他同岁的小郡王李廉是个总笑眯眯的软团子,做人大方,得了什么都愿意跟人分享。他吃过小郡王塞进他嘴里的糕点,玩过小郡王塞给他的他最喜欢的玩具,穿过小郡王送给他的衣服。 原来人活于世,可以这样温暖。 不必欺辱别人,也不用无端遭受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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