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晦暝。 大雨将李微之从上到下淋了个透湿，温度正在极快地自她体内流失。唯一能使她感觉到暖的，是身后秦戎征宽阔的怀抱。 秦戎征这会儿明显是顾及不上什么君臣男女之防了，他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将她抱得很紧。 源源不断的热量从背后传来，李微之的灵魂被这热量拖回人间。 她发锈的脑袋在这急风骤雨中缓缓开始转动，情感裹挟着理智，她想，哥哥和母亲一定是出事了。 她忽然开始恨自己。 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如果自己有秦戎征一半的本事……或许连这些都不必有，如果那时候自己能留在宫里、出去会会那拓跋隼……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秦戎征炙热的呼吸自身后打到她□□在雨中的脖颈上，很烫。他的呼吸将那些自暴自弃的念头烫得一个激灵，慌张地自她体内逃窜而出。理智归位，她忽然意识到秦戎征的呼吸烫得不同寻常。 这不像是一般的、正常人类呼吸的温度。 天太冷，冷得李微之的声音有些抖，她开口，问秦戎征：“你身上怎么会这么热？” 但却没有回答。 李微之回头，被身后的秦戎征吓了一大跳。 只见秦戎征的脸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就算不用手去试他的额头，都能一眼看出来才过了这么一会儿他竟然就烧了起来。他的双眼有些迷蒙，可以看出不过是凭意志强撑着一线清明。 秦戎征一手揽着李微之的腰，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另一手拽着马的缰绳，指挥着这畜生带他们逃离那必死之地。 但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明显不再适合驾马。 李微之犹豫了片刻，将秦戎征的另一只手也放到了自己的腰上。她一边碎碎念着小声对秦戎征道“抱紧了啊”，另一边接替了秦戎征，拽着马的缰绳，驱驰着它奔跑。 如果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是送死，她说不好都得掉转马头回长安去看看自己的兄长和母亲怎么样了。但现在不是。 现在她背后有一个几次三番将她从阎王手里抢出来的人，就算不提他是兄长的至交好友，他也一直都对自己很好。 而且他在发烧。 她可以自己去送死，但她不能带着一个一直对自己很好、还在发烧的人去送死。 这骏马还在一路向南奔驰，那是兄长在信里提到过的方向。李微之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 兄长与母亲的命运，她纵使回头也干涉不了分毫。 但秦戎征的命，她若不回头，便能救。 眼泪混合着雨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如果不是眼眶有些热，李微之都没有发觉自己在流泪。 此去一别，关山万里，难再相逢。 只愿兄长平安。 长安以南便是终南山。终南山向来是王公贵族，富贵闲人们夏日消闲的胜地，李微之自然也很熟悉。 她还记得，终南山下有一个小镇。 如果能成功抵达镇上，按照秦戎征给自己讲的，应该就能够带着他住进客栈、去药铺给他买些退烧的药了。 马不知道跑了多久，李微之只觉得握着缰绳的虎口都有些麻。身上的衣服被雨淋湿又被体温烘到半干了几个来回，终于，她远远地望见了远处的人烟。 她转头安慰秦戎征道：“前面是一个小镇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在李微之看不到的地方，秦戎征的背上插了两支羽箭。一支不过是浅浅地插在肩上，秦戎征心里清楚不过是伤了肩上的肌肉，未曾动到筋骨，没什么大碍。 另一支就不同了，直入后心，嵌在了他的血肉之中，缓慢地磨损着他的性命。 伤口深，又淋了雨，所以高烧才会来得又快又猛。 秦戎征原本这会儿已经在失血和高烧的前后夹击之下意识不清了，但清宁公主的话模模糊糊地传来，这话语迫使他强撑着开口，但他的声音虚弱轻微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李微之只觉得大团的热气扑到了自己的脖颈上，这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皮肤，冷不防撞上了炙热的呼吸，登时，一小片鸡皮疙瘩便起来了。 她听见秦戎征时断时续地说：“进……进山……不……不要去……小镇……” 李微之想问为什么，他们明明需要屋檐、热水、干爽的衣服和退烧的药，这些东西山里又没有，为什么要进山？ 但很快，她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如果后面有追兵呢。 虽然现在没发现有人在后面追他们，但万一呢？如果追兵跟了上来，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去探查那个山脚下的小镇。如果是那样，进镇就约等于死路一条。 但进山就不一样了，秦岭辽阔，就算那些胡人去搜，都要搜上好一阵。 横竖兄长给的干粮和清水还未曾丢，秦戎征这种习武之人身上伤药也应该是常备的。 那就进山。 她回答秦戎征：“好。” 李微之想了想，要不要去镇上买点东西再进山。但又转念一想，万一那些胡人追问百姓她的下落呢？ 既然已经选了这条活命的路，那么，她不想担哪怕一点点的风险。 只是身后的秦戎征，在那阵令人心惊的热之后，好像越来越冷了。 这不可能是什么好征兆。 李微之有心想问问秦戎征是不是受了伤，但她估摸着，依照秦戎征现在的状态，恐怕很难开口回答她。 一时之间，兄长讲过的那些受伤失温的人会在无意识的睡眠中死去的故事，纷纷涌上她的心头。 她心下暗道不好，用力夹紧了马腹，一边在心里祈祷马还能再跑得更快一些，一边大声对秦戎征说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反复大声呼喊秦戎征的名字。 秦戎征，别睡。我求你不要睡。 秦戎征。秦戎征我们马上就能进山了。 秦戎征你醒醒，秦戎征。 秦戎征的反应是微弱的。 李微之着急，但是又没办法，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甩了下马鞭，一边求秦戎征不要睡，一边求这马能跑得再快一些。 可惜天公不作美，两边都不尽如人意。 秦戎征听到了李微之的呼喊，他正在用意志力强撑着自己那一线的清明。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回应李微之了，那支箭插得很深，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 不，他不还能死。 他才刚刚把公主送出了长安，公主未曾涉世，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教给她。 秦戎征的双眼微微阖着，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他仿佛再度看到了太子对他信任的目光，和李微之哭泣的脸。 我说过，要把她送出险境的。 但现在，还远远没有脱险。 马被清宁公主那一鞭打得有些受惊。 它像是终于受够了人类的鞭挞和奴隶一般，高高地扬起前蹄，竟是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了下来。 而秦戎征，却是再也无力控制住它了。 电光火石之间，秦戎征强撑着反手拔下背上的箭，抱紧了清宁公主，用他的血肉之躯为李微之做了一道防护。 李微之猝不及防地被一个冰凉的怀抱箍住，一时之间竟有些喘不上来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秦戎征抱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泥水四溅，其中还混合着秦戎征后背刚刚流下的鲜血。 李微之挣扎着起身，这才终于看清了秦戎征的后背。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秦戎征的整片后背都被血液浸透了，衣衫上破了一个大洞。他在拔第二支不那么重要的箭的时候失了手，尖锐的箭矢划过衣料，在他的后背上又留下了一道新的血痕。 泥水混合着沙砾，浸入秦戎征的伤口之中。 老天连惊慌失措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李微之。 她手忙脚乱地将秦戎征从满地的泥泞中拉起来，让他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将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然而秦戎征身长八尺，每一块肌肉都练得恰到好处，端的是不轻，这一下子差点没把李微之压趴。 秦戎征刚才强撑着完成了那一系列动作，已然是筋疲力尽，实在再抽不出半分力气来配合李微之，只能任由她拖拽着前进。 李微之又有点想哭，但她又实在是顾不上哭。 幸而包裹是秦戎征斜挎着的，没有被刚才那一下冲落。不然她扛着秦戎征也不能松劲，还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拾起来。 可如果不拾，他们进了山，又要吃什么、喝什么？再说秦戎征的伤口也需要用清水冲洗过再上伤药，那壶水可谓是至关紧要。 还好终南山已经近在眼前。 雨势根本没有要转小的意思，地面湿滑，李微之的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她已经把骨头缝儿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出来了，但这也就仅仅只够勉强维持现状。 李微之活了十七年，既不曾遭过这样的罪，也不曾扛过另一个人的命。没有人会把性命交到她的肩上的，她只需要扮演好一朵美丽的花朵，就已经满足了所有人对她的期望。 此时此刻，她满身泥泞，于雨夜中艰难前行，只为肩上另一个人的性命。她已经不再是大周的那朵娇美牡丹，但她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得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可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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