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做人」（1 / 1）

人有时候真的是不能乱说话的。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说的哪句话，忽然之间就做了数，莫名其妙就能成真。

就比如现在，那句“我就算是死，都不会再做心理医生！”的慷慨陈词竟成了脑子里不断回响的最后一句话。

平生走得顺风顺水，从未被什么事难倒过的席清灵，看着手里骤然被开出的一张「入人世，重新做人」的门票，内心一片苍凉……

她盯着门票，瞳孔缩了缩，再一抬头，柜台上方赫然的【人世轮回办理柜台09】几个大字，正轮转着划过长条荧幕。

头一次意识到，人生最荒诞的事，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功过审判期一周，一周后人世轮回大门打开之时，请准时携门票前往。”

“下一位。”柜台后那个穿制服的人棒读一般地交代完，好像是已经重复过千百回的机械流程。

席清灵面无表情地站着，感觉到后面有人开始往前挤她。可她在脑子里盘了一圈，也没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一切还要从她今早一睁眼说起。

如往常一般在半梦半醒间被人唤醒的时候，席清灵感觉有阳光透进她薄薄的眼皮。光很亮，但是没有温度。

还以为叫醒自己的是朋友，于是迷迷糊糊地问了句，“几点了，出太阳了？”

不怪她问，她所在的城市因为入冬，浓雾弥漫，已经很久没出过大太阳了。

然而那人却说：“什么太阳，活人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也是没感觉的！”

这话一出，席清灵揉着眼睛的手顿住，不是朋友的声音。

她抬眼去看——那是一个陌生面孔，中年，男人，正狐疑地看着她，末了又拉她一把，说，“都往里走呢，你怎么睡这……”

席清灵转头环顾，前面几人也回头看她，片刻又转回去，继续跟着往前走。她被拉着站起身，又一脸茫然地被推着往前，因此没看见另一边被大部队挡住的标示——【亡灵排队等候区】。

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厅堂，然而却被人填得满满当当。

整个大厅极具现代化风格，墙面白得泛出青光，一派严丝合缝，完全不似出自人的手艺。窗棂倒是每隔一段都规律地嵌着，只可惜大片的光投进来，又让浩浩荡荡的人群遮去不少，因而仍旧不显得明亮。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直接让她感到不适的，是周遭死气沉沉的氛围。那些人脸上大多写满沉重，她听见窃窃私语声，混着小声啜泣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要渗进骨头里。

队伍走得很快，不多时便被这人流裹挟到一处柜台样的窗口，她稍作停顿，正准备问问这是哪儿。迟疑着，身后那中年男人不知是不是以为她还没睡醒，又快速说了句，“录指纹呀！喏，那里。”

他手比嘴可快得多，说话间已经顺手将席清灵的胳膊抬了一把，不耐烦更加重几分，“大厅广播一直在循环播放，你都听到哪儿去了？”

很符合席清灵对中年男人的印象。

手指触碰到黑色镜面的「指纹录取处」，发出“滴”的一声。

席清灵这个人，面上显得冷静，脾气却不怎么好。要不是现在还一头雾水，搁往常，她早就发作了。她皱着眉瞥那人一眼，“急什么？赶着投胎啊！”

男人反倒一愣：“……对啊。”

席清灵这才听清头顶一直盘旋的声音——【请各位亡灵不要插队，不要大声喧哗，有序排队录指纹，拿好门票后不要滞留……】

困倦一扫而空。

亡灵？

席清灵抬高了声音：“什么亡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人回答她。旁边的几个人简略看了她一眼，好像见怪不怪，又收回眼神。还是她身后刚刚那个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近似同病相怜的语气说，“都是一样的，唉，没办法。”

什么都一样……席清灵没理他，径直转头看向玻璃窗口里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才发现那人也在看她，眉间微蹙，应该已经看了一会儿了。

她不禁目光下移，捕捉到那人胸前的铭牌——审判员：魏梭。

见席清灵回过神，他立刻收回眼光，不再看她，脊背略微有些僵直。

魏梭抬手，将身旁取票机刚吐出的那张「人世轮回」门票扯下来——取票机器与指纹录取系统相连，指纹落定，取票器便自行出票——又从下方小口推出去，隔着玻璃，机械地交代着功过审判期一周，一周后人世轮回大门打开时，请准时携门票前往。

“下一位。”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席清灵刚刚大声的质疑。

“等一下！”席清灵不准备让开，“我还没问清楚，我怎么会是亡灵？”

身后的男人又准备扒她的胳膊说话，被席清灵曲肘一把拂开，紧接着纤长的食指就指在他眉间。中年男人双眼的瞳孔瞬间聚焦在那指尖上，眼里映出席清灵此时的神情，霎时噤声了。

从对方的眼睛里，席清灵能看见自己依旧是昨日的装扮，高马尾，黑色礼裙套装——她原本就长的高，看对方的时候几乎不用抬眼。束高的马尾显得她更高了，因此无端散出些压迫感。

她的眼睛无波无澜却冰冰凉凉，瞳仁偏大且幽黑，皱起眉凝神盯着人看时，眉峰挑起来，比旁的女孩子少了些温柔，多了些慑人的英气。似乎全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

身后的人群开始有了些骚动。

席清灵听见不远处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别闹了行不行、快点儿、谁想死啊怎么就你事儿多……转头去看，跟她对上眼神的人却又低下头去。

“这位亡灵小姐，请你不要逗留。”大厅的一位工作人员横穿过来，快步走近些，冲窗里看了看，作势就要拉她往旁边走。语气丝毫不像脸上挂着的职业微笑那般亲善。

席清灵大马金刀站着，纹丝不动，“不行，你们给我解释清楚，我是怎么死的？”

大厅排队的亡灵太多，槽乱声越来越大。玻璃窗内也走来一个穿制服的人，明显要镇定许多。他在审判员魏梭的身旁站定，先是询问了下，而后看看电脑屏幕，又抬头看向席清灵，再看魏梭，来回两次。

随后他起身正了正色道，“您的死因是，猝死，请节哀。”

魏梭依旧僵直着背，盯着眼前电脑显示屏上的页面——那里除了刚录的指纹之外，一片空白。

？

“节哀个……”席清灵差点没忍住爆粗，可她的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没看见站着的那人身上有铭牌，不禁有点古怪。

周围亡灵行色匆匆，排到席清灵附近时，都用一种含混而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席清灵不为所动，不依不饶，结果就是僵持不下，最后为了维持秩序的稳定，工作人员收到窗内示意，只能将她带到大厅另一边的独立办公室——等一个合理解释。

进门之前，席清灵注意到门上的标识：【人间祭司室】

房间和外面的风格别无二致，工作人员安顿好她就出去了。

“猝死……怎么可能……”席清灵坐在椅子上喃喃，自顾自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试图找出点合理的解释。

席清灵今年24岁，临床心理学硕士毕业。

准备直博前夕，导师建议她先积累工作经验。她便跟着导师一直在学校定向的医院精神科实习。

小半年时间，昨天是她实习的最后一天。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最为舒畅的一天。因为终于不用再做这份鸡肋的工作了！

为了庆祝自己脱离这个不对盘的工作，她甚至呼朋唤友，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离职party，庆祝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虽说大家一起玩，都会喝点酒，但不过是图一乐，就那么个形式。席清灵自认就是小打小闹，再说她跟着医院每年体检，身体一直很好，断然没有因此而猝死的理由。

一直等到大约午休时间，才有声音从门外响起，“抱歉，久等了。”

席清灵转过头，还是刚才柜台里那两个人。她点点头，目光随着他们移动，心里却不由腹诽，原来哪里的公务员看起来都差不多嘛。

死了居然还要当社畜……

什么世道？！

“这是审判员魏梭，刚才给你办理业务的。”说话声拉回了席清灵的思绪，见两人在她对面的办公桌后坐定后，那人才又开口，“我是人间祭司，人世轮回通道负责人，司正。”

他打开手上的一只平板，调出几张资料，说，“亡者席清灵，于今日凌晨因过度饮酒猝死，一周后入人世轮回，对吧？”

“我觉得我不可能猝死。”席清灵开门见山，“当然，猝死这种事，可能也没什么理由，但我确实没有过量饮酒，也任何不适的感觉。而且我身体一向很好，至少不应该是昨天猝死。”

司正放下资料，双手交叠，正襟危坐说道：“席小姐，您确实是猝死的。但如果您实在有异议，也可以提出申诉。”

“怎么申诉？”

“填写申诉表，提交证据。”司正边说边手腕调转，做了一个手势，席清灵眼前的桌面上立即具现出一幕电子申请表，“如果您能证明自己不是猝死，提交之后，我们会再次进行审核。”

席清灵靠近了些，看着上面清晰罗列的“申诉内容”，要她填写未亡证据1234……不禁失笑。

她怎么着也是从小被人夸着“别人家的孩子”长大的，聪明自不必说。

这申诉看似既正式又合理，但席清灵登时就反应过来，这个申请表很有可能是在应付她。因为逻辑上讲究“证有不证无”——她不可能拿得出证据，来证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我要见你们上司。”席清灵放下表格，不再多言。

在她看来，公务员有事找领导，就像学生有事找家长一样，方便省事，又快捷。

果然，对面两人俱是一愣。

魏梭更是瞬间坐直了，问道，“怎么了吗？”

“我没有证据。”席清灵坦然道，“但我觉得这件事非常蹊跷，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换你们领导过来说。”

其实到底死了没有，席清灵心中并不是全然有把握。她只是直觉哪里有问题，再者她平生太过顺遂，从没碰上过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些傲慢惯了，觉得必须讨个说法。

不似魏梭那般僵直，人间祭司倒像是早有所料。他刚准备开口，却被一个轻叩门板的声音所打断——

“我同意。”

这一次，倒换成三个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