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愿受任何惩罚?” 卫春君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问他,“钟卉,你可知谋害皇嗣应受何惩罚?” 钟卉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杖毙。” 白珍璐看向夏才人,她低着头正在擦眼泪,不知神情如何。 夏茗,钟卉。她仔细回想前世的记忆,这两个名字很少被提及。夏才人在后宫几乎透明,根本没有人在意她,更不用说她身边的内侍。即使到了最后,似乎也没有她的消息,她是出宫了?还是出家了? 如果是她做的,她又有何动机呢?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夏才人,这个进宫六年还是居才人之位的边缘人。 另一边,元赛和正在循循善诱地问钟卉:“你既知这是极刑之罪,何不供出你的同谋,也好减轻些刑罚。这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无可奉告。”钟卉没有抬头。 “好啊,老奴今日真是碰到硬骨头了。”元赛和似乎有些生气。 顾才人问他:“钟卉,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钟卉沉默以对。 “他没有见过你,可夏才人见过啊。”李充媛走过来问他,“是不是夏才人指使你的?” 钟卉沉稳道:“此事与夏才人无关,是奴婢被钱财迷了眼,铸下大错。” 元赛和眯了眯眼:“你说与夏才人无关,但又不说给你秘药的是何人。在宫中,你与夏才人的联系最为紧密,如此这般查下去,还是要请夏才人来掖庭走一遭。” 夏才人似乎被吓到了,身子一抖,带着哭腔问钟卉:“我虽不得宠,素日里也不曾短你的月例银子、年节赏赐,何至于见钱眼开,瞒着我做下这等事?” 钟卉转过去向她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的声音带上一丝沉痛:“奴婢有愧于主子,此事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拖累主子。”剩下的话,他嘴唇微动,只说给自己听。 夏才人偏过头去,没有看他。 上首的叶昭仪见此也发话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钟卉,你收的贿赂与秘药来自何人,既然不是夏才人,为何不说出来?难道那人胁迫于你?” 钟卉尚未回答,边上的静儿却突然醒过来一般喊道:“奴婢冤枉!奴婢是被人胁迫的!” “哦?何人胁迫于你?”元赛和好奇地问。 “奴婢只知是个男子。那人蒙着面,又是下着雨,是夜里……哦!他的口音很奇怪,是,是……奴婢说不清楚。”静儿慌乱之下越发口齿不清,颠三倒四。 李充媛挑起眉,问她:“是哪里的口音?吴越、楚地、蜀地、岭南,还是……南诏?”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长于长安,分不出外地口音。”静儿有些颓丧。 “你可还记得那人说了些什么?”张婕妤问。 “那人说,他有办法救奴婢的弟弟妹妹,只要奴婢帮他做事。”静儿顿了顿,又补上前因,“之前奴婢的阿耶赌输了钱,将阿娘还有家中弟妹全都卖了。奴婢将私底下攒下的钱全寄回去了,才勉强赎回阿娘。” “那人说知道奴婢的弟妹被卖到了何处,若奴婢帮他成事,他便将奴婢的弟妹销了奴籍;若奴婢告发他,他就叫人把他们卖到……那种腌臜地方去。” 她环顾一圈,不知该向谁求情,只好向主位的皇后猛磕几个头:“奴婢一定知无不言,恳请娘娘救救奴婢的弟妹。” 皇后没有言语。 云贵妃皱紧眉头,嫌恶道:“竟有如此典妻卖子之事。” 元赛和问:“你是何日见到的他?除了口音,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奴婢记得是三月初七。那日奴婢下了值,回到居室,发现枕头下藏了一张纸。纸上说有人知晓奴婢的苦处,愿意帮助奴婢,叫奴婢三更后去茅房和他见面。 “奴婢过去,就看见一个穿黑衣、蒙着面的男子,他和奴婢说了那一番话,当场就给了奴婢五两银子,还说他以后不会出面,叫奴婢留意床铺里的纸条。 “他,他的声音很粗,背有些弯,没有别的特征。” “那纸你还留着吗?” “没,那人叫奴婢烧了。” 元赛和拧了拧眉心,问:“那人体型如何,高矮胖瘦?” “就是寻常男子体形,比奴婢高半个头。” “就靠这点信息找人,岂不是大海捞针?”李充媛道,“还不如叫几个外地的内侍过来,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那些话,说不定就认出来了。” “娘娘此法甚好,只是……有些费时。” 元赛和看向皇后。 皇后漫不经心道:“你把人喊来便是。” “是。” 他招来掖庭左丞:“快拿名簿来。”又吩咐掖庭右丞:“你先去各宫寻几个外地的内侍过来。” 随着掖庭左右丞的离去,殿中的审讯似乎进入了中场休息阶段。 “什么时辰了?”李充媛问身边的侍女。 “刚过巳时。” “也没过去多久嘛。”她喝了一口侍女新上的茶。 一边的戴贤妃忽然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响声。 李充媛看过去:“阿姊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戴贤妃脸色不是很好,她攥起拳头在嘴边咳了一声,对她道:“我可能要回去休息了。” 随后她站起来,向皇后告退。 白珍璐道:“戴表姊这就走了么?顾才人一案的幕后之人还没查出来呢。” 李充媛猛地站起来,怒视她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是阿姊做的吗?” 白珍璐面色如常,不急不缓道:“李表妹怎么会这样想?我不过是可惜戴表姊要错过抓住凶手的第一现场了。” “咳,我不爱看热闹。”戴贤妃冷冷道,“本宫实在不适,这便回了。” 皇后这时发话道:“戴贤妃回去好好休息吧。记得再传太医来看一下。”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道:“本宫记得二公主前些日子也身体不适,如今可有好转?” 听到皇后提起二公主,戴贤妃立刻回过头来,然后答:“回娘娘,二公主基本无恙了,只是有些食欲不振。” 皇后点点头:“那便好,不然钟粹宫两个主子都病了,底下人怕是要忙不过来。” 戴贤妃想起女儿,脸上便带了一丝笑意:“二公主年纪虽小,已十分懂事。听闻妾病了,还说要给妾熬药呢。当然妾是不可能叫她动手的,有些事就是给下面人做的。” 李充媛眼中有些憧憬:“二公主真是孝顺。” 顾才人听此抚过自己的小腹。如果是个贴心的女儿也很好,她想。随即她又摇摇头,若是男孩,那可是陛下的长子。光是想想就心潮澎湃。 皇长子……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宫中许多人都有可能对这个孩子下手。眼前的就是一桩案例,只是被皇后提前遏止了。感谢皇后娘娘出手相助,若没有她,这个孩子只怕是保不住。 她向上首看了一眼,皇后依旧如神女般高不可攀。从选秀时看到皇后娘娘的第一眼,她就一直有些畏惧她。她美丽的容貌,举手投足间的风范,以及久居上位养出的气势,都使她自惭形秽,她就像乡间的燕雀见到了身披五彩的凤凰那样惶恐。 皇后娘娘是尊贵的、公正的,而非温柔可亲的。她帮了她这一次,还会帮她下一次吗?顾才人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她是不是应该请求皇后娘娘的庇护? 无人注意的角落,夏才人抬眸,认真地看了一眼钟卉,随即又低下头。浸透了泪水的丝帕早已被她揉得变形,边角的一丛兰花被她的指甲勾出了丝,已经不能再用了。 不多时,掖庭右丞带着几个内侍匆匆赶来。 他一一介绍道:“这是掖庭书吏杨乐,桂州人;内府局典史刘月桂,杭州人;宫闱局内给使周祥,幽州人;永春宫罗芸,益州人……” “哟,还有个熟人呢,这不是张婕妤的同乡小罗嘛。”李充媛道。 张婕妤微笑着回答:“妾思念家乡,想听乡音,宫中怕是一半的蜀人都在永春宫,寻到罗芸也在情理之中。” 李充媛撇撇嘴。 掖庭右丞早已和他们说过事情由来,他们便一个一个带着自己的乡音向静儿复述那段话。然而每一个人说完,静儿都说“不是,不像。” 元赛和皱眉:“你怕不是忘记了?” 静儿急道:“奴婢记得的,真的不是这些地方的口音!” “莫非是南诏人?”乐婕妤问。 元赛和回道:“宫中没有南诏来的内侍。” 顾才人小声问:“不是内侍,会不会是卫兵?”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皱起眉。 卫春君道:“若要查卫兵,则牵连数个卫府,手续繁杂,没有十天半个月查不出来。” 皇后也道:“没有实证,不要轻易牵动卫府。” 如此这一条线索也断了。 此时,夏才人却突然站起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不卑不亢道:“妾想和钟卉说几句话。” 皇后点头默许。 于是她走到钟卉身边,跪坐下来,与他平视。 钟卉身子一僵,立即低下头。 她轻声道:“钟卉,你何苦护着那背后之人?她不过予你一些小恩小惠,就要你为她付出性命;你在刑房受苦,那人却高枕无忧,听着这殿中发生的事如听戏一般。她这样戏弄你我,你就没有怨恨吗?” 钟卉沉默着。 听她又提高了声音道:“若是你说出给你金银的那人是谁,我便向皇后娘娘求情,留你一命。” 钟卉终于还是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是想要记住她的模样。 随后他再次磕下头,沉声道:“不是内侍,是钱姑姑。” “钱姑姑是何人?”元赛和趁胜追问。 “是尚服局的司饰钱袅姑姑。她是南诏后人,身形魁梧,嗓音粗粝,才被认作男子。” “这……”元赛和十分惊讶,“竟然真的是南诏人作祟。” 他吩咐掖庭右丞:“快去捉拿!” “南诏人竟还贼心不死,试图谋害我大齐皇室。”叶昭仪紧紧皱着眉,显得面容更加冷肃。 “化外之民,尽会使这种法子。”云贵妃轻蔑道。 “陛下怎么还不派兵把他们灭了!”李充媛义愤填膺。 云贵妃嗤笑一声,道:“李七,世事若都能像你说的那样简单便好了。南诏深居高山密林之间,前朝几次攻打都不得而归,兼之大军远行劳民伤财,陛下英明,怎会做如此无用功。” “那就看着他们成天来恶心咱们吗?”李充媛不服气地瞪着她。 皇后道:“也确实该清理一下宫里的人了,便是南诏移民之后也都赶出去,早年入宫审查不严,混进来许多。元赛和,此事你尽快去办。” 元赛和拱手称是。 夏才人因为跪在坚硬的地面上而身子微颤,一旁的钟卉察觉到了,下意识伸手,下一刻又放下,不敢触碰她的衣角。 她郑重地向皇后磕了个头,声音引来众人的注意。 “妾恳请皇后娘娘饶钟卉一命。自妾入宫以来,钟卉一直在妾身边伺候,为人忠厚老实,不过一时被钱财迷了眼,犯下如此大罪。如今他已供出真凶,妾请皇后娘娘饶他一命。” 皇后轻敲扶手,并未言语。 倒是李充媛嘲讽了一句:“好一对忠仆善主。” 殿中寂静,显得远处而来的脚步声尤为明显。 元赛和看过去,却只见掖庭右丞和几个内侍。 还不等他发问,掖庭右丞脸色惶然道:“那钱司饰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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