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千金（1 / 1）

元历三年春，江州城内赫赫有名的徐依山员外家喜得千金，其夫人名唤周令。夫妇俩虽膝下已有两子，但仍一心求爱女，如今中年得愿，不甚欣喜，特为小女取名：徐令晚。

这一年，长子徐令安接到调令，远赴定海县出任知州；次子周依含从御灵派学成出师，云游四方。徐令晚自幼年起，便极少见过两位兄长，偶从家信得知两人在外一切安好。

江州城三面环海，平原辽阔，沃野千里。世代居住的百姓主以田为生，辅以渔业。徐家自祖上起，便一直经营田亩生意。光是西城郊外的数十亩田地每年收取的佃租，足以养活整个江州城老百姓一整年。徐家为富且仁，行其德，乐善施；除了每年向江州县府捐粮捐款，平日里还施粥布善，甚至曾经开仓赈灾，颇得人心。

而一直与徐家明争暗斗的裴家却与之相反，向来趾高气扬，从不施善行以笼络人心，据坊间议论，其背靠官府，无所畏惧。

裴氏主营绸缎生意，其起家史一直是个迷，至今无人知晓。市井里，年逾过百的老翁们偶得闲来，会聊起裴氏发家后的一桩陈年旧事“嫡庶风波”。

话说十几年前，裴老爷子指定庶子裴饮涛继承家业后不久便仙去，随后嫡子裴饮箫出家。一时间满城众说纷纭，各种奇谈怪论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言到裴老爷子因年事已高、犯了糊涂，有人议到这庶子不知使了何种好手段、竟能反庶为主，又有人扬起裴老爷子年轻时的那些风流韵事。面对流言飞语，裴家选择默不作声，任由人言，久而久之，也就平息了。

如今，当家之主裴饮涛将裴家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也少有人再在背后闲言碎语了。

裴家与徐家虽同为商贾，但所营行当不同，本毫无竞争关系，向来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两家之所以结怨，还得说回老皇帝在位时，在桑山县发生的“千金丝事件”。

桑山县，别名“蚕丝县”，位于川陵江上游，自然环境得天独厚，日照充足，雨水充沛，气候宜人，自古以来就十分适合桑蚕的养殖。且坐拥连绵群山，地势较高，更是盛产优质蚕丝。加上川陵江横跨，水路交通便利，一直是皇都每年御用贡丝的首选之地，也是各地绸缎商每年的必争之地。从桑山县顺着川陵江一路东下，穿过浮光城，便是江州城。

那一年春季，气候异常，本该到了风和日丽的时节，却是阴雨连绵。连日的降雨丝毫未有停止的迹象，原应是开心等待采摘蚕茧，家家户户桑蚕农却发了愁。

虽雨量不大，但光照不足，加上桑山县海拔较高，夜间蚕室温度较低，影响蚕的正常生长发育，导致当年的蚕茧产量只有往年的七成左右。除去预留给皇都御用贡丝的份额，仅剩约五成蚕丝可流入市场。“物以稀为贵”，各地绸缎商纷纷赶到桑山县抢购，即使一斤蚕茧的售价已由往年正常价位一两银子猛地飙升到三两银子，依然是一茧难求。

裴饮涛深知，蚕茧本就量少，即使出再高的价格收购，也是所获无多，且指不定会成为赔本买卖；但因近期府上急需筹钱周转，转而盯上了蚕茧运送这门生意。

由于蚕茧十分特殊，尤其是鲜茧，需要得到非常好的保护，对于运送条件的要求极高。需选用透气性好的工具薄铺，如竹篓、箩筐；以干稻草束捆绑工具里外，减少震动；无论水陆运输，雨布都是必备之物。

而九州之内能够满足如此严苛条件的镖局屈指可数，镇天镖局便是其中之一。

镇天镖局经营范围广，分局遍布五湖四海，甚在川陵江一带一家独大；凭借强大走镖实力广受各路商人好评，赢得口碑，多年位居江湖龙镖榜之首。时任镖局大当家裴竖，是裴饮涛的堂弟。

镇天镖局虽走镖安全不在话下，但收费也是不菲。裴饮涛借机向裴竖提议，将蚕茧运送的收费标准上涨五成。起先，裴竖考虑到镖局名声，并未答应；但转念一想，正逢镖局扩张，需各处打点，花销不小，便同意了这般提议。

小绸缎商们叫苦不迭，纷纷寻其他镖局托镖。未曾想，除镇天镖局以外的各路镖局，均在押镖途中惨遭埋伏，货物损坏，镖师们负伤累累而归。大绸缎商们见状，瑟瑟发抖，忍痛掷千两，向镇天镖局托镖。众人皆戏称“丝值千金”。

此事在江湖上掀起了一番波浪。有人怀疑极有可能是镇天镖局为了抢夺生意而暗下毒手，但无凭无据，只能忍气吞声。

镇天镖局按照惯例，在押镖出发前，派镖师到官府进行详细登记，获取通行证，一般立马可取。不巧，恰逢徐令安刚上任桑山县的知县。

徐令安对于镇天镖局及江湖传言早已有所耳闻，虽无意与之为敌，但仍想挫挫锐气，便安排下属晚一日才发放通行证。这可了不得，镇天镖局还是头一次吃到官府的闭门羹，一传出去，立马成了镖界茶余饭后的笑谈，颜面有损。裴家仔细一打听，原来是新官上任；再一打听，竟是江州城徐家长子干的好事。好在并不耽误押镖，但裴家一直耿耿于怀。

自“千金丝事件”后，裴家便与徐家结下了梁子，暗中使了不少绊子。

几年后，徐依山偶然间从徐令安口中才知晓此事，顿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直到徐令晚出生，两家关系才些许缓和。

徐令晚自娘胎起，便体弱多病，一直足不出户、在家修养。徐依山夫妇俩四处求医问药，却毫无好转。其三岁那年，周令夫人某日在寺庙拜佛祈福时，巧遇主持，经指点，前往江州城和渝安城交界处的古原山，寻觅一位得道高人求解。

只听闻周夫人回府后不久，便与登门为徐令晚授课的教书先生一一解聘。随后，夫妇俩携徐小女及一众侍女家丁出了远门，久久未归。外人无从得知去往了何处。

十年后。

渝安城外，卜香林中蝉鸣声此起彼伏，一行三辆马车停驻。第二辆车厢中，一位挽着面纱的女子正在闭目养神，两旁的侍女正用力摇着蒲扇。

“小姐，我们大概还有多久到呀？”坐在女子右侧的侍女小香热得满脸通红，掏出手绢快速擦了擦脸上的汗，揉了揉手腕，继续扇蒲扇。

“快了，我们选的是最近的路。”

坐在女子左侧的侍女小红小声说：“小姐，听闻咱们夫人与相府夫人是旧相识，咱们此次回江州城后，便会安排你和相府公子见面定亲。此事可当真？”

徐令晚缓缓睁开眼，笑道：“我怎不知此事，你们俩呀，平日里光读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想太多了，若是——” 话还未说完，车厢外家丁来传话：“小姐，夫人说该继续起程了。今晚我们先在江州城外的客栈暂歇一宿，明日一早回府。”

“知道了。”

徐令晚继续闭目。阔别多年，她对于江州城的印象已经所剩无几。

次日，马车正排队等待进城，突然传来声声喝令及阵阵马蹄声，“让一让！都让一让！”

小红小香正要开口，徐令晚抬手示意安静。她轻轻拨开帷裳一处缝隙，见一队官兵匆匆出城，心生疑惑：“皇都官兵怎会在此？”直至官兵走远，方才放下帷裳。

“小姐，前方发生何事？”

“无事，莫怕。”

为不引人耳目，周夫人安排一行人从后门进府。徐令晚迈入家门后，发现府内各处与幼时离家的印象已大有不同。这个家熟悉而又陌生。

“晚儿，先让凤姨带你回房歇息，为娘晚些时分再来唤你。”

“遵命。”

“小姐请随我来。”

徐令晚携两位贴身侍女，随凤姨穿过水榭台，来到房间。她朝屋内环视一周，幼时已有的陈设已被擦拭一新，还新增了不少物件。

徐令晚走到新妆奁前，一一扫视过胭脂盒：“凤姨，晚儿许久未归城，不知城中当下时兴何种妆容？”

凤姨碎两步走上前：“回禀小姐，当今皇都盛宠隆恩的宜嫔娘娘正偏爱弱柳扶风妆，现下，各地女子都在纷纷效仿。”

徐令晚颇为好奇：“噢？怎么个弱柳扶风法？”

“乃淡妆细眉凸显娇弱之感，小姐若是想试试，奴婢这就差人去购置新水粉，为小姐梳洗打扮。”

“还属凤姨懂我，知我喜图新鲜，”徐令晚顽皮一笑，“有劳凤姨带小香同去，借此机会让她熟悉一下城内，日后免不了要多跑腿的。”

“好的，小姐。” 凤姨和小香异口同声应道。

临近午饭时分，周夫人差人来唤徐令晚前去用膳。膳厅中，除了长年未归家的二哥，爹娘、大哥大嫂和小侄儿都在，徐令晚一一请了安。

小侄儿一见到徐令晚，瞬间两眼放光，忙从座位上蹦下来跑过去，直往徐令晚怀里撞。

“姑姑～姑姑～你可算回来了！侄儿好生念着你！”

徐令晚抱住小侄儿后松开，双手捏住他胖嘟嘟的小脸蛋，笑眯眯道：“小书亦当真念着我？姑姑可是听说，你在书院里认识了一个小女娃，最近天天一起上下学呢，其实早就把姑姑抛之脑后了吧。”

“未曾，侄儿可是日夜念着盼着姑姑早日归来，好一起去后花园打树上的果子吃呢，不过——”徐书亦小脸微微一红，低下眉眼，小声说，“不过，能邀请欢欢一起来玩吗？”

“欢欢？噢噢～姑姑晓得了，就是那位小女娃吧。”徐令晚忍不住偷笑，拍了拍徐书亦的小鼻子，抱起他入座，“倒是挺好奇，这迷住了我们家小书亦的欢欢，是哪户人家的小女娃呀？”

“是裴家的小女娃。”大嫂叶倚卿顺手接过徐书亦，将他安坐在小椅子上，“小名欢欢，正名裴夏欢，为裴饮涛大女儿裴礼尔所出。”

徐令晚边夹菜边问：“既是女儿所出，应是外孙，怎会随裴家姓氏？”

“小妹你有所不知，这裴家的大女婿夏舒佟，是上门的赘婿。”

“原来如此。”徐令晚点点头，“看来我不在江州城的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得嫂嫂哪日闲暇，与我闲话一二呢。”

叶倚卿笑了笑：“自是没问题，不过需等过两日。我娘家堂弟近期南下游历，明日正好路过江州城，想在府上借宿一晚。爹娘已允，还需招待一番。”

“南下游历，听起来甚有趣！”徐令晚看向爹娘，假装委屈道，“好生羡慕！虽年纪相仿，邻家少年郎已能独闯江湖，不似我这般，大多只能在府内走动，望这一隅天空。”

徐令安打趣道：“你呀你，这才刚回来，便已想着往外跑了。你且先在家中休息几日，待到下旬的观莲节，让你嫂嫂陪你去赏玩一番。”

“罢了罢了，横竖讨不到自由。”徐令晚微微叹气，转头问道，“嫂嫂，明日你堂弟几时到？”

“约莫午时。”

“该如何称呼？”

“堂弟与我同姓同辈，枫字结尾。虽比你年长一岁，但无妨，你可直唤名字。”

“叶、倚、枫。”徐令晚一字一字念，玩味许久。

不错，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