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淡黄的屏幕挂灯照着屋里一片暗淡。 趁着灯光滚动韩服最新的版本改动，时夕在记事本上打下一行行标注。 一阵窸窣声响，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坐立在床上，头发蓬松着，像座狮身人面像。 模模糊糊的光影里散发着一阵特有的饥肠辘辘的气质，时夕在扭头看清闺蜜面目前，心底险险颤了颤。 “过年了，包饺子......” 初醒的迷离间，顾郢像是回忆起某种光荣的使命，庄严而肃穆地对着床单的花纹宣示。 时夕挪转过椅子，捏了捏眉心：“醒醒，你是南方人，包什么饺子？” 顾郢清醒了些，抬头。 “过年吃饺子，这习俗不是南北都一样吗？” 时夕表示她在苏杭地区长大，比穗城还北，但家里过年从来也不自己包。 楼下包好的生饺子二十五一斤。 “那......白天问问顾瑾，或许他会包。嘶，好冷，再睡会儿。” 顾郢不太死心地打了个哈欠，又流沙般倒在了被窝里。 顾瑾？ 时夕听见这愈发熟悉的名字，挑了挑眉。 她们这代人会包什么饺子，煮饺子不露馅就不错了。 特别是顾瑾，外表上总给人一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错觉。 即便稍微接触后不难发现他其实算是个很独立的人，甚至偶尔会主动照顾别人。 但包饺子还是太难为他了。 时夕摇了摇头，看了眼桌旁的电子钟，还不到十点。 顾郢还没醒，时夕也就没打算先下楼买早餐。 她整理着春节前后的日程，一边清了遍社交软件。 顾茗最近竟然没怎么找她，最新的一条消息还是一个星期前提了句POPO表现不错，年后可能会上调一队。 像是实在没有话题时的寒暄——她还以为对方会更在意这边一些，为了他那微妙的愧疚感。 不过这样也好，她现在也没预想中的那么清闲，懒得应付老同事的关心。 时夕默默放下手机，浏览着各大业内门户的消息。 【您关注的以下主播正在直播......】 幻鱼的推送意外出现。 时夕这个账号关注的人不多，几个职业选手外就只剩下一个。 顾瑾。 年三十上午，顾瑾还开着直播。 如此兢兢业业，一切还源于顾瑾的“知心朋友”许之年，时夕如今也认识。 许之年开的陪玩店做得不小。 初期许之年光顾着线上网罗扩招，各种福利宣传，生意一时不错，麾下有宗师王者的高水准路人，也有声音甜美的女生陪玩。 直到年前寒假，陪玩行情猛涨，店里约了一堆单子。 线上招人没留下有约束力的合约，他这店被一家知名的陪玩连锁挖了墙角，人跑了大半，预定的单子也都迫不得已放了老板鸽子。 陪玩平台有惩罚，坏了单子，店铺的推广资源就要缩减。 店面存亡之际，许之年盯上了陪玩平台和直播平台联名的活动。 新赛季冲分，只要直播间观众数量达标，就能算作一个“推广大使”，一个ID绑定一家店，活动的奖励正是陪玩店的流量资源。 许之年理所当然找上了顾瑾。 他不喜欢当陪玩，但冲分从来不含糊。 原本只是磨一磨他看有没有机会打个直播，许之年自己都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下来。 那么痛快，痛快得像是顾瑾刚欠了他人情，恨不得赶紧帮他忙。 许之年只当是年前拜庙许的愿灵验，喜滋滋筹备着店里的新年促销。 于是大概一个星期前开始，顾瑾每次排位，就顺带开了直播。 到今天为止，许之年的陪玩店起死回生与否还未可知，顾瑾自己的直播间倒是很有起色。 幻鱼平台原本就在和对家隐隐竞争国服的高分榜单，顾瑾在峡谷之巅打上了前十，自然有流量加持。 时夕盯着屏幕上的直播画面，平淡目光渐渐融进周遭一片静谧清冷里。 放下一个职业教练对于游戏环境内的敏锐和对于操作细微处的挑拣，她闲暇了思绪，成为一个单纯的观众。 短短一个星期，顾瑾凭借分数和凶悍的对线风格，渐渐吸引了一批粉丝，挤到了平台分区首页推荐位上。 要知道，这还是他不开摄像头也不开麦克风，抛弃了一个主播绝大部分吸引力的结果。 右下角五万观看人数——虽然其中有平台数据的水分，但已经可以跻身于二线主播行列。 这批观众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其他各大主播的直播间里。 当一个大主播在几十万粉丝的关注下，被名不见经传的路人斩于马下，而这个路人又被扒出直播间，那么粉丝自然而然会分流涌至其中。 这会儿，顾瑾刚打完一把。 【主播怎么早这么早开播，我还没睡就刷出来了】 【十二点树哥就开播了，简简单单吃他一把分（每日任务0/1）】 【听说昨晚默默中路送了十五个都被主播带赢了，打完加好友还被拒——什么高冷男神型主播】 【别捧高冷男神了，贴吧有爆料，是幻鱼偷偷签了职业选手开播冲分吸流量，不让说话，一说话就要暴露】 “谢谢大家的礼物，晚上要陪家人过年，直播先到此为止，祝大家新年快乐。” 少年嗓音忽地遮在了游戏声前，清清冷冷，仿若带着些初春的草木生涩气息。 随后，直播间画面停顿了一刻，留下一片黑屏和弹幕。 【哑巴主播说话了！前面爆料的快分析一下是哪家选手！】 【声音有点好听，点个关注】 【惊了，完全和我预期声线不一样，那句谢谢一出，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楼上+1，看他打了好几把游戏，我已经脑补出一个魁梧的黑汉子，下播要说也是说一句“洒家去去就回”】 时夕没多看弹幕，随手关了网页，眯眼凝视向室内昏暗中片刻。 那句“陪家人过年”，让她心湖毫无防备地漾了漾。 在重组家庭长大，时夕成年后，年关往往只是一两发短信，不再打扰他人。 往年她留在俱乐部里，偌大的基地孤零零的只有那么三两个留守人员，给基地暖着有限的人气。 顾茗近两年也是留守基地的一员，但又和她有些不同，他是出于对队伍的热爱，以及身为领队的责任感才留下来，而非无处容身。 要是顾郢留在上海，她往往能过得热闹些。 毕竟顾郢朋友多，喜欢闹腾，组局带她一份正好填上年关那无所事事的空缺。 这么一想，似乎对于顾瑾来说，过年也是一片留白。 毕竟顾郢和顾茗要是留在上海，顾瑾就成了同辈里孤身一人的那个。 至于顾家的长辈，她暂且都还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往年去向，但似乎不是一对拥有传统观念的父母，并不怎么执着于“团聚”。 起码今年，顾父顾母不在省内。 虽然知道顾瑾直播说的“家人”是指顾郢，但她当然也会被顾郢拉着一起跨年。 时夕低垂着眸，迟发性地升起某些感悟。 她和顾家人竟有些奇妙的牵绊——与顾郢和顾茗的相识完全是独立的两段故事，却先后有了关联。 顾郢是她五六年前还在读书时，骑行遇见的旅友，顾茗则是同事，入职CXG一年后才算得上朋友。 她和顾瑾像是平行线的两边，被顾家兄妹不经意的中转回环，多年过去有了交集。 ...... “三鲜宝子......快到碗里来......” 顾郢不知梦见了什么，忽地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身。 “决定了，今天就要包饺子，不然这个年是不圆满的！” “你弟刚直播结束，大概要去吃午饭了。” 时夕提醒她。 再晚一点，就别想拉壮丁了。 顾郢干劲十足地领着时夕敲开顾瑾的门，解释清楚来意。 “饺子？楼下二十五一斤，三鲜的三十。” 顾瑾给她指了明路。 时夕用同道人的眼色看他：她刚刚就是这么劝的，没用。 顾郢馋的是“顾家水饺”，皮薄馅儿大，满满厚实鲜味儿。 某人振振有词：“过年就要吃父母的味道。” 怎能上街随便认一家饺子店的老板当父母？ 顾瑾冷眼瞧她，揭破。 “是谁过年就厚着脸皮跑我们家吃饺子？” 顾家水饺虽然姓顾，那也不是顾郢的父母做的。 她家买的就是速冻水饺，量大管饱，但管不住顾郢串门蹭吃蹭喝的心。 “时夕夕都没吃过咱家饺子。”顾郢双手合十：“新年到了，我一定要让姐妹吃上最正宗好吃的水饺。” 时夕扬眉，她对饺子谈不上执着，主要是配合她演出。 意外的，这次顾瑾没多说什么，只是目光略微在两人间转了转，略低了眸。 “我不会擀皮和包饺子。” “我会，我手工课满分，心灵手巧。”顾郢说道，“你负责待会儿打电话拜年顺便去和伯母要个三鲜馅儿配方就好。” 顾瑾于是打通电话。 末了，他把手机交给顾郢：“她要亲自教你包。” 手机递到顾郢耳边的瞬间，她往日恣野的声音乖成了兔子，虚心请教。 时夕一下子佩服起素未谋面的顾母来，竟有如此威仪。 等顾郢语音学艺结束，三人分工。 顾瑾负责肉馅儿，顾郢擀皮，时夕再和她一起手包。 上超市买齐了配料，桌上摊满了一堆锅碗瓢盆。 顾瑾从自家厨房掏出搅拌机。 “说好的手工水饺！”顾郢生气道。 顾瑾：“我妈以前就用这个，你不是要让姐妹吃正宗水饺吗？这个正宗。” 顾郢震惊，感觉童年滤镜碎了一地。 那她负责的擀皮是否也...... “但是饺子皮一定要手工擀，不然她也不至于亲自教你。” 顾郢升起畏难情绪：“啊，舅母......她教了吗？” “没教中午和你通那么久电话都说什么了？”顾瑾瞥她。 就说了一会儿，后来让我帮你介绍女朋友来着。 顾郢嘀咕一句。 顾家长辈似乎终于意识到当年的家训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觉着该操心起下一代的感情大事。 他们眼里，顾郢这个姐姐是年轻有为的创业女青年，认识的也该是同类人。 只有顾郢自己知道，她靠谱的闺蜜就那么几个，大多玩心大得很，哪儿敢给顾瑾介绍。 要真认识了她弟，还不该像见了羔羊的狼一样，吃干抹净。 不，应该说根本过不了顾瑾第一轮的寡王真眼——统统都会被这崽子找借口否掉。 “介绍......女朋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瑾指尖骤然一顿，用调羹给肉馅儿调味的手心攥了攥。 “那你答应了吗？” “嗯哼。”顾郢脸上写着唉声叹气——舅妈有令，她哪好拒绝。 “暂时没有合适的，要不，你自己努努力？” 顾瑾冷哼一声，狠狠加了一勺盐。 要这姐姐何用。 ** 二月，春寒料峭。 道旁已是枝头含苞，吞吐着早春的万物声息。 对于大多数上班族而言，年后返工的日子却格外难熬。 不仅精神上难从爆竹声里彻底脱钩，节日里胡吃海塞而大了一圈的肚子也把人狼狈地往地下拽。 高速路上，大巴车朝南乘风破浪，车头印着TR战队的闪电loo。 尾座，青年看久了手机，晕乎乎熄了屏。 他有意收着腰上的泳圈，半站起身，摇前座的肩膀。 “队长，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楚隋靠着充气枕，闭目养神。 除了那群县城的亲戚不知从哪听说了电竞选手如今个个都是暴发户，赶着上门问他感情问题和收入问题，其他和去年没什么两样。 陈响砸了咂嘴，对这敷衍的答案不太满意。 他还记得假前，教练给他们留了愿景。 “好好沉淀，希望年后回来在赛场上能看到更沉稳的表现。” 这不，他谨遵教诲，过年整整沉淀了十斤，自觉打游戏手都稳不少。 少年的好奇心又打到身前人的后脑勺上。 楚隋扯了扯嘴角，摇头：“没称。” 陈响一眯眼。 队长那张有棱有角的脸一个月没见，愈发和十五的元宵重叠了。 回基地那两天就他说什么也不肯开直播，还说没称——肯定是比自己更沉稳了许多。 他嘿嘿笑了一声，也不点破。 有包袱，这才是队长。 “看春晚了吗？” “春晚”两个字一冒，楚隋终于受不了他一句一句废料往外挤，在车里像只大苍蝇。 他耳机夹上，回头恶狠狠瞪了自家上单一眼：“头发该剪了。” 还是原来的小平头适合陈响，现在一留长，多了截刘海，简直像是从良的小混混。 混倒是无所谓，问题是废话都变多了。 “......” 阿巴阿巴地收回身子，陈响又陷入柔软的坐垫里。 看导航离目的地还有几十公里，又颠过一段减速带，他早上吃的油条豆浆现在想吐。 还好不是去打比赛。 元宵前TR没被安排赛程，这趟是俱乐部派下来的商务。 虽然不至于和明星一样到处踩红毯剪彩，俱乐部还是会安排些穿插在主客场赛程里的额外行程。 比如今天，全国高校联赛已经打到区域赛后半程，为了提高关注度，特别安排了一线职业选手去线下赛现场，和当天八进四的MVP队员分别进行赛后solo。 华南地区本来是KM的主场，但KM这天有比赛，就换成他们和另一只队伍各派两个队员去填缺。 不过表面是商务，内容其实很轻量，说是公款郊游也不为过。 正好看看南海景色，打鱼晒网。 陈响一撩额边的刘海，看了眼窗外行道树，忍住反胃，憋出从容。 那群大学生打的如火如荼，但真要碰上职业选手，一碰就碎。 退一万步，这种不正式的solo赛，输了也没啥，大不了传出去被粉丝唠叨一阵。 更别说陈响有独家经验——那些曾经打不倒他的意外，让他现在变得更成熟。 这么想着，不搭理他的楚隋忽然回过身来。 “这id像不像你的宿敌？”他递过平板，上面是高校赛的对阵表。 “什么宿敌？”陈响不明所以。 “那个小学生。” 陈响脸色顿时一滞，连忙再扫一遍名单。 ARIESS，看到这几个字母，他指尖勾紧。 曾有那么几个夜晚，他训练完一上床闭上眼就能看见这个id。 那场solo对他的鞭策，不亚于奴隶主挥舞铁刺鞭在身后驱赶。 那次以后，他专门找过这个id。 峡谷之巅王者组有一个ARIES，少了个S，同样是主玩上单的玩家。 但他一查战绩，那阵子对方整天玩石头人塞恩，完全和他对阵的那个凶悍强敌不符。 这次的才像正版，一个字母都没差。 “我去，他今天最好能拿个MVP，我要报仇。” 陈响放完狠话，还不忘低哼一声。 他就知道，那人绝不是小学生。 “可能人家过个年长大了，来参加高校赛了。”楚隋夹着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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