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以后,天子陆卫青将她禁足在景阳宫,关了七七四十九个月,足足四年多。 四年里,陆卫青一次也没来过。 许是天子终于记起后宫还有一位故人,今儿一大早托了掌事的传话,说他要来坐坐。 沉寂了四年的景阳宫终是有了一丝人气儿。 蜿蜒的廊下换了新盏,红色的灯笼在暑风里起伏,披着轻纱的宫女捧着金色的漆盘来回穿梭,在内殿的八仙桌上摆了高案红烛、美酒佳肴。 苏霓儿瞧着满柜子的红罗玉裳,懒懒地翻了翻,手指轻抬,指向缀着珍珠的大红色留仙裙。 “就这件吧。” 红色好,红色喜庆、红色张扬、红色更能衬出她的雪肤凝脂和华贵气质。 毕竟仇敌见面分外眼红,需得打扮精致些,在气势上绝不能弱了。 弱了,闷在心底四年的话,如何吵得出来? 许是她声音小,宫女们没听见;又许是宫女们正忙着无暇顾她,总归没人理她。 苏霓儿不恼,市井之地混大的孩子,凡事亲力亲为惯了,就算无人伺候穿衣,她也乐得。 换好衣裳,苏霓儿斜坐到红木色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细细地描眉。 她睨了一眼忙碌的小宫女,那八仙桌上的菜肴摆得满满当当,就快挤不下了。 “弄这些作甚?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莫非我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都撤了吧。” 宫女们还是没应她,自顾自的。 苏霓儿声音大了些。 “我说,都撤了。” 依旧没人理她。 苏霓儿终于承认,她这个后宫没名没分的女人,是愈发不受待见,说的话宫女们都不听了。 从前她风光的时候,这些人巴巴往她跟前凑呢。 苏霓儿难免有怨气,瞪了几眼。 能在景阳宫当值的宫女,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多少有些眼力见,摆完食盘就走了。 只是出门的时候有几个走得太急,险些撞到前面的宫女,还说什么——“快走快走,这里阴森森的,我怕得很。” 苏霓儿嗤笑,瞧把这些宫女们吓得? 五月的艳阳天,暖和着呢,哪里阴森森的? 她缓缓放下描眉的石黛,往后退了两步,对着铜镜练习气度,幻想等会和天子见面时她该如何拿捏。 她拢着留仙裙摆,故作不屑的姿态。 “哟,您今个好雅致,怎地念起我了?” “您是天子,忙着呢,如何罚我下一道圣旨就成,何必亲自跑一趟?” 想想似乎哪里不对,冷嘲热讽显得过于刻意,刻意恰恰证明在乎。 她努力挤出一个艰涩的笑,将鬓角的碎发理至耳后,端庄地行了一礼。 “皇上万福......” 她假意半蹲着地上,余下的客套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索性起身,懒得装了,从铜镜的后方摸出一根不长的木棍,掂在手心试了试重量,琢磨着一棍子打在陆卫青的后脑勺上,他应该死不了吧。 她作势扬起木棍,抬眸,却正对上站在殿外廊下的陆卫青。 金辉下,身形高大的俊美男子着一身绯红的喜服,头束玉冠。阳光穿过浓郁的紫藤花洒在他身上,火一般的灼目。 他容止昳丽,凝视着苏霓儿的眸光深邃。多年未见,他身上那股子清冷的气息多了些帝王的威仪,摄人得紧。 “哐当”一声,苏霓儿手里的木棍落在绒花地毯上。 她讪讪地将手儿藏在身后,尽量笑得明媚又不失礼仪。 “要不......进来坐坐?我备了午膳,将就吃点?” * 两人围着八仙桌相对而坐,似极了每一对多年未见的怨侣,一时无言。 也不知他何时来的,究竟有没有听见什么或是看见什么。 再瞧瞧自个这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和他绯红的喜服恰好配成一双,乍一眼望过来,还以为两人是赶着成亲的。 真是尴尬。 那一节木棍尚在地上大喇喇地摆着,苏霓儿暗地里给小宫女使了好几个眼色,愣是没人收拾收拾。 干巴巴地坐着,苏霓儿怵得慌,尤其是他那双如鹰般的双眼,似能看透她惶惶的内心,叫她无处躲藏。 他不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亲近,甚至冷得可怖,偏偏从前她爱得痴狂。 她受不了沉甸甸的氛围,随手指向庭院。 “呵,那花儿开得真好。” 庭外紫藤花盛,朱红色的墙上花叶佼映,白的、紫的争奇斗艳;假山下的花池里流水淙淙,锦鲤摇着鱼尾直拍得池水哗哗。 如此美景,陆卫青并不曾瞧过半分,兀自倒了酒独饮。 几杯酒下肚,他白净的脸隐隐泛着红,上挑的桃花眼微醺。他修长的指勾了琉璃酒盏轻晃。 “娘子,这回你闯大祸了。” 陆卫青说的是苏霓儿放火烧养心殿的事。 他温润的语气全然没有四年未见的疏离,透着几分心疼,不似责怪。 苏霓儿积压了四年的怨气,那些酝酿已久的嚣张气焰,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生生地被掐灭了。 这让她想起两人未进宫的日子。 两人相识于乱葬岗,都是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今天偷鸡、明天摸鱼,对着石头拜天地,在贫苦与搀扶中艰难地长大。 那时候,她是他的娘子,他是她一人的夫君。 每每她惹祸了,他便护在她身前,为她扛下所有的罪责。他总说——“别怕,出事了我担着。” 谁知入了宫以后,一切都变了呢? 四年前的委屈和不甘潮水般涌来,苏霓儿垂眸哽咽着,没什么好脸色。 “皇上抬举了,我们既无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您也从未娶我过门。我们之间,不过是小孩玩闹,作不得数。” 这话不是苏霓儿说的,是她入宫之时,反对陆卫青立她为后的那些老臣说的。 原来,与她相依为命的小乞丐是皇太孙,这么多年伴在她身侧不过是蓄谋已久的蛰伏。待到他背后的势力渐起,他终是得偿所愿,回到朝野称帝。 可他从市井之地带回宫的女子,却是朝中大臣万万不能容忍的。 她是他的污点、是他宏伟大业的绊脚石。 她无权无势、身份卑微,留在天子身侧做个端茶倒水的侍妾已是怜悯,有什么资格当皇后呢? 更可笑的是,大臣们还给她安了数项莫须有的罪名,说她不配为人妻! 陆卫青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暗沉的眸底闪过难辨的情愫,声线暗哑。 “你......还恨着我?” 苏霓儿不回话。 怎么能不恨呢? 入宫以后,他给了她奢华的生活,赏她最大的殿宇、最美的衣裳、最能干的宫女,来看她的次数却一次比一次少。 他忙着登基、忙着掌管朝政、忙着应付大臣们强塞给他的莺莺燕燕,哪还有功夫搭理她呢? 她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雀儿,在窗前从日出坐到日落,心心念念盼着归家的夫君,盼得她不耐烦了,他便柔声低哄——“再等等,等局势稳定些,我让你做皇后。” 他不知道,她从不稀罕做什么皇后。 她想要的,是一个爱她、怜惜她、只她一人的夫君。 陆卫青给自个添了酒。 酒后多言,即便等不到回答,他也自说自话,很是怡然。 “那些老臣说你烧养心殿是大错,说你是惑国妖妃,说你配不上我,让我断了同你的情分,还要我将你逐出宫。” 苏霓儿一筷子拍在八仙桌上:“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那些人在他耳畔嚼舌根、编排了她多少坏话,她不用问也能猜个大概。既然她敢烧养心殿,就没想过陆卫青会轻饶了她。 和他一刀两断也好,贬她回乡野的小破屋也罢,她都认。 可她怎么就成惑国妖妃了? 她哪里惑国,哪里妖媚? 她连个妃子都不是! 苏霓儿气得起身,再无闲情雅致陪他坐着,好不容易在宫里磨出来的娴静性子全被几句话蹉跎了。 陆卫青幽幽地看向她。 “坐下。” 苏霓儿不理,陆卫青的神色骤冷,不复先前的温润,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畏惧,压迫感滚滚袭来。 “坐下!” 苏霓儿不情不愿,小半边臀堪堪挨着椅凳,侧过身子,始终不愿给他个正脸。 陆卫青放下酒盏,音色沉沉。 “你是后宫之主,言行举止需得端庄稳重,怎能这般失礼?” 刚才她砸筷子的动作过于猛I浪,弄得碗里的白米饭洒得到处都是。 八仙桌本就不大,有几粒米饭甚至跑到了陆卫青面前的碟里。 她心中有气,想说她不是后宫之主,想说她尚未得到这样的名分。 可睨到陆卫青紧抿的下颌线时,再看看满桌子的狼藉,所有的憋屈生生卡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卫青没唤宫女拾掇。 他将苏霓儿的碗筷重新摆正,取了袖子里的织木棉花的绢子,轻拭她下巴处沾着的一粒白米饭。 再开口,声音柔了几许。 “糟糠之妻不下堂,他们此言大逆不道,该罚。” 苏霓儿一愣:“......罚了?” “嗯,罚了。” 凡是在大殿谏言的,赐三十大板;凡是屡教不改固执己见的,贬去偏远之地沦为庶人。 “纵是再难缠的臣子,只要被夺了权势,如同猎兽没了爪牙,亦不可怕。”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像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却如暮钟般震耳,砸在苏霓儿的心尖尖上。 “你真和他们作对?你疯了?没了他们的支持,你还能当皇帝么!” 陆卫青不禁笑了,笑地昳丽多姿、笑地肆意淡然。他捉了她的手儿放在掌心揉了又揉,动作虔诚,无一不是温柔。 “娘子始终是在意我的。” 苏霓儿的手儿一点不软。 死人堆里长大的孩子,做惯了粗活,纵是入宫后矜娇细养,也养不出大家闺秀那般的柔软。比起来,陆卫青的手比她细嫩多了。 想当初她就是瞧上他一副好皮囊,被他的俊美面容蒙了心,才揽下所有的脏活累活,让他读书让他练字、让他一双小乞丐的手生得比书生还漂亮。 苏霓儿悔不当初,急匆匆从他掌心里抽离。 他却不以为意,简单地说起他这些年的经历。 说那些老臣很狡猾,扳倒他们费了好多心思;说那些骂过苏霓儿的文人,都被关起来了。 偌大的上京,再难有人敢诋毁苏霓儿的半句不是。 酒盏已空,陆卫青再取一壶。 许是冷酒伤喉,他的嗓子透着淡淡的嘶哑,还有看尽人世繁华的漠然。 “做帝王也不过如此,尔虞我诈、筹谋算计,不算快活。” “那是,” 苏霓儿嗤笑。 宫里锦衣美食、雕栏玉砌,却比不得外头逍遥自在。 没入宫的时候,无人催促他几时起床,只要他愿意,搂着她从天明睡到天黑亦不为过; 更没人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连夜里要了几回水都记着,次数稍稍多点,就在外头喊停,生怕他龙体疲乏,拖虚了。 提起未入宫时的趣事,苏霓儿到底是欢快的。 陆卫青静静听完,始终没有回话,半晌后又说朝中不乏青年才俊,眼下他相中了一个,已提前拟好诏书。 “等会儿,” 苏霓儿终于品出了一丝儿不对劲,直直地望进他琥珀色的眸子,“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做皇上了?” “为什么?你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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