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锦庆每天接我放学。 记得从什么杂志上看过,生活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而每件不好事发生前或许都有预兆。 这天我上车后看到鞋带散了,弯腰系鞋带时腿筋突然一抽,我咬牙抻开腿,折腾间从驾驶座底下带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乐锦庆回头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药瓶掖进袖口,若无其事道:“腿抽筋,刚抻开了。” 夜里照常失眠,我裹着夜色溜到卫生间,盥洗台上放着甘沅晴搽脸的瓶瓶罐罐,我略一端详,将药瓶混在角落。 会发生什么呢。 我冷静的完成一系列动作,再次摸黑回到卧室,奇异的是今晚难得好眠。 这周末去我妈那边过,初中部也放了假,我和乐雅打过照面就出了门,她对我冷淡的很,我没空搭理她,她不爱当我姐有人爱当,季汀还等着我过去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季汀和乐雅明明一样大,也同样是当我姐,怎么差别这么鲜明呢。 季汀家还是平房,跟我爷爷奶奶两个大院拼在一起,季汀童心未泯,和我这个三年级小学生也玩的拢。爷爷那边的院子花花草草多得很,我俩去那边过家家,玩的是小酒馆。各色花叶混上饮料水彩墨块调出“酒”,拿瓶盖八宝粥罐子什么的盛放,今天小酒馆营业额超标,“酒杯”不够用了,季汀仗着自己是姐姐趁机把难题丢给我,让我去找小瓶子。我寻摸半天,目光落到院子里的卫星锅上,馈源线上支棱着一个筒状“杯子”,我稍一思索,掰下来拿回去复命。 季汀对于我按时完成任务大加赞赏,决定今天买辣条的时候改八二分为七三分,破例让我多吃一根。 屋里看着看着电视突然没了信号,爷爷敲敲打打电视半天也无济于事,奶奶着急看下一折戏,催促着他出来看看是不是卫星锅的问题。爷爷卜一出来就遭遇了我们的酒馆大酬宾,婉拒了各色酒水特价的热情推销,紧接着在院子角落与支棱着歪七八扭的馈源线的卫星锅面面相觑。 爷爷转回我们的酒馆,终于在高频头酒杯上找到了熟悉感。 吃过午饭爷爷骑车去买新的卫星锅,我和季汀被打发去睡午觉,躺在床上漫无边际的闲聊。季汀稀里哗啦的翻杂志,要给我看她最近喜欢的一个泡菜男团,我趴在她身边托脸看她,问,甘沅晴说她是我妈,真的吗。 季汀愣住了。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直勾勾的看着我,小心的观察我的表情。 我平静的很:“姐姐,我不是你亲妹妹,你对我这么好干嘛。” 季汀的眼泪突然像是大雨一样落下来,潮湿的浸透了炎热的九月。她胡乱揉了两把我的脸,语无伦次起来:“不是的,她是骗你的,你是咱妈的亲闺女啊,她说这些骗你干什么,真不要脸。” 我默然注视着她,她眼泪真多啊,像是连着我的那份一并流了。陌生的怨气混杂着怒火席卷了我,蒸发掉所有眼泪的同时赋予了我冷硬的心,难过的火舌舔舐心口,几欲从胸膛呼啸而出。 回到甘沅晴家时天已擦黑,客厅一片狼藉,我踮起脚避开碎裂的物件走进去,甘沅晴卧室门紧闭,我踌躇了一下,转身回自己房间。 “站住。”身后门突然开了,甘沅晴冷冷出声,“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当你乐不思蜀了呢。” 我转过身站直了,“你们不是说过周末我可以回姥姥家,或者回我妈家吗。” “回?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回哪?”甘沅晴嘴角古怪的挑起,尖声道:“我们每月给你姥姥打那么多钱,你还真以为是她们养的你?瞧你这你这亲疏不分的样,我真是花钱培了个白眼狼出来!” 我沉默的跟她对峙。她越发火大,哐当推翻了身旁的一盆金刚树,瓷瓦碰撞地面崩碎四散,我忍不住闭了下眼,:“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甘沅晴发了疯一样砸起东西,我退后几步躲开,却激怒了她。她失控的抓住我,将我甩向地面,碎裂的瓷在我眼尾唰的拉出一条口子,血液一涌而出糊住了我的视线。 脸贴在地面上,从相同的角度观察地上被砸坏的东西,奇妙的视角给人一种奇怪的感受 ,好像自己也是被砸碎坏掉沦为垃圾的一个物件。我听懂了甘沅晴哭嚎的嘶喊,乐锦庆出轨,还一口气包了三个,都是因为老乐家逼她生儿子,现在第三胎又是女儿乐锦庆就收不住心了。 我撑着爬起来,浑身上下都疼。甘沅晴指着我大骂:“冷漠的白眼狼!你们乐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从你爷爷奶奶到你爸都偷人,我看你大了也是个贱种!” 我抬头看她。抿唇不说话。 甘沅晴歇斯底里的发了一通疯,声音渐渐弱下来,似乎是累了。她抱着臃肿的肚子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发丝散乱,真像个疯婆子。 我抹了把脸上的血,转身回卧室。 “你什么时候改口不叫我舅妈。”甘沅晴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 “现在就行。”我强撑着精神冲她笑笑,“妈。” 我草草的擦了一下伤口,掬水洗干净血迹就上了床。我从前总疑神疑鬼,担忧自己生病,时时紧张,后来才知道跑步肋下疼是岔气,蹲一会站起来眼前发黑头晕是体位性低血压,而在舅舅家呆几天心口就无缘无故的酸疼也不算什么病症,只是想家。现在眼角实实在在的火辣辣的疼,我却顾不上担忧,忐忑的兴奋席卷了我的神魂,我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清早起床伤口已结了痂,早饭时甘沅晴看了我一眼,别过头没说话。我不甚在意,吃完收拾好书包等乐锦庆穿鞋,乐雅已经回了学校,家里没人说话,沉闷的很。 开车去学校只要三分钟,一路无话,下车时乐锦庆突然叫住我,问,你知道吗。 我茫然回望,他脸色阴沉,山雨欲来。 “什么?” 乐锦庆一言不发的盯着我,似乎要用气势威逼着我露出端倪,我疑惑不解,他沉默了半晌,挥挥手让我走。 “那是你爸爸吗?”班上的一个同学凑过来,好奇道,“甘饴,你家好有钱啊,那车好贵呢。” 我愣住了,我对家里的财政状况完全不清楚。 她又问我,“你家住哪?” 我报了小区名字,她的眼神转为钦羡,我难以置信的想道,乐锦庆和甘沅晴俩人天天发癫,原来还是俩有钱的癫子吗? 既然他俩那么有钱,我为什么这么穷?上次红领巾丢了买条新的还是借的钱。 白天眼角肿的厉害,班主任注意到,让我去医务室看看。医务室值班的是个年轻女人,手劲不太温柔,天热伤口有点发炎,她给我消了毒,说从里面擦出来一点碎瓷。 后来我左眼上眼睑眼尾留下条细疤,红色的疤像是一痕胭脂落在眼角,又像是一滴眼睫之上悬而未落的眼泪。 家里关系越发紧张。每次回去甘沅晴和乐锦庆都争吵不休,家里的电脑换了六个,各样家具几乎全更新换代了一遍,与此同时我成为出气筒,甘沅晴和乐锦庆互相仇视,恨屋及屋的牵连到我,几乎每天都从鸡毛蒜皮的琐事中寻着我似是而非的错处,以“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我都是为你好”等幌子进行家暴。 天,在姥姥家九年就因为体温计挨过一次揍,在这三天比九年挨的揍还多。 甘沅晴执意要生下孩子,我不清楚无法保持忠诚的婚姻有什么值得留恋,也不清楚她们去了那么多次民政局为什么迟迟不走完流程。这畸形的家庭关系仿佛遍布裂痕的瓷行将崩碎,保持着行于发丝般岌岌可危的平衡。 孕期渐长,甘沅晴好像病了。 她每天发泄完怨气,会发很长时间的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展示出一点她刚刚回到长宁时虚假的柔情,心疼的看着我破掉的嘴角,摸一摸我肿起的面颊,埋怨我不该惹她生气。 每天睡前她都做祈祷,虔诚的向耶稣许愿,不断给我讲某个亲戚家的儿媳怀孕期间检查是个女儿,结果生产的是个男孩的经典案例。她怀揣着万中无一的概率期待,求告上帝许愿美梦成真。 同时她咒骂乐家毁了她的人生,她因为妊娠上过七次手术台,流产四次,原来我还有个弟弟,只是死在三岁那年的端午,是乐家作孽太多福薄,留不住她的儿子。 我有时会在她的斥责咒骂中短暂的游离精神,灵魂像是高高飘起到半空,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落在我身上的拳脚和砸来的东西,五感都暂时失灵,觉不到痛楚。 我好像也病了。 阁楼上正对着我房间的屋子里放置着甘沅晴和乐锦庆准备的各种婴幼儿专用车,学步车推推乐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堆满了屋子。我每晚噩梦不止,因此对失眠也不再排斥,某一天晚上我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学步车滑动的轱辘声,有小孩赤足奔跑,噔噔噔的声音像是敲在我心上。 我、甘沅晴和乐锦庆的卧室都在一楼,乐雅住校不回家,楼上根本没有人住。 我恐慌起来,学校里同学间传阅的恐怖故事书我也看过几本,怪力乱神之说我很害怕。 我试着向甘沅晴和乐锦庆说明,她们不信,反而说我疯了。 这天晚上乐锦庆迟迟未归,甘沅晴又发了疯,说他一定是又去找婊子了,我身上来源于乐锦庆的一半血液让她厌烦,她打我是不是想着在报复乐锦庆。 指针走向十一点,我躺卧在黑暗中听着秒针一声声的走,忍着身上多处钝痛开始数这个夜晚。乐锦庆终于醉醺醺的回了家,隔着卧室门我听到她们激烈的争吵,乐锦庆说他某张卡里少了三万块,质问甘沅晴为什么挪用这张卡里的钱。 乒呤乓啷的摔砸声突然迫近,移至我的门口,乐锦庆轰然一脚踹断我的门把手扑进来,酒臭味翻涌,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从被褥间拽起,癫狂的大笑着:“甘饴,有人偷了我的钱!不是你妈,那就是你吧!”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生铁般无法挣脱的手,头皮好痛,我说不是我。 甘沅晴咒骂着从客厅追过来,狠狠的将遥控器砸向乐锦庆的后背,乐锦庆狠啐一声,捡起一旁掉落的门把手砸出去,墙上装裱的“我爱我家”十字绣轰然坠下,玻璃碎裂成成千上万个无法计数的单位四散着在我房间门口摔了一地,乐锦庆贴近我的脸,大笑:“不是你也不是她,那就是鬼偷了我的钱!甘饴!咱家有鬼啊!!鬼偷了我的钱!” 我猝然睁大双眼,那一瞬间我看到无数惊惧难眠的夜晚带着鬼怪张牙舞爪的袭来,客厅的光泄露到昏暗的卧室门口,无数碎玻璃反射着尖利细碎的光。 “甘饴,咱们家有鬼啊!你今天晚上睡觉可千万别闭眼!鬼会来找你的,你闭了眼,鬼就站在你床边!” 楼上潜藏的鬼魅从转梯探出头,嘻嘻笑着靠近,梦魇妖魔一拥而入,水草般纠缠住坠入河底的我,我艰难的张嘴呼吸,恐惧排山倒海的将我卷入其中。 细软冷湿的手臂从背后搂住我,千万鬼众低声细语,狂笑哭嚎,有幼童细细的哭着喊我姐姐。我大睁双眼注视着乐锦庆的脸,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在逐渐远去。 咔哒一声锁芯轻响,梦境重合现实,漫天鬼影轰然淹没了他癫狂的脸,无数腐烂腥臭的手层层掩住了我的口鼻耳目。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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