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皆除尽……」 「寒风萧瑟起……」 她听到有人在敲木鱼的声音。 如吟歌般,低低的音侓从家中一间佛堂中传出来。 「逝者徐徐行,黄泉步步迟……」 「迷生寂乱,悟无好恶……」 她听到了声音。 来自过去的声音。 能听到声音后,四岁之前的记忆似乎像浮动的冰山一样,飘上了风雨欲来的海面。 但那不是关于早逝的母亲的记忆,也不是任何人的声音,而是家中经久不衰的佛经。 敲槌砸木鱼,佛珠在无限期地捻转。 佛堂里弥漫的香火像无孔不入的雾,她漆黑的世界中被晦涩而沉重的经文占据。 萦绕在小时耳畔边的声音就像细碎窸窣的爬虫,时常像浪潮一般涌过来,在寂静的黑夜里蚕食她空白而漆黑的梦境。 就算尚不识字的年岁,她也能知道,家中供奉着什么东西——比天空更宏远,比人类更伟大,也比黑夜更无形。 ——名为「神明」的存在…… 看不见,也摸不着…… 家中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日日夜夜都要坐在佛堂前,为其吟经诵文,添置香火。 那时她父亲让她一起进去,但她只是寂寂地站在门前,始终无法踏进去一步。 因为她看不见。 也无法理解。 神明,这种看不见又碰不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甘愿坐在那间屋子里吟经诵文? 她曾经问过自己那时还在世的母亲。 ——「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回答她的人被药香覆盖。 ——「只要一直向神明祈祷,终有一天会得到回应……」 她感觉到一只柔软和温暖的手抚着她的发。 ——「你为什么不愿进去一起念经呢?」 ——「你应该进去的……最近,很多人都死了……他们应该得到超度……」 记忆中的声音似乎终于有了隐隐约约的形象。 ——「……你讨厌神明吗?」 ——「……因为神明没有赋予你一双光明的眼睛吗?」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只有你会遭受如此的厄运?」 ——「明明五条家的六眼已经诞生了……」 ——「而你为什么却连注视世界的资格都不被允许……」 ——「真不公平……」 ——「梵音……梵音……」 ——「我的孩子……」 ——「明明你的名字……」 ——「是指神佛的声音……」 ——「明明你的名字源于此……」 ——「真的,太过分了……」 ——「若是,有一天,你能听到神的声音……」 「到时……」 「请一定……」 「要愤怒地……」 「——扇衪一记耳光……」 …… “要不,你自裁吧。” 来自冬夜的吐息冷冽而清晰,当他轻轻咬出那些音节时,她花了足足五分钟才用自己现有的知识明白五条悟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说出这句话的人,神情寡淡得像覆盖了一层苍白的雪。 小小的少年翕合羽睫,那双眼睛在阴翳下亮得出奇,似有流动的星轨在交移。 无数的星光从地球的边缘倾倒而来,在那双足以森罗万象的眼睛中,她的样子突兀地变得狂乱。 积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怒火像决堤的惊涛骇浪,袭卷了她的理智,她浑身发抖,不复人形的身躯在阴冷的树翳下扭曲晃动,细长的胳膊覆上鼓膨的肉块,狠狠地朝他单薄的身躯挥去。 恰逢远方传来沉重的钟声,混杂着附近咔哒咔哒呼啸而过的火车汽笛声。 齿轮和铁轨碰撞,承载着无声嘶吼的夜空降下雪,风带去了她的恐惧、愤怒,和天旋地转的眩晕。 但是,意想之中的打击感没有传来。 她颤颤巍巍地看着自己甩出去的手,停在了离他的侧脸近在咫尺的地方。 用尽全力的攻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她瞪圆眼,腕骨传来与之相对的剧烈的疼痛。 就此,凄厉的尖叫应声传来。 怒不可遏的后果是她看着自己的手仿佛砸在了一堵透明而坚硬的墙上一般,瞬间被撞个粉碎。 来自自己的血肉化作一滩腥黏的红色,在他的耳边飞溅开来。 可是,眼帘中的人却在笑。 是的,在笑。 镜头仿佛放慢,瞳孔自动调焦。 她的眼珠在血丝中转动。 那些星星点点溅开的血被五条悟周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尽数隔开,犹如迸溅的血花一样,绽放在了雪白的地上。 而本该染上污渍的人却依旧纤尘不染,他的发丝干净如雪,瓷白而青涩的脸庞在大雪中有一种冷寂而虚渺的白。 “诶——”平抿的唇线微咧,他轻轻拉长了扬微的语调,声音带着兴味性的审视:“你在发抖吗?” 雪白的发丝在眼帘中飘,就像一只又一只的白蝴蝶飞离头颅。 “怎么?很痛吗?” 这么说的人浸在腥气中,拨开血雾,凑近她,那双漂亮的眸子眼角微挑,像一把安静地横在他眉眼间的冷刀:“很害怕吗?” “你之前不是就做过这样的事吗?” 她颤颤巍巍的,几乎移不开眼睛。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初次遇见五条悟时的那种恐惧。 明明他就在眼前,明明她终于能看见他了……可是,一道无形而透明的墙隔开了他们之间接触的可能。 一片蒙着雾的蓝占据视野。 就此,连一丝可以逃离甚至是动弹的罅隙都没有,逼仄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她要被杀死了…… 她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这致使她呼吸急促,瞳孔颤动,一脸空白。 好可怕…… 好痛苦…… 要被他杀掉了…… 好可怕…… 好可怕…… 好疼…… 好可怕…… 与其这样,说不定自裁真的会轻松点也说不定…… 不然,她就要溺死在那片铺天盖地的蓝中了…… 但是,就在她因为五条悟带来的巨大恐惧而险些自杀前,他的表情突兀就隐去了尖锐的棱角。 仿佛期待的事情落了空,戏剧的高潮是被火车撞死的无聊分镜,他垂下眼睫,不再笑,而是宛若失望似的,在雪夜中轻轻道:“原来你也会怕啊……” 这一刻,不知为何,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她的眼睛中一颗又一颗地滚落。 而小小的少年退出了树影,站直了身子,没有看她,而是百无聊赖地望向不知名的角落。 他的口吻充满了一种几乎没有重量的轻盈:“既然会怕,就好好记住这种感觉。” 伴随着这句话,像是扔掉厌弃的垃圾一样,他甩手扔掉了方才从她手边折下的那根枯枝,将冻红的指尖揣进宽袖里,踩着木屐往前走。 波蓝的围巾吻着雪白的发尾,像冰岛下此伏的海浪。 她透过交错的树隙看见他雪白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上了前方一道落了雪絮的石阶。 某一刻,那个人的声音越过风雪,漫不经心地传来:“快跟上来,不然我就把你袚除了。” 威胁的言语。 但说不上认真与危险的口吻。 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 但是,她已经摸不透五条悟了。 他明明可以杀了她,却不杀了她…… 那么,他也许也会在漫不经心中随手杀了她…… 一瞬间,无数的可能性就在她的脑中闪过,直到思考宕机她都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为什么不杀了她…… 为什么要她跟上去…… ……他要去哪里? 他要去做什么……? 名为「五条悟」的人类这一瞬间在她心中仿佛是「可能性」的代名词。 无限的可能从他的身上延展开来,她完全猜不到他要打算做什么。 未知的神秘带来朦胧的恐惧与新奇,让她模糊而短暂地遗忘了疼痛,鬼使神差地从树翳中钻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 她问。 她追了上去。 小少年的木屐留下痕迹。 她在身后如影随形。 【……五条悟,你要去哪里?】 没有星星与月亮的夜晚,风雪像迷蒙的纱雾。 眼前往上的石阶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五条悟安静地走在前面,树影映着微光掠过他无悲无喜的脸,留下冬夜的清冽。 她拖着变得沉重的身体,脚步也渐渐变得虚浮缓慢。 【五条悟……】 她唤他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冷了。 气力像流水一般流失,眩晕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她垂下头,不属于人类的细长的双臂长得像血红的枯藤一样,垂在雪地中拖着走, 然而,世界没有留下她的脚印,也没有映照出她的影子。 或许自己作为咒灵,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即便她还没弄清楚所谓的「咒灵」到底是什么。 某一刻,她抬起头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五条悟……咒术师是什么?】 她问。 【咒灵又是什么?】 【……你是咒术师吗?】 【……为什么咒术师一定要杀掉咒灵?】 【又是为什么,咒术师就不能作为咒灵活下去……】 属于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回荡。 她接连问了一大堆,都没有得到回答。 周围的树影中传来风的絮语。 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仿佛攀登不完,她在漫长的跋涉中终于倒地。 【……为什么我会变成咒灵?】 这是她问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可是,她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先前脖颈上的伤口和手臂还在淌血,浸红了石阶上的白雪。 说实话,那真的是血吗? ……她不知道。 人类和咒灵是一样的吗? ……她也不知道。 人类这样流血会痛,会死…… 咒灵也一样吗? 如果不一样,那她到底是人类还是咒灵? 如果一样,他们又为什么要这样杀死她…… 不明白。 无法理解。 她到底是什么…… 她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该以怎样的姿态存在…… 还是,只能就此消失…… 伴随着这样的茫然,四周安静得几乎令她没有活着的感觉。 与逐渐变得轻盈且冰冷的身体相比,她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火热。 心中燃起了一团火,拖着她的灵魂燃烧。 她感觉自己正在怒火中烧。 【为什么不回答我!】 于是,她倒在血泊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嘶吼。 【五条悟!!】 【五条悟五条悟五条悟五条悟!!!!】 她发疯一般地、凄厉地大喊着他的名字。 这些声音似乎化作了无形的敲槌,将她的理智与思绪搅得一团乱。 这一瞬间,从心中爆发出来的是无止尽的憎恶与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过去的记忆一一闪过。 春天。 他第一次出现。 【为什么我碰不到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次,他打翻了她送给他的礼物。 【为什么拒绝我?!!】 第三次,他们在花海相遇。 【为什么不喜欢我?!!!】 第四次,他给了她糖果。 【为什么不再来见我!!】 那么多个日夜,他牵着她出去玩。 【为什么不再走向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教会她认字和说话。 【为什么不再牵我的手……】 那么多的勇气从他那里获得。 她与世界的联系,是他的存在一一建立。 但是…… 【为什么,不再理会我……】 那些沉重的回忆化作汹涌的愤怒,淹没了她。 眼睛能感觉到酸涩,甚至是灼烧般的疼痛,可是却再没有一滴眼泪。 与之而来的,是阴郁扭曲的杀意。 一直以来压抑在黑暗中怒火灼烧着的骨头,这副身躯里的灵魂化作了滚烫的烙铁,炙铐着她的五脏六腑。 ——想杀了他想杀了他想杀了他想杀了他想杀了他…… 如今痛苦的根源来源于他…… 只要杀了他…… 但是她太弱了没有力量…… ……她该如何杀死五条悟……? 就此,怒火穿透了血管,蒸干血液,灼溃了她的血肉。 身上仿佛溢出流动的、沸腾的水,正在咕噜咕噜地冒泡。 无数黏稠的血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中涌出。 某一刻,她在混乱而跳跃的思绪中咧开嘴笑了起来…… 想到了…… ……——只要她讲完那个故事…… 那第一百个故事…… 能够杀死五条悟的…… ……——只针对他的「诅咒」…… “站起来,源梵音。” 然而,有这样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轻轻的,但是咬字异常清晰的声音。 那一瞬间,混沌的思绪仿佛被拉回,她下意识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本能。 身为咒灵的本能,让她刚才对五条悟产生了杀意。 明明她……还想和五条悟一起去上学…… ……她怎么会想要杀死他? 后怕的感觉如潮水涌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敢再吱一个字。 可是,属于五条悟的声音依旧在说:“你现在太弱了,我一碰你,你估计就消失了。” “你得自己站起来,然后往前走。” 闻言,她咕噜咕噜地转动眼珠。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所有的怒火竟然在这一瞬间尽数消弥。 她忍不住发出了软软的、像是撒娇一样的声音。 【走不动了……】 【我走不动了……五条悟……】 耳边安静了几秒。 源梵音却不再叫喊,而是犹如放弃了一般,倒在那片艳红的血泊中。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作为咒灵的生命最后,她决定了自己的遗言。 【五条悟,我看得见了,也听得见了……】 【……所以,我可以和你当夫妻了吗?】 这次等来的不再是寂静与缄默。 回答她的是他近乎直白的嫌弃:“你现在长得太丑了,我才不要。” 她一噎,随即轻轻地笑出声来。 【那我原本的样子长得好看吗?】 【我估计这辈子都看不到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你能告诉我吗?】 就此,她似乎听到了来自他的一声叹息。 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那个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垂到了她手边的藏蓝色的围巾。 柔软的织物是绸滑的质地。 垂到她面前时,像一条在雪地中蜿蜒的河流。 她忍不住用尽力气抬头,望向围巾垂来的方向。 只见眼帘中,围巾的主人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垂眼看她。 发丝摩挲着他的鬓角,他的和服宽袖好像灌进了流转的风。 前方似乎漫来了光亮。 五条悟站在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但是他稍显薄凉的声音却在说:“抓住它。” “我牵你往前走。” 这么说的人,伸手指向了石阶的上方。 在那里,风雪渐小,迷雾好像被拨开不少。 一道巨大的、朱红的鸟居印入眼帘。 石阶的尽头不再是未知的黑暗,仿佛有光亮驱散冷夜,恰逢一阵大风吹来,眼帘中的树叶都在飒飒地摇曳。 而五条悟站在苍白的天地间。 鸟居之上,飞鸟掠过云层。 飘雪消融在凿下的天光中。 枯枝的影子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切割着那个小少年的脸。 他雪白的发,雪白的和服构成单薄的剪影,温软得像是能将雪融掉一般。 他说:“天快亮了,我带你去看日出。” 就此,她一愣。 与此同时,残破的身躯仿佛被注入了力量,鬼使神差的,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握住那条围巾的一端,恍恍惚惚地跟随着他的身影走。 一路上,已经忘了自己走了多远,又走过了哪里。 她只是满眼都是他雪白的身影。 那个人迎着光,线条的边缘勾勒出刺目的轮廓。 她跟着他,穿过石阶,越过鸟居,走过草木灌丛,越过溪涧,沿着长长的参道不断地往前走。 曲折的山簏小道在眼中七转八拐,有乌鸦穿过垂条的枯枝,落下一片黑羽。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山间响起。 某一刻,前方的人停下了脚步。 她这才恍惚地望向前方。 远方的天际泛起了淡淡的光。 兴奋又紧张的心情随之而来,她瞳孔颤动,突然就变得忐忑与小心翼翼起来。 柔和的光卷着流云,从远处连绵的山际边泛开,又缓缓地拨开了浓厚的夜幕与迷雾。 光影斑驳,阳光灼灼。 鸟居上蹁跹的日光成了大片的剪影。 她的脚尖终于迈入光的范畴。 眼帘被光的明度占据,身体感受到光落在此身之上的灼热的温暖。 亮如白昼的雪景在眼帘中蔓延,那一刻,仿佛被刺痛一样,她突兀地流下泪来。 在那一刻,她看见了浮云流动的蓝天,看到了如墨般连绵的群山,还看到了日光中飘飞的枯叶。 柿子,花,黎明,鸟,晨雾,星星,松枝,灯火…… 残雪缀在枯枝之上,远方的山际布着柔和的光晕,黎明独有的朝霞包裹着她,灰白的天际下,柏松上的栖鸟在啼叫。 一直以来漆黑的世界被明媚的日光吞没,那样明亮但是温暖的光,拨开了她长久以来的黑夜。 她终于见过白天,见过太阳,也见过光亮了。 而为她带来这一切的人在纷纷扬扬的飘雪中回过头来。 他的鼻尖似乎冻红了,绯红一路从脸颊蔓到眼角。 小小的少年呼出一口氤氲的雾气,日光影影绰绰地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光影交织在鸟居的边缘,风吹起来时絮絮的影子掠过他的衣裳,像蹁跹的蝴蝶。 他的身后渐渐明亮起来,有明亮的光从那里照过来。 白亮的光偏倚。 晃花了她的眼。 那一刻,她忍不住松开了手中的围巾。 她迎着光亮跑向他。 “天亮了……”她听到他这么说。 眼帘中的人朝她看来。 她迎着光亮笑了起来,见他抬起了手,似乎在朝她伸手。 有刺目的白光自他的指尖亮起,恰逢日光越过了他的肩头,大肆地洒下来,模糊了他的脸。 在那之中,他注视着她的蓝眼睛明净而辽远,在眼帘中熠熠生辉,比满目的日光都来着璀璨夺目。 她听到他用浅薄的声音说:“你原来的样子,其实也不是很丑……” 她笑着朝他奔跑过去。 她伸出手,竭尽全力想要抓住他。 就算就此消失也无所谓了…… 于是,那道刺目的白光在下一秒以他为中心笼罩而来。 世界再次陷入死寂般永恒的黑暗中。 …… 此世,如 行在地狱之上 凝视繁花…… …… 之于她,或许五条悟就是那场雪白而明亮的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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