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相传,扬州府衙有好戏:吴贞姬诉方荣逼良为娼案,即日开庭。 方荣在自家码头巡视时当众被抓,一传十,十传百。两不管主簿胡舟代病中内史堂前问询,从正午到月亮高悬,围观者越发多,俱是来看热闹的。 方荣起初还在百般抵赖,上刑后却唯恐说得不够快,甚至把少年时小偷小摸的事情都诉了来。供词两位秉笔轮流写了近百张纸,涉及人数之广,传唤五天都未必审得完。 即便如此,依然有闻讯赶来,当庭乞求立案的人,多到排成一串。 直到方荣被押解入狱,暂时休堂,这才散了开。一辆马车也缓缓从侧门驶离,回到内史官邸。 秉文刚将马车驭住,放下脚凳,便有一位衣冠楚楚的文客迎上。 秉文左右看看,都不知这人是从哪冒出的。人对他简单一礼后,便对帘内人拜道:“谢大人,小人奉家主陆壬之命,前来赔罪。昨夜准备不周之处,还望大人海涵。此处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语毕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盒,带一封信,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只闻车厢内一声轻笑,男人吩咐道:“秉文,拿着吧。” 秉文应言将两个东西接过,文士便向着二人各自拜过,如来时一般离去了。 秉文又是四下望了片刻,才对车厢道:“公子,再没了。” 车内人才缓缓掀开车帘,慢悠悠地下了车。 月色披在肩头,谢安瞥眼秉文手中捧的物什,仰头望一眼官邸金色匾额,神情似笑非笑。 “太迟,又太早。” 说完便将东西一把接过。 秉文上前敲门,开门的是文茵。见到来人是这两位,满脸不悦地将门打开,礼节上处处周到,但谁都听得出来她话头的夹枪带棒:“公子回来了。” 门在身后合拢,谢安也不以为恼,轻柔问道:“夫人休息了么?” 文茵强装恭敬道:“夫人在等您回府,此刻就在前堂。” 谢安往里望了望,前堂确实亮着,又问:“那夫人吃过晚饭了么?” 文茵微笑道:“没有。夫人怕您公务繁忙吃不上饭,今晚特意下厨做了面汤,还在灶火上煨着,等您一起吃呢。” 一日殚精竭虑,听到此处笑意才慢慢渡上暖色。 谢安喉咙蠕动片刻,对二人吩咐道:“秉文,明日还去扬州府,记得按时叫我起床;文茵,你也早些休息吧,晚上夫人再有需要,我会解决的。” 在秉文的恭顺,和文茵不情不愿的应声中,步履轻快地赴到前堂。 饶是夜深人静,前堂灯俱是亮着,正中圆桌边坐着刘姝,一手撑在脖颈,影子打在墙壁上,好似画像。 烛火时不时噼啪跳跃,人却是许久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谢安蹑手蹑脚靠近,刚要进门,脑海却忽然映出扬州夜景,让他不得不驻了足。 曾经终日尽欢于灯火漫天,顺河道穿行其中尽享自在。 如今想来,灯拥着千家万户的团员,只有这一盏灯是在等他。 千金不换。 画中人似有所觉,支着脑袋的手晃了晃,缓缓睁开眼。更是在看清来人是他时,唇角扬起,闲着的手揉起手腕,开口是初醒的微哑:“回来了。” 似重病乍逢良药,生出千百般舒适,谢安也浅笑着答:“回来了。” 几步走到桌边,将东西随意放下,在她打哈欠之际将劳苦已久的手腕握在掌心,缓缓地揉。 “今天做什么了,困成这样,还不回去睡。” 刘姝睡眼惺忪,望着男人慵懒地答:“知你意思,演一出戏将官邸眼线都赶走。想说做戏做全套,睁开眼就让文茵去找你商量,你倒是提前带着秉文去了扬州府。夜深露重,舞姬那么薄的西域舞装,还露腰露胳膊的,被你扔在院子里一夜,有些发热。于是让她宿在客房,我去医馆买了药,顺便采购些食材,之后在扬州停留日子,咱们还是自己做饭吧。” 闻言笑意愈深,谢安故意道:“是我招待夫人不周?” 刘姝直瞪男人:“比起这些,你是不是有话得跟我说?” 谢安直乐,也不揉了,将柔荑轻轻纳在掌心,轻声道:“抱歉,夫人,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被那种人当作一丘之貉招待,憋一肚子火,更怕夫人也被美男引诱,又气又急,才那么说的。”谢安无比诚恳道,“昨天声音是有点大,我向夫人赔罪。我罪该万死,还请夫人原谅。” 他的气恼本就跟她的震惊如出一辙,刘姝完全理解,却也很难不虚着眼瞅男人道:“我看你是趁乱吐真言。” 谢安果断摇头:“没有。” “没有什么?” 问是随口问,却不期谢安郑重望着她,握着的手微微一紧,竭尽全力道:“我没碰那个舞姬。” 刘姝故意绷着脸严肃道:“哦。” 眼看刘姝不太开心,谢安抿抿唇,视线游移到墙边的影子,喉结缓缓蠕动几遭,声音几不可闻地道:“我还是雏。” 万籁俱寂夜色下,突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 刘姝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逼出泪意,硬生生被自家夫君的剖白乐清醒,忙不迭擦着眼角。 谢安无奈望她一眼,整个人更显得垂头丧气,近乎有气无力地提醒道:“小姝,我们成婚了。” “对,是。”刘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直拿扇子扇凉风去热,“好吧,既然都说到这了。我知道一些强肾固身的法子,不知道安石用过哪个,明日我默下来给你看,咱们先调养着。我母亲当年身子骨也虚,无法生育,都是被我父亲数年汤药调养好的。孩子的事情不用急于一时,会有的。” 平白无故被安慰一顿,越听眉头越簇得深。 谢安迷惑问:“等等,谁跟你说我需要补身子,还是这方面的?” 刘姝诧异反问:“建康有传言,说你身子虚,需要补。还给我送了很多礼,祝我们夫妻合美的。” 谢安默默揉起太阳穴道:“该不会是我那姓庄的表妹同你说的吧。” 分明东西都收仔细,没将好心人卖了,刘姝反问:“你怎么知道?” 谢安挂着假笑无奈道:“因为彼时我被父母催婚,叫我同适龄未婚的女郎相见。为了让她们知难而退,这话是我放出去的,也只有她们几个知道。端午她也有列席,你带回东山的三箱子东西,应该就是你口中的礼物。有需要我补充的么?” 四目相对间,刘姝莫名紧张起来,眨了眨眼,礼貌道:“没有。” 顿了顿又道:“可是能劝人知难而退的理由那么多,你怎么选了这个。传出去,你的名声可就……” 谢安失笑摇头:“千百年来拿嫁女攀权附势的,无非都靠后代绑定利益联盟,若我无法生育,他们无法求证虚实,就会断了嫁女的心思,另寻佳婿;能够验证真伪的人,除了我,只有你,如今我把这么做的理由告诉你,你也没必要说出去,不是么。” 瞧着刘姝凝视桌面不敢抬头,谢安忽然想起许多事。 回东山时,安慰他会好好照顾他;前夜临别,意味深长将他好一通打量。 琢磨过味来,顿悟抱臂道:“我还当小姝不吃醋,是因为新婚伊始不敢管我,原来小姝以为我不能人道?” 刘姝露出假笑,在男人责备的视线里,悄悄将脸藏在扇子后。 谢安好笑地望着这人,将扇子抽走,才换得刘姝小声怯懦的道歉:“我是有错,但是你也有问题嘛!” 谢安板起脸虚势问:“什么问题?” 刘姝强词夺理般答:“我来月事时候,掐着日子算什么时候走。等月事走了,圆房的事你提都不提。还能不让我多想么?” 谢安凉凉瞅着她答:“我不提,不是我不想要,是我总想在你面前表现好一点。等我们两情相悦,那事是水到渠成,锦上添花的。而不是像个必做的任务,成天被你惦记着完成。既然你今天这么问,那我就直接告诉你,我跟你成婚,就是因为我馋你身子,我下贱,怎么着吧。” 语气是满腹牢骚的,却平白在微凉的夜里,点燃心底的烧。 是夜寂寂,胸膛心跳像是腰鼓,千百位舞姬在脑海中回旋,绮思无尽绵延。 刘姝愣愣看着谢安好一会儿,支吾道:“那,那你想什么时候……” 谢安深吸一口气,才维持平静道:“这是官邸,我们回家再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两日后。” “哦。” 四目相对片刻,各自别过脸,烛火噼啪跳跃。 谢安正要措辞再说点什么,忽然腹部咕噜一声,打破这片刻对峙。 刘姝也是回神,关切道:“没吃晚饭?” 丢脸一夜,不再差这点,谢安无奈跟夫人承认:“嗯,审了一天。你也没吃呢?” “想等你一起,说说话。”刘姝随即起身道,“厨房煨着呢,我去拿。” “一起吧。” 都是习惯独自生活的,便是热了片刻饭,二人将就围着灶台边吃了,碗也刷过,就该回屋休息了。 刘姝先进卧房,谢安迟疑片刻才跟进去,床上赫然是两床被子,看着是早就铺好的。 瞧见他迟疑,刘姝解释道:“客房就给贞姬睡吧,她病着呢。” 谢安应了。 二人躺在床上,灯火灭,又是同床共枕的一夜。 坦白至此,都是望着床幔,毫无睡意。 便是刘姝安静闭眼等着入眠的当,忽闻身侧谢安道:“抱歉,小姝。” 刘姝自然反问道:“抱歉什么?” 谢安轻笑一声:“我原以为是个简单的应酬,却没想到是吃花酒。” 刘姝嗨一声答:“但看你下船时候神情,好像不是第一次见识。” 谢安轻叹一声道:“是。很多看着门当户的人成了家,却没感情,就这么各玩各的。我见多了。”顿了顿又道,“不只是防官邸旧人,今天早上我才想明白,扬州这一趟,我大意的地方太多了。” 刘姝自然接话:“怎么说?” 谢安笑一声道:“王导在政时的风气,是崇尚奢靡以粉饰太平,所以从不管束手底下人贪污腐败的事情。这种事情一旦做多,于管理者反倒是好事:将来用不到他们的时候,扳倒他们就会很容易。尽管北伐劳民伤财,庾家桓家却崇尚简朴,力主廉政公允,甚至庾冰是不领俸禄的。固然可以说他家底在,不需这等添头。但事情做在那里,确实无可指摘。 “我不去府衙,打的是被同僚弹劾罢官的主意,却不想会被当成下三滥对待。我只顾自己,自以为将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却还是被人摆了一道。 “被我连累,昨日之事,着实对不起你,小姝。” 听及此处,刘姝睁眼望向男人,却看到男人一直睁着眼,神情不佳,于是劝慰道:“扬州水深,更是南方世族主要聚居之地,我们是外地人,没有你在建康知晓诸多内幕,有许多故交的便宜;你又是初次就职地方,许多事考虑不到实属正常。昨日之事,虽然有些诧异,但也算是长见识。别为已经过去的事为难自己,好么?” 谢安侧过头来,笑了笑,应道:“好。” 刘姝干脆侧过身子,将胳膊搂在男人腰际,好奇道:“你说睡不着,就是在想这些事么?” 谢安语焉不详地答:“一半一半。” 刘姝安抚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被子道:“明天还要去府衙?” 谢安干脆答:“是。实在碍眼,早点处理了吧。就算他们求援,陆家对这种败坏门风之事,不会出手相帮的。” “有几成把握?” “十成。” “这么自信?” 谢安乐道:“在建康幼时成名的意思就是,各家长辈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跟陆老爷子,还算熟。” 刘姝这才放下心来,唔一声缓缓闭上眼,就要睡了。 谢安却像个孩子似的,总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冒出一句问。 “小姝,你猜陆壬送来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既然都知道咱们分床睡,那我今天去给你买补品,他们应该也知道。”刘姝睡眼惺忪道,“可能是补品,怎么办,要收吗?” “他既然能送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他进监狱为止。叫何攸换个包装蹲在市场,明天还卖他。” 刘姝浅笑一声,室内继续陷入安静。 左右睡不着,谢安也侧过身子,望着像是睡着的夫人,却不期刘姝迷糊间,眼睛睁开一条缝。轻轻凑近他唇边印下一个吻,嘟囔一句乖,便哄孩子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腰。 谢安静静望她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闭了眼。 是夜,彻底睡不着。 许是夏日暑热,被子没有换薄。刘姝慢慢将身上被子掀开,凉快没多久,又无意识地扯开中衣。香肩半露,月色下更如白玉无暇。 又嫌搂着他太热似的,轱辘翻过身子背对男人,大半脊背在外晾着。 如此坦白之际,毫无防备,在他眼前。 谢安轻手轻脚将衣领拉住,手却黏在衣服上,半天挪不动窝。 百般妥协抵不住欲求难当。 在衣角落下亲吻,谢安悄悄掀起被子下了地,找到一柄绣着花好月圆的圆扇,悄悄给她扇起风。 一日劳碌殆尽,累到极致,终于勉强睡着。 次日晨光落入室内,刘姝迷迷糊糊被热醒,就先发现男人胳膊搭在腰间,一柄扇子落在被子里,不知哪来的。 谢安睡得很沉,额间发丝微微湿着,也显着热。 刘姝不忍心将他胳膊拿开,便将扇子拿过,悄悄给男人扇起风来,自己也蹭一蹭。 过不知多久,男人才缓缓转醒,伴着轻风,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轻声道:“早。” 刘姝也含笑道:“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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