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胡舟提着一篮文书从家门出来,轻车熟路地绕过街巷,闻着早点铺子饼食的香,遥遥望着扬州府衙,步子不知怎的顿住,赫然停在街头。 手上篮子拽着他心口,压出一个愁。 他年过五十,妻一位,子一个,孙女刚满月,全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因为字好,年轻时撞大运被府衙看上,做文书滕抄。 往上递的公文,往下送的敕令,原本都该断事者亲自纂写。但大人物总有大人物的忙,杂活就落到他头上。故而尽管是公文机密,却被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看得清楚;已经盖印的公文,又几乎都是板上钉钉要做,他不过是最早知道锤定在哪儿的。 有需要消息的,多要跟他打听,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年轻时曾经飘过一阵,自以为做得好就能受到提携,被升迁的大人们带进建康,大大小小封个品阶,好告慰祖宗,光耀门楣。可后来,每当扬州出空缺,立刻就有新官人上任。一打听,俱是高门贵户。 起初也暗自道,总会有一个缺吧? 可送多少去往建康的高官,次日就会迎来新的。刚开始官人年龄都比他大,有一年开始,突然就比他小了,此后更是越来越年轻。他便彻底收了心思,老老实实领取俸禄。 只是,升迁的心思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倒是一年年累积起来。 无他,流水的扬州官人,铁打的官邸,下人自然也是多少年不变的。 不起眼的人,毕竟是人,久而久之便有互相嘀咕,议论,住在那些府邸的人,什么人是为民办事,什么人是酒囊饭袋,什么人是家族押注的宝贝,什么人是徒有其表的废物。 譬如上任半月,新入扬州做内史的那位,谢安。 历任内史里头,最年轻的。 被刺史庾冰召到都督府见,立刻绶官。 才二十,凭什么。 凭他父亲是吏部尚书,一个堂兄做将军,两个亲哥任太守,弟弟任司徒掾! 吏部尚书什么职位,本朝所有官员底细尽在掌握,各人能力几何也明镜似的,只要不出大错,够能熬,丞相没有不是这个位置上去的;出了错,只是不能再掌大司马那般实权,也能挂个同级别虚职颐养天年,不问事了。 嗬,那没事了。 出身陈郡谢氏,建康美誉不是没传过来。 但有多少溢美之词是真的,还需要时日检验。 风声四处传,众目睽睽好奇这位行事作风,官邸半月不见人坐镇。都是临关门才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人进屋子将需要处理的文书兜走,次日奉还旧的,带上新的,悠悠走了。 每天携夫人四处游玩的行为传遍扬州,更于昨夜成为陆家座上宾。 众人看在眼里,皆道,这公子哥八成不行。 每有人问胡舟,这公子哥公文批得如何,胡舟都笑而不答,或是打哈哈过去了。 确实不行。 但实话不能往外说。 扬州刺史统管七郡,内史作为扬州刺史辅官,主管直属的扬州。 文书起草,农事工事发展,决断下辖领地太守县令无法决断的冤假错案。 每日扔回府衙的文书,就内容上看,除却农事还算正常,其他事项要么和稀泥,要么连着原决断人各打五十大板,没有中间缓冲的余地,没法执行,荒诞不已;字看着规矩,但限于规矩,不够肆意从容,完全不像师从当代书圣王羲之。 眼看这人是来扬州走过场,不多时就要回建康,家底也得罪不起。弹劾是不可能弹劾的,这公子哥前途不一定会怎么着,但他们的政治生涯一定会提前画上句号。 几位下官认了命,每日额外花出不少精力,一起帮忙将内史公务代为处理,这府衙才没塌了天。 但公子哥还是得哄着的。 于是失火的城门,殃及了他这条池鱼。 上头命他将公文抄两份,一份给他们批复执行,一份给谢公子玩乐。 尽管早上喝了甜粥,望着扬州府衙,胡舟心里不住地泛苦。 眼看年过五十,还得将写不完的文书带回家,抄成两份,灯油消耗加倍不说,手都快写抽筋了。 但看着孙女的笑脸,为了多给她攒点嫁妆,胡舟认了。 却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长叹一口气,胡舟空着的手揉把脸,将表情调整平静,一再回想嫁妆,这才迈开步子,不疾不徐踏入扬州府的大门。 惯常与门仆小吏都打过招呼,胡舟从断案理事的府衙绕到偏房,预备将手中篮子里的文书,分类呈给几位大人。 却在踏入偏房院子的时候,赫然看到本该外出巡逻的小吏六人,恭恭敬敬站在院中,对屋内行礼。 “是,大人。” 众人齐齐应答之声宏,将树上鸟都惊走了。 小吏答应完就率队要走,胡舟将路让开,含笑想同带队的老相识打招呼,却被男人朝房中笔画的动作,提醒得登时噤了声。 来人了。 于是胡舟目送几人远行,整整仪容仪表,将上官可能会提的问题都盘算一边,约莫准备好回答的话头,这才款款进入偏房。 房中坐着一位青年,正在翻阅公文。 极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姿容俊俏,神采悠然,尽是未经世事的稚嫩。未着官服,身着月白绸缎,月白的衣服最容易脏污,身上这套却是崭新,甚至靴子边缘都是干净的。 便是他瞧瞧打量的当,青年视线从手中书卷迎来。 不复见初时判断的稚嫩,尽是不知底气从何而来的威压。更在视线相交之时,生出被看透的惊惧,叫他不得不低下头颅。 这么年轻,不穿官服,坐在此处,答案只有一个。 胡舟登时将篮子放在脚边,身躯深深拜下。 “下官扬州主簿胡舟,胡泛之,拜见内史大人。” 低头瞄着脚尖,琢磨这公子哥怎么今天这么早到的当,就听到青年轻笑一声,回答:“按现在职级,主簿是内史辅官,几近平级;按年龄来算,胡大人又是长辈。任何角度,我都受不起。您还是请起吧。” 胡舟这才直起身子,目视青年的当,又被后者捉个正着。 虽是对视,莫名生出被猎户牢牢盯死的不安,即将入伏的时节,硬生生快逼出冷汗来。 虽说上任已经半月,但这还是头一次打照面。胡舟等候上官吩咐间,却见谢安将手中文书往桌案一放,对他身后道:“秉文,出去守着。” 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回道:“是,公子。” 胡舟这才往身后看了看,原来墙根站了个青年,穿着棉衣,应是家仆。得到指令便走出角落,对主人与他各自行礼,便迈出去,将门窗紧紧关妥。 室内终于只剩他二人。 同个位置为官三十年,胡舟知道,这种场景肯定会发生。 身为当权者,壮志豪言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关起门来门门道道多着呢:哪怕只是走漏一些消息,都有外部商人重金求购,以便于在市场提前布局牟利,区别只是事成之后怎么分,三七都算官人做大善人。 他就没见过不置换的。 换一批官人,就换一批走狗。 都是要他这辅官行方便,顺带给点比起那些利益九牛一毛的银两,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只是如今做东的,名叫小谢公子么。 便是心中约莫有了预期,但人端着迟迟不开口。 胡舟直泛嘀咕,便打算先开口做个台阶,好让人下。 预备好体面陈词,刚要开口的当,抬眼却被小谢公子视线捉个正着,脸上更是不可捉摸的似笑非笑。 等他自投罗网似的。 词卡在口中迟疑的当,还是谢安先开了口:“主簿之责虽说是文书,但事务承上启下,公务甚是繁忙。胡主簿二十就在这个位置,一坐三十年,没有人不夸赞尽职尽责,可谓辛苦。” 得,这位爱演体恤下属。 胡舟赔笑道:“哪里哪里。下官食朝廷俸禄,桩桩件件做好,是为官的本分而已。” 谢安略一点头,又道:“按理说,同一个位置再怎么等,都不至于三十年还在原地。迟迟不能升官,不觉得可惜么?” 胡舟凝视青年一瞬,话半真半假地答:“升不了,说明做得不够好。既然做得不好,我就得时时反躬自省,是否还有其他地方做得不到位。愚钝至此,确实该我在原地打转。所幸俸禄足庇佑一家衣食无忧,就也没继续惦想了。多谢大人关爱。” 互探底细,老的圆滑,小的精明。 再次对视间,谢安轻轻扬起嘴角,胡舟更是憨笑。 日头透过窗棂,落在案几,成堆的文书上灰尘飘摇。 谢安视线落在他脚边,问:“这半个月,诸位同僚代我行事,都辛苦了。” 胡舟笑着摆手:“内史大人平日繁忙,这等闲杂琐碎的事情,没工夫照料也是正常。若是大人不弃,我等愿为大人分忧。” 闻言谢安笑意更深一分:“怪不得,一封弹劾信都没报到庾都督处。” 胡舟更是作揖道:“都督案头尽是军国大事,草民小事而已无需劳烦他老人家。” 谢安更是点头。 相视一笑间,气氛着实融洽。 胡舟约莫拿准这位作风属好大喜功,预备往分忧提一提,却不闻谢安开口,话头急转直下。 “内史不在,扬州府衙依然正常运作,可见言官没有尽责。 “人身处不同位置,因利益相会,矛盾必不可少。 “只有美谈的评价,还能是真的么?” 胡舟笑僵在嘴角,压下愠怒温言道:“内史大人何出此言?” 见人不死心,谢安将方才公文丢到他眼前。 “胡主簿,认识这个么?” 胡舟捡起,封底四角已经起了毛边,纸张泛黄,翻到正面来看诉状,登时冷汗直下。 他怎么会不知道。 被各色人等告知压三个月,到期之后又压三个月,永远放在一堆公文最底下,前任内史紧急告病的理由:贱民吴贞姬诉方荣,逼良为娼。 方荣是本地最大商贾,扬州刺史都要专程见一见的大户,背后更有吴郡陆氏撑腰。 吴贞姬却是五年前受父亲案子牵连,男斩首,女作贱奴,无人在意。 真断案,就吴贞姬呈上的东西,证据不足。 若展开调查,一定会处处碰壁。 没人乐意接这烫手山芋,不见好处,空惹一身骚。 这小谢公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就烧在了这里。 胡舟找好措辞正要开口劝道,谢安开口,更将他要说的堵在喉咙眼。 “听闻胡主簿最近宅院落成,修筑耗费几万银,不日即将乔迁……但据我所知,按照主簿的银俸计量,好像需得胡主簿不吃不喝劳作一千年,才买得起那地契,更别修筑宅院。” 胡舟握着公文的手登时开始颤抖,谢安好似阎罗一般,终于从桌边站起,在他身边绕过一圈,话头也像看不见的锁链,将他束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呢,其实也不想管。 “但是陆壬昨日的招待,我,非常,非常,不喜欢。 “在你还有资格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做笔交易吧。 “陆壬什么时候下狱,你什么时候升官。” 一只手搭在胡舟肩膀,胡舟下意识望去,青年的眼睛恍若深渊,要将纳入其中的猎物溺毙。 更有若鬼低语,扑面而来。 “你孙女胡琛,都两岁了,真是恭喜。 “琛,珍宝也。 “但没道理只有你家的女儿是珍宝,别人家的女儿是敝履罢。 “做人啊,得讲讲良心呢。” 意志被青年牢牢钳制之中,外头更由远及近,变得喧闹。 小吏喊道:“报内史大人,犯人已经捉拿。” 利诱,威逼,尽是明谋。 三十年沉浮竟于今日皆变无用功。 胡舟词穷之际,茫然望向面前青年,在那好整以暇的视线当中,吐字虚若飘鸿。 “下官……愿为大人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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