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朝廷休沐,百官脱掉一身朝服,着便衣携家带口游于长江之畔,同围观百姓共飨龙舟竞渡的盛事。 既为世家牵头举办,自然少不了依循周礼,桩桩件件梳理出来的盛大流程: 先祭悼词,江中投撒粽子,怀念屈原,其次求风调雨顺,再次求天下太平。 其后龙舟盛宴,各家派出年轻一辈江上竞技,获胜者得到些许奖励。 再后便是庆功典仪,众人食粽,之后便是自由活动。 “端午仪式旨在纪念,仪式可轻可重,现下主要是各家年轻未婚男子竞技。赢了没什么好东西,但输了,特别是最后一名,就要丢一年的人,所以……似乎有人当作家族荣誉一般,格外重视。今年谢家便是,老五小六带三叔家的孩子参与,听说他们已经练习大半个月,争不争第一都发誓要赢过王家的孩子呢。” 谢安一边介绍,表情分外不解,瞧见夫人入迷,便继续讲:“同样有祭奠仪式,与修禊文会以前途为重不同,端午有游乐性质,虽然老一辈的也可以出席,但他们大多懒得在外晒一天。故而各家出席观赏竞技的,以未婚女子居多。” 刘姝不禁乐道:“打着观赛的名义,提前相夫君?” 谢安点头称是:“虽然看不出才华凡几,但夫君力气大总不是坏事吧。” 今年轮到王家主办,刚上任中书郎的王濛便成了主持,邀好友刘惔出席;桓温不出席,代为坐镇的是其弟;庾氏打头的依然是司空庾冰之子庾希。 谢裒称病不出门,代表谢家出席的便是谢安谢万两兄弟,刘姝作为新进入门的夫人陪同在侧。 就出席者与阵营而论,乍看跟修禊那日并无不同。 但刘姝陪在谢安身侧,被涌上的诸人拥戴当中,一一言语感谢过新婚之贺,在王家阵营瞧见王濛身边的刘惔,心中感慨万千。 到刘惔外出游学前,兄妹二人共同生活十四年,两年游学,又两年建康求仕途,牢狱再见不过数月,一个作王家宾客,一个作谢家媳妇,倒像是两家人了。 惆怅间,王濛瞧见她挥挥扇子,刘惔也察觉妹妹到来,遥遥相望数十米,张了张嘴,神情尽是骄傲,只剩下笑。 刘姝点头想算作招呼,手肘却被身边男人轻轻触碰。 她转头望去,只见谢安笑着跟她做个嘴型道“去吧”,就在她迟疑的刹那,又是鼓励似的,轻轻推了一下。 那头王濛要主持盛会,见状也是将刘惔往外推了推。 于是在一众携家带口的世族间,兄妹二人穿过重重人群,短暂地聚在一处,说起家常。 仔细打量过妹妹,刘惔笑着开口:“穿得比在家时好,脸也圆润些,精神头也好,看来安石待你不错。” 刘姝应言抬手摸了摸脸颊:“衣服吃食是给谢家媳妇的,又不是我挣来的。给我好的就受着,不好的也受着呗。” 刘惔直乐:“瞧你说的,若是谢安亏待了你,难道我能坐视不理?就算现在没办法,日后有官职加身,为你出头时也能更有底气些。” 刘姝轻轻摇头:“安石不会出仕,我们大约就在田间地头过日子了。也挺好,想想我们幼时,父亲有官职在身时,日日看不到人,也就是南下无官可做,才有得朝夕相处,教授我们学识的时候。有安石在,日子约莫不会无聊。但你呢……丹阳尹?” 语气平静,却被刘惔听出余音颤抖。 果不其然,刘姝再抬眼时,眼眶便如兔子般红:“我第一次得知这个官职,是初到建康想找你,不知你被关在丹阳尹和刑部直属的哪个牢里。那时丹阳尹一职空悬,听说上一任丹阳尹,是因为一场判例未曾偏倚世族,于是被人怀恨在心,蓄谋许久才搞下台,若不是有世族旁系的身份在,差点连性命都丢掉。 “虽然你才能为世人公认,也即将成为公主驸马,贵为皇室一员,但你得千万小心。谁是你的盟友,谁是你的敌人。行事要步步谨慎,在任上慢慢挣自己的名声,旁人才会更加看重你。南弟性子好,但要以礼相待,才会赢得妻子的信任。还有……” 眼看嘱托没完没了,刘惔笑着将两手扶在妹妹肩头,分外笃定道:“好了,这些道理,既然你都知道,早就在建康混迹两年的哥哥,怎么会不明白?总感觉进狱要你捞这一趟,折损了我不少身为兄长的威望。” 刘姝这才收敛忧虑,瞪他一眼道:“通过这件事你得记住,就算你再有能耐,孤掌难鸣。别只交往权势的朋友,权势天然算作阵营,自然会被人划为一党。 “安石答应我会帮衬你一二,但你不能完全依赖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要去麻烦公主。只有靠自己稳步立足,观望你的人才能够信服你的能力,进而给你更多机会。” 刘惔不住点头,然后无奈道:“你比母亲还啰嗦,现在能轮我问了吗?” “问什么?” “何日归宁?母亲想你了。” “明日。”刘姝答完又低下头,“不过明日省亲后,我就要同安石回东山了,那距建康有两日的路程呢。” 眼看妹妹神色不佳,刘惔故作轻松道:“东山好啊,世家大族修建别苑的地方,你们先过去住,我日后也带你嫂子过去玩。” “嘁。”刘姝扁扁嘴,很是不屑道,“住皇家别苑是吧。” “是啊,羡慕吗?” “等你先嫁进皇家再说吧。” 交流不过几句,场边便开始尝试鸣锣,刘姝同帮衬王濛举行仪式的刘惔告别。转身要回谢家阵营时,才发觉谢安视线一直挂在身上。 直到她入座,谢安才低声关切问:“怎么,真长兄遇到麻烦了?” 刘姝摇摇头,微笑道:“无事。只是母亲托哥哥问我何日归宁,我告知哥哥,明日归宁结束就回东山的事情。” 场中热闹起来,谢石谢铁前来找哥哥讨经验鼓励,谢安一眼看向谢万,谢万便双手告饶,离席走向两个弟弟,一臂搂一个传授经验了。 将责任摘择完,谢安才对刘姝轻声道:“其实,东山是父亲赠予我的属地,但那头也有人负责,无需盯着。若你不想离开建康,我们也可以住在这,无非是三天两头有推拖不开的应酬,麻烦一些罢了。” 刘姝轻松道:“我们就去东山吧。一来秉文每次提及那里,神采都很雀跃,让我有些好奇;二来,你都请文茵去专程布置了,总得看看收拾成了什么样;三来……其实你这几日同我讲的世族谱系,我没记住几个,现在应酬起来难免出错,我们还是趁早避一避吧。” 喧天锣鼓预演完备,吉时将至,王濛慢悠悠登上主台,将全场视线都集了过去。 吟咏屈原祭文之时,刘姝却不期听到耳边有人念:“小姝是不是其实很爱哭?” “?”好端端的兴致被打断,刘姝扭头看向一脸严肃的男人,无语道,“你是如何下的这种判断?” 在连绵不绝的悼词中,谢安神色严峻地跟她掰指头数:“就我瞧见的:你见真长兄那次,我受伤那次,这次。 “第一次你着急,我理解;第二次你有愧,我接受;这次我有点想不通。你嫁过来才三天,就当着大家伙眼前跟哥哥哭,我……” 我了半天,我不出个所以然,但神色茫然地望着她。 刘姝睨他一眼,将三根手指重新曲回去道:“舍不得母亲罢了,你看我明天归宁还哭不哭。” 谢安宽口气道:“其实都好商量。反正我没有官职在身,你想住刘府,我陪你住;若你想母亲,我叫秉文将母亲接过去住。只要你别哭。你哭完你舒服了,我才开始难受,还得想办法哄你。” “你倒是别哄。” “喔,约莫怪我,心疼你总比你多。” 夫妻俩相视一乐,观望粽子抛下江河,在喧天锣鼓和龙舟竞速预备的当,刘姝才缓缓说出实情。 “我独自在宜城时,虽然与母亲哥哥分别,但有父亲留下的宅子,总觉得家人都在身边;说搬来建康时,很是下了一番决心,同自己说活着的人更重要,才跟旧宅别离。这回嫁人,每天醒来看不到朝夕相处的母亲,才有了出嫁的实感。 “有时想,嫁给你吃穿用度都不缺,已经胜过许多女子,应当知足;又想,母亲当年出嫁,约莫也是这样。若以后有女儿,大概也是这般。我已经成家,早点习惯也好,你说对么。” 语毕,刘姝释然一般对谢安微笑,而后就认真观望起预备出发的龙舟了。 一声号响,七艘龙舟,每艘船桨四十,飞也似的出发。不多时就分出优劣,唯独打头两只分属桓谢的船,从头斗到最后,还是由谢家胜出。 谢万登时从座位站起,跑向出息的弟弟们;打头的谢石尤为兴奋,不住朝谢家阵营挥手,更是被兄长一把搂住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被憋坏。 望着谢石被王濛宣布获得第一,刘姝笑意也油然而生。简单的奏乐结束,席间移换,刘姝这才注意到身边的男人,一刻没笑过,望着她的视线甚至有些闷了。 他又怎么了? 刘姝一日日看着男人对她不再客套,表情生动伶俐起来,越是一日日愈发看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了。 捕捉到她困顿,谢安随人群起身,轻声道:“本来我对东山的宅子很有自信。” 话没头没尾,刘姝疑惑问:“你在说什么?” 谢安却笑笑道:“明日归宁完,我们先回东山一趟,看看宅子修理进度,后面住在哪你来决定吧。我早就习惯漂泊,只要有你在身边,哪儿都是家。” 刘姝闻言好笑道:“你就是想戏弄我了吧。” 谢安一哂,转而道:“还记得后面是什么吗?” 刘姝点头:“分男女席位,用餐,聊天。” “招待众人的菜色应该不够精致,随便吃两口。这虽是你作为我妻子出席的第一个场合,倒也没那么正式,随意些,跟孩子们聊几句,累了就来找我,我们回家,晚上好好吃吧。” “嗯。” 二人相伴行至席间,各自别过。谢安被谢万拉进帐子,刘姝却是独自面对帷幔。 等她进入,却是瞬间感到身上聚集一众视线,叫她登时止步当场。 “嫂嫂!”刘姝望去,离她最近的席间,一位娇小可爱的女子原地站起。 笑意融融地接近她身边,亲昵地又叫了一声,才自我介绍道:“我叫庄怡,今年十五,母亲是庄夫人幺妹,谢安是我表兄,我该称你一句嫂嫂的,嫂嫂称我小怡就好。” 原来是亲戚,刘姝立刻端起笑容道:“小怡。” “诶。”庄怡笑起来有酒窝,夏日花开都不及她甜融,开口更是关切道,“早就想同您打招呼了,上次修禊遇蛇多亏你在,才没酿出人祸。我也是后来才得知,那位便是庐陵公主。想与你结交,再见面却该称嫂嫂了。” 不待刘姝回答什么,庄怡却向身后挥手。另两位穿着不凡的女子向她们走来,互相行礼问候过,各是自我介绍。 “兰陵萧氏,萧妍。”明艳动人的女子道。 “陈郡袁氏,袁宥仪。”端庄大方的女子道。 说出姓氏籍贯,都是祖上有名望的大户。 心下有了计较,刘姝微微笑道:“刘姝。” 庄怡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温柔道:“她们两位当日也在场,今日胡同姓名,望以后互相邀约出行,嫂嫂有空要同我们来才是。” 袁宥仪附和道:“我们相约也不过是吟诗作对,弹琴赏花,都是些年龄相仿女子,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萧妍也是点头:“还请姐姐务必赏光。” 看神态,俱不像做戏,刘姝便一口应下:“好。” 几人相识一笑间,后来二位更是直对庄怡使眼色。 她这身份,何须她们这般阵仗? 刘姝琢磨间,庄怡就大方开口:“嫂嫂,我方才见你在同兄长哭,可是出嫁后哪里不顺意吗?” 想起谢安片刻前的无奈,刘姝这才了悟:他是何等人,出行必被围在当中,她作为他的妻子,也是一早被观望的。如今她一颦一笑,背后俱是代表谢安动向。 大约确实是被人误会了,此后要小心才是。 思及此,刘姝温言答:“刚刚出嫁,有些想念家人,让诸位见笑了。” 见她如此这般,三人俱是同情起来。 庄怡更是安抚道:“出嫁是这样的,我们也都待嫁,想来,将来也会有一日同嫂嫂这般吧。” 袁宥仪也点头道:“其实,婚,结也就结了,往后跟夫家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得闲同女友们互相往来,也就是一生了。安石公子人不错,姐姐你……” 萧仪瞧二人一眼,神色凝重道:“不管嫁予谁,女子都要为自己打算。” 听她们话里有话,刘姝顺着道:“所以?” 庄怡温柔道:“嫂嫂,今日终于说上话,以后当是少不了交际。我们都给你备了一份薄礼。等此处宴席散了,等你回乌衣巷谢宅,应该就收到了。” 刘姝端起笑容道:“这怎么让我好意思呢?” 袁宥仪直摇头:“怪我们与你结交迟了,很多事情没来得及说。” 萧仪叹道:“但事已至此,只希望你的日子能好一些呢。” 她们越是叹息得真情实感,刘姝感觉越是奇怪。 等到宴席散尽,同谢安回府,傍晚文茵禀告有礼物送到,三个盒子不小,都需要起码一个成年男子抱,更有一封娟秀书信道“还请单独时打开,望嫂嫂笑纳”,落款庄怡。 屏退所有人,连谢安一并支开,刘姝打开这三箱东西。 一箱酒,一箱药材,和一箱做工精致的……铜祖。 最后一箱,看得刘姝目瞪口呆。 作为结婚礼,这也太…… 震惊一小会儿,刘姝小心翼翼地将那箱铜祖先合上。这才轻手轻脚转头看炮制的酒,约莫能够闻到中药味,再去看那箱药材,更是红参、菟丝子、鹿茸、肉苁蓉。 它们各自虽然都有很多用途,但组合在一起,通常只有一个目的: 壮阳。 刘姝将三箱子全都合上,坐在凳子边,一手撑着额头,久久难以平静。 脑海不断回想三人对她提及结交之意,都是真情实感;提起婚事和谢安,又是安抚她嫁都嫁了…… 于是另一个念头奇异地浮现脑海:难道她们觉得她哭,是因为嫁了才发现谢安有问题? 还是这种问题? 刘姝为自己的猜测很是震惊片刻,换只手撑着脖颈,又开始推算。 好吧,就算她们误会,但这礼物似乎是一早就备好的;建康任何传言都不会空穴来风,她们之所以为她感到遗憾,莫不是因为…… 谢安他真的有什么隐疾? 她可不是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大约知道那事的先后顺序,但得先开始肌肤之亲。 所以,即便是他追求她时,也是那么斯文,没动手动脚? 也所以,即便是新婚之夜无法圆房,他也是那么自在,连求婚的半分急切都没有? 越思考,越明悟,越深感婚姻不易。 这才刚嫁人,以后的日子…… 于是夜深,二人入寝,谢安将灯吹灭,转身便看到刘姝侧卧,一手撑在脖颈间,被月色照得神秘又妩媚,让他开口询问时,都不自觉轻声细语:“怎么了?” 刘姝静静瞧他一会儿,试探道:“我收到了三个礼物。” 谢安调侃道:“看到了,夫人好能耐,刚入社交场就结识了新朋友,就有大礼送到。神神秘秘的,还不给我看。” 刘姝端详他片刻道:“回东山时我们带上吧。” 谢安一口应允:“好。” 刘姝点点头,道过晚安,便径自睡了。 梦里都在琢磨该如何劝慰谢安,别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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