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尤兴嫁娶。 顺着刘府到谢家的必经之路,建康一早便热闹起来,路两旁多的是观望的人。 若论起来,上一次这么热闹,约莫是卫阶进城,后来就…… “建康世族众,更有司马家皇室在上,其实并不乏婚事供人谈论。今日之不同,在于成婚的是谢家老三,谢安。年少以才学出名,品德无人出其右,仪表更是堂堂,建康城约莫无人不知;一早被看作丹阳尹兼驸马热门人选,谢家更在几个月前四处搜罗城内待嫁名门女画像…… “如今却不知被哪来的刘氏女给截胡了。” 众人攀谈间,更有人说:“哪只刘姝一个高嫁——她哥刘惔,在修禊扬名的那个,不也跟庐陵公主好事将近么。”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刘惔的文才,于是道:“约莫是一对有能耐的寒门兄妹吧。” 迎亲在黄昏,哥哥与母亲早晨提前到谢家预备迎双方宾客,刘府只剩文茵陪刘姝,在司马南弟带来的宫廷礼官帮助下,筹备出门前的事宜了。 白色丝绸婚服,以银线绣出万千古朴庄重纹路,碧玉做勾点缀腰间,生出吉祥意蕴,盘新嫁妇发,更有金冠盈头,酿出万千富贵。 柳叶弯眉,朱红映唇。 妆容与婚服色差极大,却在其人气质衬托之下,婉约又典雅。 刘姝一切穿戴妥贴,在谢安前来迎亲前,还得端着一身礼,听礼官吩咐注意事项。 “出门上车前,要双手将团扇举在面前。待到夫家门前,进门登堂礼成才放。 “之后,行沃盥礼,之后共牢食,寓意夫妻二人同甘共苦,合卺礼,寓意夫妻二人同尊共进退。需要注意,牢食三饭,第一为豚,第二为鱼,第三为腊,次序不可乱;饭间三酳,前两次用爵,第三次用卺,礼器不要错。礼成,新妇入新房,新君宴四方。 “待夜宴结束,新君入新房,夫妻二人再用卺行一次合卺礼,便是礼成,之后……” 之后就是圆房! 眼看周身黑衣的礼官没有提的意思,刘姝急忙举起手念道:“我知道,多谢,不用再说了。” 礼官略一迟疑,竟是语气十分严肃地问:“后续您知道怎么做吗?” 陪在两边的文茵和司马南地扑哧一笑,刘姝左右望望,登时浮起的笑,尴尬又不失礼貌。 就算她没见过,也听说过。 就算没听说过,经有《白虎通德论》,医有《黄帝内经·素问》,道有夫妻合气之术,文有张衡《同声歌》……也都写得明明白白了。 一万个就算,嫁妆里也有嫁妆画,等夫君回房之前是要仔细看的…… 刘姝张了张嘴,没能开口辩解一二,整个人倒是从脸颊红到耳根。 还是司马南弟跟礼官吩咐道:“就这样,出去吧。” “是,公主。” 礼官对室内三人一礼,便离开了。 刘姝用手闪闪风,文茵适时递来一杯茶,一口饮尽之时,终于冷静下来。 但转眼看到铜镜中人,想到今夜要面临的事,心绪又是难捱。 瞧见刘姝紧张,文茵在镜边高兴道:“我家小姐真美。” 司马南弟绕着刘姝一圈,也是心满意足道:“我家小姝真美。” 刘姝这才好过一点,瞧瞧二人笑道:“文茵说我美,因为偏心我;南弟说我美,未免有失公道——跟南弟比,我完全输了。” 司马南弟扬眉道:“男人自挽都说文无第一,女子之美怎么还能有上中下的分别。非要论个短长,那我就是霸道的美,小姝是知性的美,文茵是灵动的美。都美。” 文茵说不出所以然,只好在旁一个劲点头。 刘姝闻言笑起来,将司马南弟手牵在掌心,诚恳道:“多谢南弟。当日相识攀谈间,只觉得相见恨晚,后来我家许多地方得你帮衬,却不知该如何道谢了。” 司马南弟好笑道:“若没有当时相识,今日我都不知在哪。凡我身份挥挥手就能解决的小事,小姝就勿要放在心上。毕竟,你日后怕不是该改口,叫我嫂子了。” 刘姝眨了眨眼:“建康那些传言,你也听到了?” 司马南弟抱臂歪头道:“若不是传言呢?” 很多话在刘姝心间盘旋,出口就支吾起来:“刘惔,我哥,他其实……” 司马南弟却大大方方将话接过:“小姝,公主嫁人,可不是平常女子一般。指婚给当权者居多,意在维持政权稳定,婚后夫妻是否合美少有人在乎;就算是寻常人家,也都是结婚当日才初次见面。你跟谢老三,有感情才成婚,已经胜过许多人。也没什么建议给你,毕竟我没见过好婚姻,只能说,好好过。若他对你不好,还有嫂子为你撑腰。 “六月你哥会先行上任丹阳尹,名头是多家世族举荐修禊头筹。两个月考察,若他政事称职,八月初就会在任上公布婚讯,若不称职就去秘书监寻个闲差,但婚事不变。日子定在九月,记得回来玩。” 说时语气平静,刘姝却打心底涌起一丝难过,屡屡抚着司马南弟的手背,期望能安慰一分似的。 司马南弟笑着反安慰她:“文才不文才先不说,其实真长人还不错。” 刘姝好奇问:“怎么说?” “我最初与他相识,是我在桥边买东西,被人讹钱。他本来经过我身边,不想多管闲事,走出几步又良心发现似的,倒退回我身边,跟那群无赖说理一堆。无赖不讲道理,他又要护着我,又不能回头,于是平白挨了顿打……” 思及往事,司马南弟忍俊不禁,眼神也随之明亮起来:“一个男人,又要逞英雄护着我,又在挨打不回头,很莫名其妙吧,那钱我给他当医药费了。却没想到再见面,是我想见你,而开门的是他。 “我本该是端起架子的跋扈公主,他本该是文会上引人敬仰的才子,初见重逢都瞧不到彼此风光,尽是狼狈。即便如此,印象都还不差,甚至越来越好。缘分二字,实在很难说。” 刘姝却想起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二人对视间,俱是笑开。 这头刘姝说着体己话,那头一众礼堆在谢府,谢安已经分不清那些是皇帝亲赏,那些是文武百官贺的。终于将众宾客各自请到位置,一抬头月上柳梢,却是吉时已到,该去刘府迎亲了。 身披白色婚服骑骏马于前,黑漆婚车随,丝竹管弦随行两侧,伴随夹道众人祝福之声,从谢府到刘府,竟像只一眨眼的功夫。 翻身下马,与黑服礼官拜过,禀报声便步步入内。 “新君到。” 传颂到最后一声,他的妻子就会从家中缓缓走出,乘上他的车架,跟他回家。 视线从刘府后院转到门前,又看向马和车驾。 比起喜悦,或许紧张更多。 谢安低头笑意愈浓,是自嘲,也是满足。心底又道,期盼已久的日子,可别再出任何岔子了。 “新妇移驾——” 礼官话音刚至,穿着纯白吉服,手执金绣团扇的人,便在文茵和司马南地拥护下款款步出。 许是黄昏,天色朦朦,烛火晃荡,乐师分明在奏,却没有丝毫入耳。 此情此景,竟如梦似幻。谢安望着,失语失神。 直到刘姝在车驾上坐好,裙摆也被规制周整,礼官以目示意他上马,这才脱口而出一句确认:“小姝。” 伴着围观者的笑闹,刘姝也笑了似的,笃定道:“嗯。” 男人这才松口气似的笑出来,翻身上马,随礼官“启行”的吩咐,伴着乐声缓缓前行。 乌衣巷谢府,新人入府。 二人就着礼官指令缓缓步入大门,行至前堂,刘姝的团扇才被礼官结果,取而代之的是文茵和秉文奉上的金盆,双手沐过,水便洒在院中,前尘已定,此后新生。 也只有居于堂中,刘姝才能看到婚宴全貌:谢裒伴庄彤坐东,母亲与哥哥居西,宾客分别坐在不同桌席间,纵使刘家在建康并无亲缘,还是有王濛这些朋友撑着场面。 视线掠过,母亲兄长祝福的眼眸,或是谢裒庄彤骄傲的神采。回视桌对面的人,更是始终含笑凝视的喜悦。 有一瞬间,想把此刻变成永远。 随礼官抬手,刘姝随谢安举筷,菜色入喉,一抿即化。 酳酒指令下达,举起最左金樽,二人举杯一礼,一饮而尽。 再进食,再举金樽,再酳酒。 三进食,三举玉樽,合卺。 “夫妇交拜!” 二人收起笑意,彼此凝视,再亲朋好友见证下,深深拜下,起身时,又是一声礼官唤。 “大婚礼成,开宴!” 随礼官宣,早已候在两旁的数十位乐师起奏,夹在袅袅乐声之间,是谢裒庄彤笑着拜向任筱刘惔,口中道:“多谢。” 任筱也是郑重拜道:“多谢。” 谢安还要在前堂随父母宴宾客,刘姝随礼官引进婚房。 依然是熟悉线路,饶是经过庄彤介绍,知晓后院是若干院子打通,刘姝担心过片刻,圆房私密之事会不会叫人听到。可真进了后院才发觉,这院落比宜城的家大不知多少:出入多时的书房,仅在东院占极小地方。 顺着曲径到头,转弯叫人眼前一亮:亭台楼阁倒映偌大池水中,荷叶碧绿掩映其下锦鲤跃迁,奇石层叠寓居院落一角,石桥曲折蜿蜒,红彤灯笼从回廊连到天边,在脊角高悬处与月色争辉。 而穿过池塘,尽头宽敞透亮,处处喜色装潢的屋子,正是谢安居所。 礼官将刘姝送到新房,叮嘱圆房之礼注意事项,与仆从皆尽退出,留文茵在门外侍候。 终于清静,端一天礼节精神早已疲惫,刘姝长吐一口气,伸展身子骨,倍感放松时,忽然觉得腹痛难当。 差文茵去要热茶,心下有不祥的预感。 但更不幸的是,她的直觉在出恭后得以验证…… 来月事了。 于是等到宴席尽散,谢安回道新房推门而入,看到他的新婚妻子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翻着嫁妆画,生出严正以待的庄严,什么紧张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笑意取不尽,用不完。 他想过她会在房中干什么,却唯独没想过在临阵磨枪。 却见刘姝也不知是看入迷,还是在不好意思似的没看他。 于是谢安合了房门,对人清清嗓子,开口蚀骨温柔:“小姝。” “安石。” 穿着白色婚服的刘姝立刻望来,眼神只亮了一瞬,随即被满面愁容取代。 谢安立刻就想起拿见面礼那日,她也是这般忧虑,于是关切问:“怎么了?” 刘姝颇委屈道:“今天怕是没法圆房……我来月事了。” 不待他回话,又低头歉道:“对不住。” 却见一双手将她脸万分珍重地捧起,抬眼谢安表情似笑非笑:“就这么件事,把你愁成这样?” 视线瞥向一旁,刘姝难过道:“圆房是婚礼最后一步,如今怎么办才好?” 谢安却侧头将她视线捉个正着,认真道:“小姝,这事,你还真得怪我。” 刘姝哭笑不得:“女子每月都来月事,怎么还能怪在你头上?你可真会安慰人。” 谢安摇头道:“其实六仪问期那步,要顺带问女方上次月事时间,往后推十五日再订婚期。是我一天都不想等,不想因为这种事耽误成婚,所以没问。月事来就来嘛,又不是只要我今天等,往后的年头就不等了。别因为这种事自责,好么。” 双目对视许久,刘姝才稍微好过一些,在他掌心点了点头。 确定她没事,谢安才轻轻揉过刘姝脸颊,恋恋不舍放手道:“饿了么?” 一天都没进食,刘姝点头。 似在谢安意料之中,刘姝收拾桌上画的时候,向屋外唤秉文,秉文便差女仆将饭食端入。 红烛之下,只二人之时,刘姝终于像往日里同他吃饭那般,表情放松些许。 见她迟迟不举筷子,谢安只得将鱼汤先分一碗给她,看她端碗饮用,才笑着提起前堂趣事。 “今日来了不少是我父亲同僚,还好人情往来只需我父亲招待;我那帮子朋友你见过的,一个个喝醉酒就开始议论玄学;任夫人应该吃好了,真长兄却有些忙,一来以兄长身份应酬,二来被人问婚事,倒有些手忙脚乱的。” 提及兄长,刘姝猛地将鱼汤一口饮尽,将碗放在桌上时,嘴唇还盈着汤汁:“话说,你知道我哥同南弟的事情吗?” 谢安点点头,不疾不徐给她补一碗汤:“自然知道。不过,你不是挺喜欢公主的?” 刘姝眯起眼睛愁道:“但是,驸马?丹阳尹?我哥?” 谢安直宽慰她:“公主师从太傅,自幼饱读诗书,脾气率直,也是讲道理的人;真长兄家底微薄,才华傲人,做事十足有分寸。二人成婚,婚后能互为依靠,也算好事一桩。” 刘姝默默端起碗,神色凄凄,谢安只好再劝:“丹阳尹统管京畿,劳心不劳力。劳力我确实帮不了,但劳心是我擅长的。之后我会帮衬一二,不用担心。” 却见刘姝轻叹一口气道:“我哪在担心他。我是在想,我确实什么都帮不了你。当日是怎么被你看中,又怎么敢挑剔你的。” 室内一时安静。 刘姝一碗汤咕嘟入腹,抬眼再看谢安时,却见男人表情尽失,望着她的视线,似打量,似筹谋。 举起手在他眼前晃晃,男人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刘姝纳闷道:“怎么了?” 谢安很慢地眨了眨眼,突然问:“小姝喜欢我什么呢?” 刘姝顿了顿,答:“家世才学不谈,女子看男人,最看重人品:行得正,做得直,靠得住。初见无需你自我介绍,我便知道你绝非凡人,知你就是谢安,也只觉得果然如此。所有男人美好的品德,你都有,拒绝你才需要我额外找理由……平心而论,我根本没法拒绝你的追求,所以才总想让你想清楚。” 谢安闻言低头轻笑,许久才悠悠开口。 “小姝,当我察觉你要救人时,就对你有了结交之意,因为忠诚信义之人,是世上每个男子都想要的朋友。次日得知你是女子,那份钦佩却突然变成嫉妒,我很嫉妒被你如此奋不顾身保护的人——是,我差点就忘记,刘惔是你亲哥,血浓于水。 “诚如你所言,小姝。世间称颂的,所谓的好男人,本质是任何问题都必须在他们手中被解决。我的母亲、弟弟、手下,遇到问题都得来找我,仿佛我生来就能解决任何困难,却好像没人会替我担心,若我将来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我不是没见过旁的女子,但这个问题,只有你问。” 谢安以手捂面长叹一声,又轻轻放下,笑意更浓,眼神悠然。 “说来也奇怪,我总在你身上看到自己,所以知道你做什么,为什么如此做。 “你总让我好奇,又让我觉得熟悉;我想被你保护,更想保护你。 “等我分辨出来这些,小姝,我已经…… “满心满眼,都是你。” 心迹如此坦诚,却风光霁月,仿佛跟她聊天色一般轻巧。 刘姝静静听着,似有所悟,又像没有。 像一颗石头落地,谢安语气分外轻快道:“好了,今日成婚,我们就是夫妻了。吃完饭我们早点歇吧,明日拜见父母还得早点起,得赶在父亲上朝前呢。” 语毕也是夹起菜到她碗里,自己也埋头吃饭了。 一顿饭尽,餐具被仆从收走。二人解衣上床,同盖一床被,谢安起身吹熄灯火,一夜便如此要谢幕。 就在黑暗中,却听刘姝小声道:“抱歉,圆房还得五天后了。” 谢安扭头,却见一双发亮的眼眸,饱是歉意地望着他。 怕是,他若不说点什么,这夜就过不去了。 于是谢安翻身侧躺,在夫人耳边认真道:“小姝,我们是今夜开始做夫妻,不是只做一夜夫妻。来日方长的事,不用急于一时。你再道歉下去,却在提醒我别的事情了。” “?”刘姝好奇问,“提醒你什么?” 谢安好笑道:“小姝嫁谁都行,但我非你不可。” 刘姝闻言看他一眼,将被子拉到头顶,许久都不再动。谢安却怕初夏闷热,将被角拉下给她透气,却见一双眼睛被月光照着,婉约清丽。 “抱歉。”那眼眸的主人说完,又很快解释道,“谢谢。” 谢安这才将人搂在怀里,笑着说:“说起来,我晚上拼酒将朋友都喝趴下,很是风光了一顿,得多谢夫人早有预判。” 刘姝抬头问:“我能帮你什么啊。” “噢。酒是岳父酿的那六坛,五坛待客,一坛归我。” “……” “多谢。” 在谢安越盛的笑意之下,刘姝见不得人似的,又默默拉起被子。 被角也又在谢安手里,慢慢褪下神秘面纱,将偌大个佳人亮出来,供他心满意足。 是夜静谧,蝉鸣都停息。 刘姝慢慢睡着,被子随呼吸起伏不定。 却有一个人悄悄睁开眼,望着眼前人,又是好笑,又是难捱地叹。 “你真是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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