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刘姝眼神立刻直了,嘴唇张了张,全然不敢置信地瞄着眼前的男人,随即认命地闭上了眼。 丢人现眼,不过如此。 转变如此之快,谢安瞧在眼里,笑意不减分毫,握握夫人的手算作安抚,抬眼对一早候在家门前的母亲叹道:“是可爱得紧,但母亲也不能在家门口站着等,晚辈如何回礼才叫周全嘛。” “噢。”女声很是考虑了一遭,随即道,“那我先回去,我们前堂正式见?” “不不不。”刘姝急忙把谢安手撒开,转身低头拜道,“晚辈刘姝,拜见庄夫人。” 低眉顺眼间,却见一袭天青色长裙进入眼帘,更有一双手将她轻轻扶起。刘姝抬起头,只见一位气质婉约的妇人笑吟吟地瞧着她。 粉黛微施,面庞秀丽娴淑,气质温韵优雅,多余饰品皆无,仔细看来,谢安面容足足跟她七分像。 思绪怔忪间,妇人将她一双手接在手中,不紧不慢道:“确实怪我,本该给你们在门外休整仪容仪表的间歇,但我呀,可是早就听说过你。等安石出门接你时,怎么都坐不住,只好在门前盼来盼去。如今可算等到你啦,失礼之处,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小姝。” 紧张烟消云散,刘姝不太好意思地微笑,扭头看向谢安。 谢安站在一步之外抱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二人,眉目俱是清淡的笑意。 未曾见过的婆婆,如此亲昵地叫她的小字,多半是谢安的功劳。 庄彤轻轻抚着刘姝的手,再开口是不绝的夸赞:“不错啊,安石,好眼光。先不说我听来的那些,光瞧着也叫人心生欢喜。长得乖巧可爱,气质好,衣品也不凡。这是哪家的好闺女,要嫁给我儿呀。真好。” 不待刘姝笑着回应,谢安接过话头:“母亲所言甚是。幸好我去了一趟宜城,不然就没这么好的妻子了。” 不说还好,想起宜城一趟,庄彤纳闷道:“但是你打架的技法怎么退步了呢!” “……”谢安难得无言片刻,无奈反问,“这是重点吗?” 庄彤却更加认真道:“架都打不赢,当今世情之下如何保护妻子孩子。可别说你每日忙得顾不及练武,你又不上朝!这趟回来就没见你练过几次剑,这可不行。” 半是斥责完儿子,又郑重握着刘姝的手道:“小姝,你以后得盯着他点。早辰时,晚戌时,每天半个时辰,一天都不能荒废。强身健体事小,保家卫国事大。” 眸子在母子二人转过一遭,刘姝微微笑着,郑重回答:“是,庄夫人。” “叫什么庄夫人,多生分,来……” 男子揉着额角提醒:“母亲,她还有七日才过门。” “唉,就跟七年似的。”庄彤微微失望道,还是牵起刘姝手微笑道,“来,我们进家门。” 这已然不是刘姝第一次出入乌衣巷谢府,但这一回被庄彤牵着,谢安跟在身后护着,不少仆从见了俱是拜见问好,倒有些许嫁入高门的预备感。 随移步,庄彤介绍之音更是袅袅而出。 “我那夫君谢裒,字幼儒。原本掌家的长兄谢鲲,生一子谢尚,在外任将军;一女谢真石——你见过的——嫁给褚裒,儿子褚歆现任散骑常侍,女儿褚蒜子,嫁给会稽王司马岳了。大哥过世之后,为了方便照顾,就把嫂嫂刘氏接在这里照顾。等你们成婚的那天,都会见到的。 “幼儒弟弟谢广,秘书监任着闲职,子嗣单薄,现在仅剩的儿子才十岁。 “幼儒娶六房妻子,我第三个进门。我们六位都是世宦之女,久经教导,礼数大差不差,谢家家风又宽松,每个人生一个儿子就算做完成任务,平日里个个相敬如友。只有儿子年龄相仿,能结伴到学堂的,平日里来往甚笃:譬如老大老二相差三岁,安石老三跟老四相差几个月,同岁,老五老六又差两岁。 “家里情况,也就是这样。 “老大老二如今独立出去,都在外任太守。万石也有司徒援在身,搬去北边官邸居住,若不是春节、清明、中秋,或是家里办大事儿,都不会回来。孩子们大了,院子就难免显得冷清,有时想想甚是伤感——他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好像都还是昨天的事情。” 刘姝听得入神,却有人清清嗓子,用竭力维持形象的解释,打破这分温情:“嬉戏打闹应该没我的份。” 庄彤虚着眼瞅向儿子,跟刘姝解释道:“安石自小喜静,往书房一坐就是一天,不吹灯不知道停。谢家祖辈可是军人起家,上头两个哥哥尤其喜欢比剑,安石最初连剑都拎不动,胳膊连枪头粗都没有。”将谢安哪有那么夸张的辩解一掌拍在外头,又是半抱怨道,“小时候想叫他锻炼身子太难了,非得请万石拉着他到处跑。” 见刘姝直乐,谢安笑容在嘴角有些挂不住:“母亲!你能不能捡点好听的说,比如我学剑之后再没输过?” 庄彤奇道:“那不是你应该做到的吗,是需要夸的吗?” “……”谢安看一眼眸子发亮的刘姝,无奈道,“母亲,我把小姝追到手不容易的,你别婚前三两句话把婚事给我搅黄了。” 庄彤理直气壮道:“就算黄了,也该怪你没抓住小姝的心,不然尽是些实话,怎么就说不得。” 刘姝火上浇油道:“就是就是。” “……” 眼看着两位女子双手相牵,彼此相视间俱是笑意,谢安只好认命般地点头,双手举在空中连连告饶,跟在身后不再发言了。 此时已然越过前堂与花园,再往前路有三分西北东,当中一个三层高的楼,不知用途。 刘姝随庄彤步伐一顿,接着便听人介绍道:“西边是嫂子刘氏居所,她出身中山刘氏,跟你似乎不是一家。但天下同姓必然同根,只是看缘起哪一脉。日后嫁过来,我们一起去拜访。 手指向东边,又道:“东边是三叔、弟媳和他们儿子的住所。最近也不太在家,日后我陪你过去拜访。 最终指向北边,才道:“北边是我们的住处。其实,起初三个院子同样大,是幼儒娶了一房又一房,屋子不够住,于是将谢宅后头相连的门户买下打通,才有如今的样子。可以说是北院,但其实是六处互不相扰的独立院落。你去过安石的书房,必然也路过过一个小花园,我住的地方和安石的卧房,就在花园北边一些,走几步就到了。” 刘姝点点头,又听庄彤介绍道:“正因为北院道路通杂,幼儒要照顾大家,所以私库就建在此处,这样一来哪家有需求,都能很快补缺。” 庄彤轻抚刘姝的手,沉吟片刻道:“承蒙祖父谢缵,父亲谢衡两代经营,家中私库收藏甚多,挑见面礼的礼数,从我这就有了。没什么讲究,无非是好东西太多,却不知道新媳妇喜欢什么,来一个给一堆也不是不行,但人各有所好,事物在各自眼中价值也不同,于是有了大家自己挑的便宜;也没什么规矩,布料,器物,乃至西域传来的罕见古琴,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想拿多少就拿多少,都不喜欢直接拿钱也行。见面礼,讲究的是礼,安心揣着就是。” 如此嘱咐着,庄彤便打开了家中私库门,又将一盏灯笼递给她,温和道:“去吧,我们就在外头等你。” 谢安更是笑道:“如果没看到喜欢的,那就挑值钱的。” 庄彤直瞪儿子:“嘿,这是给新妇的见面礼。你别是早就惦记私库里的东西,叫小姝委屈自己替你拿。” 谢安对母亲无辜道:“是小姝平素爱好不多,饰品都鲜少摆弄,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便是母子二人辩驳间,刘姝望着谢安,嘴唇蠕动片刻,什么话都没能说。 见男人安静对她点头,才向二人微微一礼,提着灯笼进了门。 谢家私库,首先摆在面前的,就是大。 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布料,金银器具,古玩字画,孤本书籍,甚至是西域传来鲜少能见到的珍奇物品,各自被整齐归纳在不同位置,做了编号。 其次是整洁。 架子间不见灰尘,可见时时有人打扫,空气也清新如雨后洗炼过,深吸一口,甚至肺腑都觉得舒畅。 刘姝站在琳琅满目的物品之间,闭眼间,却想起宜城的绣坊。 谁人养蚕,谁人织布,谁人绣工,经过谁手,成为谁身上的一段裙袂,又要在谁眼里度过一段漫长时光,至褪色,至废旧,至烟销。 睁开眼目之所及,称作物品,却是某些人手里静止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在此时,在此世,在千百年流传而至,又将往很后走去。 或许,比她于世间的停留,还要更久一些。 思及此,刘姝对室内微微一笑,便原路走了回去。 候在门口的母子俩,见到空手而归的刘姝,对视一眼俱是看到彼此的惊讶。 庄彤好奇道:“没有喜欢的?” 谢安思考道:“钱也不要?” 刘姝望着即将成为家人的二人,微微一笑道:“财富会在人手里流传,或现世,或历史,一时占有就没什么意义可言。我想要的,只是家人平安健康,彼此依靠温存一生。私库里不会存,街市也没得卖。私库,我来过,我见过,就这样。” 随着刘姝吹熄灯笼,母子二人相视,俱是笑起来。 庄彤赞叹道:“财富其实是人手中不断流转的时间,世人皆以物质丰盛马首是瞻,计较一时长短,很少有人能如此通透。得妻如此,我儿之福。” 谢安一字未发,望着刘姝的双眸盈盈笑意,更是含光。 私库再次上锁,庄彤望过三层楼,瞧着儿子儿媳,又是深深赞叹:“真好。我早知安石会有好姻缘,却没想过能这么好。真高兴啊。” 谢安微微蹙眉:“母亲,你这又是从哪儿看的。” 庄彤一手叉腰道:“你的八字时柱啊,子嗣几个都是听话争气的,单你一个如何生,必然有婚姻和美的夫人。” “……”谢安无语片刻道,“小姝是我追,婚是我计划着求,个中波折我懒得说,感情你什么都没做,就直接拿命定二字坐享其成了?” 却见庄彤不赞同地摇头道:“万一你的努力,也是命中注定的呢?” 谢安深吸气,用尽涵养,语气还是饱含埋怨对刘姝道:“这就是我最讨厌周易的地方,不论算得着算不着,结果好坏,横竖都能拿命中注定解释。那我还知道每年秋季麦子稻谷一定会熟,开春田地就那么荒着,来年拿什么吃饭?风吹来的命中注定?” 刘姝与庄彤对视一眼,俱是笑起来。 笑完,庄彤凝视刘姝许久,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硬塞到刘姝手里,道:“虽说小姝什么也不要,但当母亲的总不能叫你空手而归。这是我多年积蓄,等嫁过来,跟安石来我院中取。” 刘姝惊讶道:“这怎么可以?” 庄彤尤为坚决地将她手扣上,攥成拳头,将钥匙分明拿在手里:“我就安石一个儿子,本想等他将来出仕时有个好歹,拿出来应急。如今看来,你们必定不会沦落到那个境地,所以,早给晚给都是给。剩下的日子里,我不会再替你们绸缪,你们要互相扶持,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语毕,笑逐颜开,望着日头更道:“今日心情真畅快,得去厨房拿壶酒喝喝。” 迈出步伐前,又竖起指头止住刘姝开口,笑眯眯道:“下次见面,小姝就该改口叫娘了。” 刘姝恭敬道:“是。” 二人望着庄彤小跑着溜回北院,相视一笑间,刘姝将钥匙递出:“给你,你的。” 谢安却摇头道:“是母亲给你的,你拿着吧。” 对峙片刻,思及谢安还有半栋迎宾楼,刘姝只好将钥匙纳入怀中,好整以暇道:“离成婚不过七日,应该再没有今天这样的事情,需要我来出面罢?” 谢安略一思索道:“再没有了,剩下的酒宴是我家筹备,要做好把一部分东西打包回东山的准备,还有一些实在推不掉的应酬。我或许会很忙,但我也一定会每天到刘府拜访的。” 刘姝好奇道:“打包什么回东山?” 谢安轻叹一口气道:“物品层面的东西,东山并不缺。是有几本孤本书籍,我想带走,但两个弟弟也想看,于是叫他们抄书呢。” 刘姝好意道:“要不要我帮忙?我的字比你或许不算好,但你毕竟师从王羲之,谁跟你比都好不到哪去。” 却见谢安倏然一笑,挠挠鼻尖道:“夫人要抄,不如帮我抄《诗经》吧。” “?”刘姝纳闷起来,“《诗经》算什么孤本,悅闻书局那么多,都够建康人手一册了。” 谢安不假思索道:“夫人若是抄其他任何东西,大约我都不会有心思读下去罢,唯独《诗经》,说不定书中玄妙,读来能更解一层?” 话音刚落一拳砸在谢安胳膊,谢安乐呵呵地接着,更将满面绯红尽收眼色。 相携渐渐步出后院,自花园至前堂,刘姝忽然好奇道:“你都有些什么应酬,将来我也要随你应对么?” 谢安沉吟片刻,将她请到收拜贴信件的门房。门房仆从退下,却见三台木架,左右两个几乎没甚东西,唯独中间那台被信件堆积。但也不是均匀堆着,而是分为四垛。 左一,零星两三封,左二,信件堆积如山,右二,只有一封,最右,信件浅浅一叠。 谢安直接介绍道:“左边架子是大伯家的,右边架子是三叔家,中间那木架是给我家的。现在你猜,那四摞当中,哪个是给我的?” 刘姝左右看看,闭着眼都能答:“最多那个。” 谢安乐道:“为什么?” 刘姝扶额道:“左一右二,约莫是你父亲和四弟万石的,因为他们是朝堂之人,大部分该有的社交都在朝堂议事前后完成,无需信件延时来往;右一约莫是你家其他人的,不能时常相见,所以要有书信往来;但你家中,谁是大家都想见却见不到,只能够通过书信预约或者聊天……只有你了。” 谢安欣慰道:“果然是我的夫人,聪慧过人。” 刘姝叹道:“我算懂你为何要住东山了,是我,我也不想拆了——这堆可有半人高!” 谢安笑着安慰道:“其实这些都是不急的,若是程谭有信给我,会走何攸的路径。但我毕竟姓谢,有些来自其他世家的邀约,很多家主辈的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不上朝,最大的逃避借口就不能用。不去吧,不给面子;去吧,没什么意思。 “等我们婚后回了东山,会时常来往的密友,许询,支遁,你都见过。聊的也都是些日常,偶尔谈谈老庄。大部分时候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也就这么些事情,一旦适应,也好说。” 刘姝颇为同情看向男人:“辛苦你了。” 谢安摊手:“不辛苦,尤其日后还有夫人为我分忧,想想甚至轻松了。” “嘁!” 又是一日在迎宾楼用过午餐,又是饭后送刘姝回家。谢安就真如他所说,忙着将应酬在婚前都解决,但还是坚持每日二人共进午餐。 迎亲前两日,文茵随秉文车马被送回,提起见闻一句话都不讲,神神秘秘道小姐一定会过得好。 迎亲前一日,谢安更是早早来到刘府,见到刘姝却只会傻笑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送刘姝回家,才在门前,搓着手提醒道:“明日。” 刘姝也笑着应道:“明日。” 便是如此漫长对视之际,二人俱笑,谢安深深望着她,笑意难减分毫道:“你愿意嫁给我,多谢。” 刘姝笑着摇头道:“是我该说,此生遇到你,多谢。” 是夜星光漫天,照人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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