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在刘姝面前打开,秉文恭恭敬敬一礼,对站在院中,嘴角挂着疏离笑容的刘姝道:“还请女郎稍候。” 刘姝无语片刻,看着秉文,秉文神情竟然比她还要无奈,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所想尽在不言。 伤口刚止血就洗澡也就罢了,嗯,现在又要搞世家大族的繁文缛节。 于是刘姝只得站在院子中,看着太守府仆人出出进进。 将浴桶抬走,旧衣服拾掇到水房待洗,地面除湿,门户大开晒晒太阳,不知哪里找来的熏香专程摆在旧桌子上,缭绕烟雾中,秉文拿蒲扇到处挥,将气味在室内驱赶来驱赶去,就连院子里的她鼻尖都熏到。秉文才勉勉强强对她挥手。 “女郎,都收拾好了,请进。” 刘姝深吸一口气,将所剩无几的耐心掂了掂,这才跟秉文点头示意,慢慢踏进屋里。 程谭生性简朴,太守府陈设更是简单到近乎无物,正屋仅仅摆着一张桌子两条凳子,扫洒干净后地面纤尘不染,兼着悠悠檀香气,竟生出些许禅学心外无物的意头。 右转卧房,她连着守了两天的床前,却垂下两条帷帐。男子身影恰好半倚在床柱边,与前日昏睡时的朝向截然相反,左肩侧朝向塌外,生怕她看到右肩伤情似的。 虽隔着帷帐,她却感觉得到,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如水静默,如影随形。 风波几折,她却有些恍然,记起初见时,他也是这么藏在帐后,小媳妇似的。 当时,他给她一个承诺。 如今,她欠他一个回答。 遥遥相望,却沉默不知多久。帐内人清清嗓子,轻声问:“来了?” 她眼睫垂下,轻声回答:“嗯。” “听秉文说,这两日,白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委实辛苦你了。” 谢安好容易想到词来客套,没成想出口却只换来沉默。心情更是忐忑,于不安中生出一丝恐慌,连右肩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百般思虑涌上心头。 她在想怎么回答吗? 如果她只道谢,他要怎么办,当作拒绝,体面地准备告别? 说着不给她留余地,一颗心平白奉上,他又何尝给自己留了退路。 该怎么说,才能抵消心中难堪呢? 未及他想清楚对策,身侧帷帐却被一只纤手掀起,刘姝秀丽容颜便随着一丝日头映入眼帘。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又安宁,总是叫他记起那日马车旁,她掀开车帘,望着他的眼神没有防备,没有平日里的客套,倒是因为哭过,懵懂间,眼睛湿漉漉的,宛若雨后初荷。 很多时刻便是这般,初时未觉如何,但独处时候,她一颦一笑总浮现脑海,叫他心折。 欢喜过后,便是泼天冷意,席卷理智。 她很好。 为救至亲不顾自己,勤快又聪明,亲和友善,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不错。 却不是他的。 瞧着换了衣服的男人视线不自在地瞥到一边,刘姝将手中帷帐绑在一旁,便坐在留了一线余地的榻边。 男人虽然一字未发,努力往榻内挪了挪,想叫她坐得舒服点,受伤的右手下意识使劲,钻心的痛却叫他闷哼一声,随即咬紧牙关,再也不肯泄露分毫。 饶是额头都冒出冷汗,人还是装作无事,嘴上含笑跟她用左手指道:“你看那根柱子。” 刘姝依言望去,只看到普普通通一根柱子,没被虫蛀,掉了漆,不甚美观,却没别的问题,于是视线转回问他:“柱子怎么了?” 谢安郑重地介绍道:“那应该是根承重柱,选得很好,看着很结实。” 刘姝更加莫名:“所以?” 谢安更是乐道:“若你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是感谢,那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你非要说,我就一头撞上去。若你还有良心,明年这时候给我坟头烧点纸钱。” 话音刚落,唇边赫然抵着两根手指,温柔触感将心弦紧紧牵于其间。 怕鼻息烫着,他甚至屏息,一阵头晕目眩。 好在她手指收得够快,他才好狼狈扭头,深呼吸几口,终于回视间,却见她眼神也是惊惶,手屈成拳,紧紧攥住,颊边飞着晚霞,斜入耳后,比海棠花更娇嫩欲滴。 对峙许久,刘姝才低了头,开口都有些颤抖。 “别胡说。” 谢安瞧着她,本想说这就是玩笑,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他违不了心。 告白拖着,一而再,再而三,忍到生死关头,再不说就怕抱憾终生。 此时此刻,他又怎么敢听,她拒他千里之外? 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檀香悠悠散着,日头从窗边照进来,生出浮生安然。 刘姝深吸一口气,才望着他轻声开口:“我不是想说那个。伤口刚好一点,你怎么敢洗沐?洗就洗了,谁能管你。快让我看看,现在是该上药,还是该食补,总得让我做些什么吧。” 谢安却悠然笑起来:“那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我好像,还是会些医术的。”刘姝婉言提醒。 谢安认真道:“不行。我再怎么也是未婚的良家男子,就这么随便给你看了,以后还要不要许人家的?” 闻言刘姝眯起眼睛,声音极轻地说:“那奴家帮公子脱?” 谢安坚决回绝:“不行。” 刘姝微微笑着,慢慢点头,谢安以为这关终于过去,刚要开口提别的,却见她手径自探向他的腰带,分明要扯。 这动作激得他全身一颤,左手飞快将她双手纳入掌心,右手顾不得痛急忙往后将身子挪出一拳距离,风度全无,惊魂未定地叫:“你干什么?” 刘姝却云淡风轻道:“我要上药,你不脱,我帮你呗。” 瞧着她的理直气壮,谢安竟是一时未能开口,胸如擂鼓,跳得耳朵都不宁,掌心柔荑温热,更是让他惊惧之下,生出莫名的酸气。 “你对周游也这样吗?” 生怕没说明白,又口不择言道:“他受伤了,你也这么,这么……” 心头酸涩难当,不敢再想,也不敢再说。 却听刘姝微笑平静道:“你还记得他啊。你们相处不是挺好的么,刚认识就打探家庭情况,又是帮忙卖货,就差称兄道弟了。” 谢安却如何都笑不出来,怔忪望着她,哀求般呼唤她:“小姝。” 确实,他表面在帮他排忧解难,起的却是攀比的心思,叫她知道他的能力不限于此,那人也不够格做她丈夫。面对那人坦荡,尽显龌龊。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那些心机便如镜子,叫他相顾难堪。 于是他只好将实情以告:“我是惯用玉石雕刻的,他那原石成色不好一看便知,都不用开石。所以我写信给襄阳商会相识的人,直接给周游足够置地的钱,别的什么都别问,就当是我买了。你能放心了吗?” 瞧见刘姝默不作声,直直望他,心里更是百般无奈:“我承认,周游为人坦荡,若如你所说家中也是世宦,换个场合我不介意与他交个朋友。但是,唯独你,小姝,你这样的女郎,我生平只见过你一个,如果你选了他,我怎么办?我……” 我了半天,竟是什么托词都说不出口,潮水涌入眼底,叫他不得不低头垂眼,遮一遮羞。 却听到刘姝轻叹口气道:“确实,如果没你插一脚,我会邀他入赘。但是如今,你都把人支开了,我要搬去建康的消息也把人吓跑了,还谈什么婚嫁?” 谢安闻言蹙眉:“吓跑?” “你的判断没错,他确实在人生大事上容易举棋不定,优柔寡断,不算良配。但入赘人选,选的就是听话,缺点就成了优点。”刘姝舒口气缓缓道,“但放在建康,凭他的本事远远不够立足。要像哥哥那般遭遇再来一回,我真没办法。” 刚安心须臾,想起刘惔,苦意却更在谢安心头萧瑟:“你在顾虑这个?如果直接拒绝了我,我会撤掉对刘惔的所有支持?” 刘姝轻轻摇头:“不,你救了他,报恩就是他的事情。你不是让我说顾虑吗,如今我来问你: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图的就是一方身陷囹圄之时,另一方总靠家族助力施以援手。我如今没有依靠,仅是平民一个,温饱无虞,却不够世家大族看的,若你也遇到我哥那般灭顶之灾,我该怎么救你,你想过么?” 一席话问得谢安愣住,刘姝瞧着他的表情,却了然一笑:“司马之下,王谢庾桓。但风水轮流转,王导去世不过月余,庾氏就拦得住我哥写给王濛的信。王濛什么人,王家嫡系子弟,即将出任中书郎……这个司马倒了,下一回风水转到哪里,谁得势,谁倒霉,生逢乱世,谁也保证不了任何事情,不是么? “安石,你很好,但日子不只是物质无忧,还有责任。若你出事,我无处求援。预料得到结局如此,不如不要开始。 “你让我别哭,可我身处边境,早就习惯动荡。建康风花雪月飘不到长江以北,我是数着历法过一日算一日的人。” 刘姝说完便低下头,自嘲般笑笑。双手仍然被男人牢牢攥在掌心,像上了镣铐。 但这镣铐会解开的,只要他足够清醒,时间会让彼此刑满释放。 日头悠长,伴着檀香。 刘姝刚要开口,双手却被紧了紧。 她抬眼,入眼却是他的恳切。 男人急切开口:“你只顾虑这个,是这样么?” 这话问得刘姝无言片刻:“那你还要什么?” 谢安神色凝重:“你心里没有别人,周游对你而言,也只是一个实际的选择?” 刘姝抿抿唇道:“是。” 得到肯定答复,男人身上所有情绪奇异地消散,笑容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若我跟你保证,就算他司马家一个月换三十任皇帝,也不会有一丝尘埃飘进我家院墙,你会答应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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