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自脚下蔓延成一条线,他被几人拿刀围在当中,寡不敌众,倒在地上,身上伤痕满布,眼睁睁看着婆婆被名为张普的男人拿刀截杀,刘姝也被他强行掳走。 他躺在地上,血自眼皮漫出,睁眼俱是背影,任他如何不甘,已是无路可走。体温流失,冰冷刻骨,自灰烬从生出百般情愫,叫他无法不后悔。 可,他要后悔什么? 疑问陡生的刹那,神智自残躯中脱出,升直半空再俯身看,场景便由山谷变为汉朝地图,山川河黛,尽数于胸。火焰又渐渐将那羊皮几分,边际便生出污黑的残渣,界限又分明将一整块国土分割开来,成为如今几番对峙的模样。 灼烧不过片刻,人间已是百年。 嘶喊与尸骸都化作风,诸多叹息自天地间流转。谁都想将国境回归原状,趁机做那新皇,但谁也都知道,现在没人做得到。只得将那期盼转为探寻,寻心,寻景,寻于理。 便是当今世事,众生苟活,不问苍天。 一句悠长叹息后,谢安渐渐睁开眼,盯着陌生床帐,从光影走向判断出时间在早晨,疲惫间闭眼,未及思考身在何处,右肩剧痛便即刻席卷全身,叫他口难开,叫他动弹不得。 好在秉文就在身边,瞧见他睁眼,惊喜道:“公子醒了!”便将他半扶起床,喂一碗水,等候吩咐。 半靠榻上,谢安再次打量陌生室内,床榻之外便是一方桌子两个凳子,灯笼只一个还早早灭过,此外什么装饰都无,陈设简单到堪称一贫如洗,于是问:“我们在哪儿?” “回公子,前天凌晨您倒在城门之后,程太守就把您接进宜城太守府照顾了。” 这样也好,总不能这时候再回刘府暂住,不然在外人眼里就说不清了。 判断过利害,谢安又问:“那他住哪儿了?” “回公子,为了公事,太守干脆住前堂打地铺了,还吩咐我,您一醒就去叫他。”秉文望着男人脸色苍白,愁道,“那都是小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再叫大夫来看看?” 谢安瞅着他一脸担忧,倒是笑起来,动动手指,又屈屈手肘,耸耸肩膀,才轻松道:“胳膊能用,都是皮外伤,养一养就好了。倒是小姝这两日怎么样了?” 秉文一揣手,无奈答:“被您毫发无损护送回城,这帮老爷们看在眼里,都默许给她您夫人的待遇,随意进出太守府了。就您睡的这两日,女郎叫我守夜,等到巳时她就过来替我照看您。现在是辰时一刻,过会儿您就见着了。” 话音刚落,谢安却霎时间变了脸,左手掀开被子,瞧见身上衣服还是借来的军服,又抬起胳膊闻了闻味,汗并着血腥气就这么涌入鼻腔,叫他脸色更难看了点,不敢置信地盯着秉文。 秉文会意,视线垂在地上:“大夫说您肩伤太深,最好先别动,等结了痂再换衣服。” 谢安左手覆在脸上,长叹一口气,才无可奈何道:“你现在去叫程谭吧,然后去帮我准备一桶水,拿身干净衣服给我。” 秉文惊了:“公子!万万不可!” “如果没有热水,冷水也成,等我和程谭聊完就送进来,快去。” 秉文还想争一争,却被谢安扬眉吓得不敢开腔,只好一步一顿一回头,不情不愿出门准备着。 程谭来得倒快,一身官服板板正正穿在身上,像是新的。神情严肃但带着疲惫,也不知是起得早,或者压根没睡过。 刚踏进门,视线就落在他肩膀道:“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如何?大夫一会儿就到。” 谢安弯弯唇角,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派头:“皮外伤罢了,多谢言璋挂心。现在情况如何?” “那日你走后,两个巡逻队就回来了,他们在北边遇到敌军,已确认第一队全员遇难。而后我们就坚定守城念头,直至你回来,告知我们敌人在西山附近。襄阳援军昨日到了一千,守城暂时不必担心,王治就派了两队骑兵往北往西侦查。北边不见敌军,西山火灭了,我们的人进山谷看了一眼,留下的骸骨约莫属于一个老妪,一个青年,一匹马。” 说完这番话,程谭也是一口长叹:“我曾多次邀请婆婆进城住,她没答应,却不想今日只能如此相见。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强行把她绑进城,怨我也行,好过这般结局。宜城位处边境,本就资源稀缺,再少一位大夫,更是一大损失。” 谢安却宽慰:“人各有志,强求不来。她倒是留下了药方,你知道吗?” 程谭点头道:“刘姝昨日同我讲过,我已命人将药方抄写下来,过两日就全部抄写完毕。这样,既方便刘姝帮婆婆实现遗愿,我也好培养人才。” 谢安不禁夸赞:“言璋兄考虑甚是周到。” 程谭摊手作无奈状:“边境本就什么都缺,还成天打仗,事情都得往长远了想。” 二人对视间,俱是一笑。 笑完,谢安将山谷遭遇逯明一事说了,并谈了北方要么本月起兵戈,要么秋后的猜测,随即道:“你身处边境熟悉情况,有什么想法?” 程谭叹气:“北边去年秋收似乎遭遇干旱,欠收,这个月大约是打不起来了,但秋后很难估量……还是先准备起来吧。” “有什么我能做的?” “襄阳的军只能援守半个月罢,我先组织着把守城军的兵器都换新,然后只等加强边巡,保护春耕。”程谭思及此,不禁手抚上脑门,“要是装备精良的荆州军,能从武昌转到襄阳驻守就好了。” 谢安听在耳朵里,点头道:“我可以想想办法。” 程谭眼睛微瞪:“我就是那么一想。” “朝廷要想在北伐的事情上歇个一两年,少不得把精锐派到最能够支援多方,形成震慑的地方。”谢安慢慢道,“长江下游本就中央军坐镇,荆州军也不是不能往西走走。我记住了,秋收前,事情会有变化的。” 程谭大喜过望,忙站起身,在他行拜礼前谢安急忙举手道:“我只会把事情往这个方向推一推,但不保证结果,你可什么都别说。” 程谭却笑:“宜城百姓多年来频遭战火,就算不能保证长治久安,但安宁哪怕能多上一分,都是好的。” 语毕便是不顾阻拦,当即正拜,谢安无法,只好微笑点头:“那我便尽快启程吧。” 二人这头刚说完,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却是秉文带人将浴桶提进门。 程谭不禁蹙眉,声厉掷地:“伤口止血不过一个晚上,谁让你们弄的?” 秉文小心瞧一眼床上的人。 谢安单手撑着床边,慢慢挪下地,微笑开口:“是我。床上躺了几日都快发臭了,趁醒来有精神头赶紧洗沐一番,去去晦气。” 看着言笑晏晏的男人,程谭愈发不解,一再提醒:“安石,你那伤口流了两天血才止住,生死面前没这么多事需要讲究。” 瞧着友人焦急真心实意,谢安话在舌尖转了几个弯,才慢慢说出实情:“我不能这样见她。” “谁?”程谭困惑不已。 “刘姝。” “先不说你托我做的那些事情……你都出城救她了,你们之间还需要如此客气?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吗?”程谭抱臂疑惑问。 谢安端起得体的微笑,温和回答:“我希望是,但现在不是。” 程谭望着这男人,又看看不断被下人添水的浴桶,好一阵无言。手指在下巴摩挲半晌,才想到另一个由头道:“她都这么照顾你两天了,形象云云,毕竟你是病人。她肯定也不希望你刚醒来就……” 好意却被谢安温柔又坚决地打断:“她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这么对她。” 眼看劝不动,程谭无法,只好道:“那我叫大夫多备些止血的药。” 谢安微笑回答:“有劳。” 程谭摇摇头走出门去,水也差不多满。秉文将毛巾挂在一旁,手伸进去试水,苦着脸对男人道:“热水不多,最多弄温了,后面还在烧着,送来得一会儿。” 谢安手掌浸入水中,说温,也就是比刚打上来的井水少一丝凉。 但赶在刘姝来阻止以前,他得尽快解决掉。 于是他单手解起衣服,对秉文道:“就这样吧,我随便洗洗去味就成。帮我拿一套干净衣服来。” 秉文越发愁道:“您别忘了,咱家当都在刘府呢。我回去找,女郎就会知道您醒了。” 谢安径自入了浴桶,感觉着凉意将痛处减轻,才缓缓对一脸忧思的秉文道:“你的任务便是,帮我在路上拖一拖,让我有时间打理干净,去吧。” 刘姝拿了食盒刚要出门,却见秉文迎面而入,被她遇个正着,于是好言问候道:“我刚要去替你下来休息,你怎么先回来了,是太守府那边出事了吗?” 秉文本就心虚,支吾片刻道:“……我,回来拿公子要用的东西,醒来公子就要用的。” 刘姝点点头道:“那你去吧,我在这等你,一起回太守府。” 秉文很快就找出一套公子惯穿的衣服,却迟迟走不出院门,瞅着室内满脸愁容。 衣服好找,拿衣服的借口好找,他可怎么拖那位女郎行程啊? 那女郎分明猴精猴精,跟他家主子似的,没法糊弄啊! 于是刘姝等着秉文拿东西,又等秉文出恭,钟头过了两刻,秉文磨磨蹭蹭回到前堂时,视线便落在秉文身上,笑容温柔可亲。 秉文一瞧,更是飞快低下头。 刘姝笑容越发意味深长:“秉文,你为什么拿着男子衣服啊?” 秉文忙把衣服打开,露出里头的白玉雕:“公子要用的其实是这个信物,您见过这的,公子每次施恩,送出去的都是翠玉,白玉他自己留着。您也清楚,公子与宜城太守程谭有交情,这趟出来,醒来少不得收回翠玉。我是拿衣服裹了,防范贼人偷窃。” 看不出问题,刘姝微笑点头,又问:“那你回来拿信物,安石那边谁守着?” 秉文顿了片刻,急中生智道:“程太守让大夫守着呢。” 刘姝立刻道:“其实他醒了是吧?” 秉文张了张口,问:“您怎么知道……” 刘姝无言片刻,回道:“你跟安石关系如何,我不清楚,但这两日来,就算我让你回来休息,你却是直接靠在太守府墙头睡觉。如果不是他命令你回,你哪会离开他半步?不管信物不信物,他一个病人,醒来要那玉有什么用,他想要的是衣服,但他为什么想要衣服?” 话越说,音越冷,到最后笑容定格,秉文竟是在初夏打了个寒颤。 等到谢安单手勉强将身子擦干,终于等到秉文送衣服。秉文悄悄侍奉他穿衣服,伤口果然还是裂了开,很快在白衣上浸出几丝痕迹,转到正面给谢安系腰带的时候,满脸都是心疼。 疼在自己身上,哪会没有觉察,谢安微笑安慰道:“真的没事,养几日就好了。快赶在小姝过来之前,帮我把头发擦干些。” 谁料话音刚落,秉文立刻站直,直往门外努嘴。 谢安见状,笑容顷刻间荡然无存,作嘴型道:“她来了?” 秉文点头,表情堪称恐慌。 读懂这一点的谢安心下又是一沉:“她知道?” 秉文重重地点了头,表情一副你自求多福。 浴桶还在,尚且能用屏风挡一下,毛巾也能藏在憋别处,可是水痕到处都是啊! 谢安瞧瞧室内一地狼藉,来不及任何准备,又听到门外有人问:“谢公子洗好了吗,若是有不便之处,要不要奴家搭把手啊?” 虽是温言软语,却像烟火,崩开男人每一条神经。 有两个字破天荒地横在脑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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