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禊之事,是每年三月初三,初春时节,到河边洗浣,辞旧迎新,许下这年期盼的日子。 起初并无仪式可言,若是寻常百姓,简单洗洗就得了;宫廷也会由国子祭酒在皇室面前行简单祭礼,再宽裕也不过是上香祭拜天地,祈福今年,只消一盏茶的功夫就结束。 但事情到世家做,就又不一样了。 也不知谁起的头,桩桩件件以周礼为标准要求,味道就变成今日这般:男女分开,洗漱变洒水,许愿变成在天地大众前献上祭文,许愿之声就以丝竹管弦声替代。 如此盛大的场面,光读个祭文就显得轻薄。于是程序节节攀高,最终加入文会论玄的成分进去,按时辰来算,竟然占据修禊大部分时候。但也没人会出头说,这项目本末倒置,因为三月初三的日子,不仅事关礼仪,还卡在中正官评议品阶之前。 中正官皆是从身兼要职的世家选出,在名单公布之前,谁都不知道。清谈若能拔得头筹,给潜在的当年中正官留下好印象,品阶自然不会低。吏部得到品阶评价,就会将名单列在官员名单候选之中。 平步青云,近在眼前。 清谈文会俨然成为世家大族初春最当紧的活动:涉世未深的少年窥见朝堂一角,期盼入仕的青年在大众面前施展才华。 至于成为世族为女儿挑选夫婿的场合,也是其中一项衍生功能罢了。 众人皆尽入席,男女以帷帐相隔,男子席间前排坐着的,便是各家当年显要人物。 王濛与王羲之互相客气一番,并肩坐在同排,刘惔作为友人出席,就坐在王濛身侧稍后的宾客位。 桓氏一向是桓温三弟桓豁居于首位,桓温来了,便在第一排加坐位。 庾氏兄弟一人,因为一个月亲太尉庾亮病故,长子庾羲守孝便不能出席,代为坐镇的是司空庾冰之子庾希。 像褚家这般人丁不多的世宦,单独列出席位。 其余诸多重臣未以家族进驻,便不分先后,坐在评判席,当中以陶侃为尊。每年出题的便是这位长者,今年亦如是。 两位兄长俱驻守在外,弟弟谢万主持修禊,谢安端着笑将寒暄一一回应了,看着前排两个位置。 他都说了想坐在最后,但谢万没听他的。 不情不愿坐下,才把拿了许久的食盒交给身边候着的秉文,使个眼色,人便趁乱带着食盒机敏地溜了。 再回来时,食盒依然是那食盒,但内容已然改梁换柱了。 寒暄过半,巳时整点,鼓声起。周身蔚蓝长衣的青年,从侧面上台主持大局。 读祭文,一祭忆往昔,其间奏乐,由高僧将手执玉净瓶,用杨柳枝将瓶中甘露撒向台面及四周。 布施水与器物俱是开过光的,拔除邪祟,样样做足。 二读祭文,二祭展望新年,再次奏乐,高僧将第二瓶水扫洒出来,路线跟第一次相反,取圆满之意。 三读祭文,便是感谢天地赐福,奏乐时上菜,菜上齐了,便开始清谈文会了。 每一步都是谢万计划,他监督过的,只要照做就不会出问题。 等到清谈定了头筹,出题人就会宣布停止。 剩下的时候,便是自由行动了。 放眼望去,青年男子各个跃跃欲试,野心勃勃。 只一个坐在前排,心不在焉,低头间,全是望着帷帐另一侧的余光。 女子席与男子席位排布差不太多,但能够出席的俱是未婚,或者平嫁给世族的女子。出嫁女子坐在父席还是夫席,全然看娘家婆家哪个势头大,但又有一些例外。 比如他的堂姐,谢真石。按理说要坐到褚家席位,但以谢氏自居也无妨。不仅仅是娘家势头大,还格外有女儿嫁了王室,算半个贵戚的缘故。 谢真石按照父姓,坐在谢家席列。 作为宾客,刘姝的位置,也在谢真石身后些,但也是第一排了。 谢安面上挂着十年不变的客套笑容,心下却是热锅滚油,艰难地熬。 但凡有人来求他办事,他置身事外,看清利弊,作为中间人磋商,大多也安排得妥妥当当。 救人捞人也好,推荐安置也罢……他自诩没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生平第一次,有人叫他,如此地…… 没有办法。 人与人交往,有所求,居然是最简单的。 正如没人能强迫他出仕,他乐得看人吃瘪。面对一个对自己无意的女子,他也只能远远看着,束手无策。 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诚然,即使他自谦,他的条件客观而言,也值得人青睐了:世家大族出身,中央和地方都有重臣,生活富足远超常人。十二便有人急着定亲,即使是二十的现在,被皇室盯上,也足够能说明问题。 再者,他的才能也不算是很差的:礼、乐、射、御、书、数没有一项拿不出手。交游广泛,去到哪里都能结交朋友,也得了公允明断的评价。 横看竖看,没有看不上他的道理。 是他展示得太少了吗? 确实,帮忙把刘惔捞出来,只动用了家中亲戚关系。至于他自己的能力,尤其是作为一个丈夫,能给到妻子的东西,是没法看出来的。 若是对症下药,症结有在什么地方? 问题就变成,刘姝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不知道。 他们父亲已逝,刘姝管理家族多年,放在男子身上等于自立门户了。 所以,唯一的方法,竟是需要他去问她? 垂眼出神的当,竟是想笑,还是多少年来惯性制止了他。 也是,倘若他与小姝相识,不是那日的前提下,也许他也看不出她的特别呢。 要怪就怪那史书话本,他翻遍,竟然找不到一个如何追女子的靠谱参考。 唯一一个看起来不离奇的,还是司马相如用《凤囚凰》求爱。琴曲他学是学了,他一边练着,总是能想起来,这故事的后来,可完全算不上好。 再者,就算他用了,他去哪弹。跑去刘府,毁人清誉? 他现在甚至找不到理由去见她。 但见了又如何,她对他不还是客客气气的。 若她父亲尚在,还能直接提亲,可刘惔现下是她长兄。提亲的事,眼看刘惔的口风,是让妹妹自己做主的。 没招,横竖没招。 不然,还是直接表白吧。 把话摊开说,让小姝知道他的心思,就算被拒绝,好歹考虑过一下。就算不行,死个痛快,也好过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这些日子。 鬼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好容易捱到祭礼结束,蔬果上桌的空档,谢安以解手为由,终于站起来能走动一下。 终于能佯装不经意大大方方望去女子席,却看到家姐谢真石身旁的位置空着。 片刻前还坐在那里的人,不知所踪。 刘姝陪自称南弟的女郎从席间溜出解手,等人解手完毕出来,二人沐浴在阳光下,沿着溪流原路返回,步伐却比去时慢上许多。 也是此时,刘姝才能认真看着南弟:一身黑色胡服难掩面容明艳,更衬得其人身姿窈窕精练。正如衣着不似她那般琐碎,人也比她干脆直接。 “好端端的修禊日,朝廷都不开门,只需要沐浴更衣,阖家团圆,偏要被这堆无关人等掺合,真烦。” 刘姝笑着听对方牢骚不知道第几声烦:“那你还来。” “唉,在家更烦。”南弟眉头紧蹙,“我父亲过世了,几个兄长就催我成婚。你也知道,女子嘛,向来都是被挑挑拣拣,直到大婚当日才能跟丈夫相见。好不公平——我怎么就不能挑夫君呢?” “不公平的地方何止如此:女子不能跟兄弟同等分割家业,最多有些零用拿来购置衣饰。只有在出嫁时有嫁妆作为私财,但就是嫁妆,也是要给夫家用的。”刘姝只能浅笑,半安慰半抱怨地提醒着,“世事向来如此罢了。” “是啊,男人还能三妻四妾呢。何时女子能搞他五六七八个男子进门?”南弟越是抱怨,越是认真起来,竟像在描绘蓝图一般,“正宫夫君,找那端庄娴静的,管好家庭,教育子嗣,还不能嫉妒别人;二房嘛就要武功好的,会伺候人;三房嘛,挑那漂亮的,生出来的孩子必定也好看;四房嘛,挑活泼的,就跟童养媳似的慢慢养大,从小培养忠诚。其余的嘛……就看缘分收喽?” 刘姝听着,竟像身临南弟挑选现场,笑容止不住:“是啊,现在的律法有利于男子,是因为政策是男子制定的。万一将来有女皇呢?没准那个时候,就会有对女子好的律法呢?” 南弟耸肩道:“没错。虽说女子必定要嫁人,生儿育女,在史书中连名字都不得有。注定的命运,总是让人沮丧。只有偶尔这么想想,抱怨一下生不逢时,才能好过一些吧。” 刘姝慢慢点头道:“是啊。男人生而凭家世分三六九等,但居然连九等,都能压最有权势的女子一头。看看男子在读什么圣贤书,再看看女子,背女诫,被三从四德……若是有机会给到女子,谁说女子就不能为官,不能为将相,不能为王?” 说者无心,落在听者耳里,却摄人心魄。 话将路程拉短一般,没说几句,二人就近了帷帐。 南弟愣在当场,望着不远处的帷帐,又很快赶在刘姝身前,倒行数步,握住她的手,珍重说:“我们一定得交个朋友。” 刘姝被牵着,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安抚着激动的人:“我们已经是了,南弟。” “不是,小姝,其实我……” 变故突如其来。 场地是早已被布置好的,更在靠近帷帐百步的位置,谁都没有主意脚下。便是在这种时候,自称南弟的女子突然尖叫一声,引起周围一众人瞩目。 “竹叶青!” 伴随认出的人又一声尖叫,那绿色长蛇飞也似的冲进林子里。 南弟脸上血色尽失,跌坐地上,捂住右腿。刘姝只来得及说句失礼,便飞快将衣服都褪开。 白皙小腿上赫然四个血点,芝麻大小,渗出深红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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