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刘府外便停了一辆马车。仆人都没将脚凳拿下,马车就跳出来一位男子,白色衣裳笼着一层乌纱,手执一柄羽扇,乍看像建康城书生效仿王家子弟做的打扮,但若是仔细看去,马车尾端不明显地雕着一个王字,识货的人就能认出来,这配置正是琅琊王氏嫡系子弟出行的派头。 王濛手攥成拳,咚咚咚地捶了大门,等候开门的当,伸着懒腰,揉着后脑哈欠连天,羽扇盖在脑门,浑然像个眼罩,好叫这日头别耽误他站着打盹似的。 好在他没等多久,门就开了。 “阿奴,早。” 刘惔穿着月白长衫,一袭水绿纱衣笼在外头,宛若三月柳枝上新发的芽,衬着清俊面容格外潇洒。 王濛看一眼便笑道:“这应当是小姝为你选的。” “确实,不过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自个儿的衣裳哪个不是深蓝发黑,弄脏也看不大出来,十天半个月才换一次。任夫人若是能说动你,也不至于认识你多久,就被你熏了多久。” 刘惔瞅着好友,低叹一声:“男子何须为行头思虑这么多。你若是能在少关注些纨绔爱好,学理不至于如此之迟才能跟我相当。” “哎呀,真长,我们现下可是在建康。一会儿到了地方,见着粉黛敷面的男子吟咏诗书,攀比衣着,讨论香囊,你不得吓昏过去啊。” 刘惔嘴角些许抽搐,顿了顿才道:“纵使我在建康两年,都没习惯男子服五石散傅粉的风气,就当我不上道吧。我会慎言的。” 王濛大笑几声,跟大堂内坐着的任夫人远远拱手,便趁着刘府关门的当,拉刘惔上马车。 待二人坐稳,马车便徐徐滚进前尘。 所幸左右无人,王濛倚着车壁闭目,浑然没有形状,在颠簸中开口:“其实我该把小姝也邀请上,但一方面我昨日不知小姝在建康,晚上回家合计行程,车马却只够一副我用的。你我知己,私下拉她出游倒没什么,今日毕竟是修禊,两个男子车驾,带上她这位未婚女郎,就不合适了。于她名声有损。” 刘惔抚着下颌,慢慢道:“修禊日礼程,驱除邪祟,祈福今年,早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一步。修禊日一过,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便是大量婚典……那些人怎么认识的,还不尽是修禊,趁着全家出游的当,直接面相了。” 王濛吊儿郎当晃着头:“真长所言甚是。” “所以,就算你有多余车马,我也不能让她,作为我的妹妹出席。”刘惔轻叹一口气,凝视好友道,“我家在建康并无根基,我刚出狱,也未曾品评品阶,毋论官职。此时她没有依仗,会被看轻了去,所以……” “所以真长,今日论辩,你得拔头筹。” “是啊。”刘惔轻轻笑着,“我是怎么进去的,就更得让他们看清楚,我是怎么出来的。” 车内静默一瞬,王濛才叹口气道。“你就没想着给我写信求助?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要赶回来的。” 刘惔抱臂望着好友,唇角微弯,尽是讥诮:“不是没写,是我写了十封信,只有小姝收到了。” 王濛眉毛高挑:“庾氏手伸得也太长了。” “是啊,不然以阿奴的身份,我又怎么会在监牢待五十日。” 王濛揣着手,垂眼瞅着脚尖,很久才叹息一句:“我有一年未见过长女穆之了,嫁给琅琊王这般宗族,也就是不愁衣食,其他地方诸多不便,连修禊都不好出来玩。” 刘惔笑着拍拍好友膝头:“所以我计划,给小姝寻亲事,只需要比下有余即可。家父早亡,万一婆家对她不好,我好歹能为她出头。” 王濛抬腿虚踢着男人:“你还记挂小姝?我孩子三个了,你都没成婚。” “男子何时成婚都没有影响,但女子……” 刘惔顿了顿,竟是没继续说下去。 再抬眼时,却看到好友狡黠笑容,竟有些不怀好意了。 刘惔纳闷道:“怎么?” “旁人不晓得,我却知道,你赶上的这趟大赦懿旨,谢安石可没少从中活动。”王濛拿羽扇搔着脖子,笑着说。 “我知道,怎么?” “要不是幼子太小,其实我都想让小姝进我家门……这个暂且不提,所以我昨夜发现车马只剩一副的时候,就琢磨,要不在王家子弟里,找上那么一找。你猜我听说了什么?” “阿奴,别卖关子!” 王濛乐子愈发足,翘起脚尖道:“前几日,堂兄王羲之的夫人郗璿,也做过差不多的事。 “我起初以为她是要给郗家子弟做媒,但又听说,名单是被谢安石那贴身书童秉文,拿走的。” 刘惔更加不解:“谢家有适龄女子要嫁,也不奇怪吧。” 王濛摇头,慢条斯理摇起扇子:“你要知道,王家,我算嫡系子弟,羲之堂兄算旁系。固然在建康时都住在乌衣巷,可嫡旁之争事关家产分配、官职推举,素来争得你死我活。平辈子嗣从小到大,学识武艺风度谈吐,什么都比。所以呢,虽然我们对外保持一致,内里啊,就连下人,都暗地里互相等着看对方主子笑话…… “我也就从下人口中得知,在名单送出前,谢安三更天,亲自到羲之堂兄院里比武,要求打赢了就答应他一件事。谢安当然赢了,这赌呢,起初是一个人,后来,才是一副名单。” 刘惔蹙眉:“人?什么人需得他谢安如此大费周章,三更天跑去打赌?” 王濛摇着扇子,笑容越发有看热闹的意思。 刘惔轻轻吸口气,用尽涵养:“阿奴,有话直说。” 王濛点点头,也收了表情,嘴唇绷了一会儿,才郑重道:“刘姝。” “哪个刘姝?”刘惔望着他,表情归于严肃,“这可不好玩笑,仲祖。” “呀,真长,这种事哪能开玩笑。”王濛又摇起扇子,笑吟吟道。 “你我俱知,才德名声,不过是男子谋官需做的表面功夫,不能证明其人回家对待亲眷如何。我们游历这么久,色厉内荏、巧言令色之徒不少,外强中干、反面□□之流众多……我们能理解,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挣扎在那种生活的人而言,下流行为不过是一种生存手段。但我们依然用了很久,才能在面对腌臜之时不失风度。 “但安石不同。 “正如需要朝堂以九品论男人才德,才能举荐官职,男人眼里男子品德好,才叫真的好。我与安石相识甚久,近些年我在建康时他不在,他在时我不在,竟是没能叫你们见一面。但今日他也在,你便亲眼看罢。具体如何不同,若我说了,只有王婆卖瓜的嫌疑。但还是得说,他能看中小姝,算他识人有度;小姝配他,正正好好,谁说高攀,还得照照镜子呢。” 事关家人,刘惔神情肃穆,许久没有说话。 王濛又是安抚道:“你是长兄,小姝将来要嫁,是得经过你手的。此番告知于你,是想让你有些心理准备。毕竟婚姻之事,小姝若是不喜欢,咱们再看别家,另作打算呗。但小姝若是喜欢……安石应当是现在未婚男子里,最好的那个,能成的话,也不错。不过小姝今日不来修禊,安石大概不会那么快行动,你且放心罢。” “……但小姝会来修禊。” “……”王濛扇子都愣在半空,目瞪口呆望着一脸凝重的男人,许久才道,“啊?” “小姝收到我的家书,就跑来建康,到处搜集情报想救我。但你也知道,出手的是庾氏,当朝最大的外戚,本应该不会有什么机会给她……但她恰好遇上了回城的谢安,有了交集,昨日我们回家前,谢安那堂姐谢真石还特意跑来我家送衣服和……首饰。” 刘惔极慢地说完,对视之时,二人看到彼此眼里三个字:鸿门宴。 但王濛还能再雪上加霜一些:“我还听说,安石在家抚琴,练的是……《凤求凰》。 “他,他此次回建康,是因为庐陵公主该嫁了,他也进了名单,家里人急着把他嫁出去,连着几日都在筹划相亲之事。看到出席名录有他,我还道他这早就不参与集会的人特意加入,还练琴,是不是早有心上人要当众表白…… “怪不得。 “怪不得。” 第三个怪不得,被刘惔冷冷一盯,遮在了扇子后。 刘惔撩起车帘看窗外,王濛赶紧给他衣袖拉住:“干嘛?” “就算他谢安人不错,但小姝的事情,不能这样。”刘惔语气极冷地说着,“我刘惔欠他一次可以,但他若是挟恩图报,图的还是小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我已然为自己对小姝许多不起,唯独婚姻大事,我不能再委屈了她。我得回去,将这些事都告诉她。若是她再受什么委屈,我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父亲?” “回什么呀,到都到了。” 王濛苦笑着拿羽扇指着窗外,几里之外,王字旌旗已然树在半空,旗下车马众。 旁边不出许多步,便是谢字旌旗,看在刘惔眼里,成了钉。 人被王濛拉着,就没走成,但下了车,也只是盯着那旌旗,走不动道。 王濛直揉脑袋:“我后悔跟你说这许多了……你们别在结恩、结友、结亲之前,先结了仇。” 刘惔将视线收回负手而立,低笑一声,却并无半分笑意:“都说谢安兰芝玉树,今日便公正些看吧,他到底如何担得起这般称赞。” 王濛拿扇子直遮脸,低声劝:“诶呀,真长,今年修禊之事是谢家主办,他们便是最早赶到布置的……我都看到安石了。” “哪位?” “这问题问得好。”王濛将扇子拉下些许露出眼睛,唇语依然吹得羽毛颤动,“场地中约莫已经坐了百余人,旌旗竖起六座,你便看吧,你觉得这些人里,哪个言行举止,配叫谢安?” 刘惔便真望过去。 乌纱外衣是王家最明显的标志,便可除却大半。其余子弟里,诸多携亲带友,俱是攀谈起来,时时传出笑语,怡然自得。 虽是华服加身,细看都有缺点,要么举止激烈有失规矩,要么语出狂妄不懂谦卑,身遭聚一众听者口中却是拾人牙慧的陈词滥调,互相论辩也俱是以偏概全的人云亦云。 别说文学能不能在他这赢过,配不上他妹妹刘姝是首先能肯定的。 “没有。” 视线转回身侧友人,刘惔笃定地说。 王濛却又是笑起来,不慌不忙地摇起羽扇。 刘惔莫名道:“怎么?” 王濛干脆转了半截脑袋,跟身后几步的人笑道:“羲之兄,怎的姗姗来迟?” 爽朗的声音便从身后而来,亲昵地叫着堂弟小字:“阿奴不也才下车?” 听出熟人声音,刘惔便也转过身子,未及开口称呼友人王羲之,视线却先落在身旁眉目柔和的人身上。 身着月白长衫,身姿挺拔,玉石配饰与方才见过一众金石作佩的男人里称得上低调;面容俊俏,在建康城属一等一的好,但在评判外貌之前,对视中先感到的力度,沉稳,如泉水潺潺,深不见底,难以捉摸。 察觉到毫不客气的打量视线,那人也只是弯了弯唇角,任人端相。 这人是谁,答案几乎就在口中。 刘惔不觉间咬着牙,很难才把心中那杆秤,重新端平了。 耳边王濛却是大大方方地说着:“就容我走个过场吧:王羲之,表字逸少,但大家亲近,都叫羲之兄得了;旁边这位是谢安,表字安石。 “我身旁这位,刘惔,表字真长,便叫他真长吧。” 王羲之笑看王濛:“不称我表字的头,不还是你带起来的。” 王濛作无奈状:“表字是给外人叫的,亲近了当然还是称呼名字妥当。大家不也直称我小字阿奴嘛,仲祖我也没见谁叫过。” 俩兄弟假客套着,倒方便消解另外二人的冷场。 刘惔迟迟难以开口,还是对面的人先笑着说:“我不在建康许久,却时时能从羲之兄嘴里听到你的名字。真长兄,久仰。” 丝毫没提相帮之事,竟是给足面子,尽管四个人心知肚明。 有台阶,刘惔便也跟着下,浅笑挂在唇表道:“我才是,安石兄久负盛名,却一直未能得见。如今相见,倒明白了,建康城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当是名不虚传。” “真长兄客气了……我从羲之兄处得知,按月份,我当是比真长兄小些,真长兄直呼安石便可。” 刘惔望着谢安的仪表,横竖挑不出错,但就觉得他笑里藏刀。 还没来得及改口,越过其人,他就望到身后新驻的马车里,下来一位衣着秀美的妙龄女郎。 本就美丽怡人,穿着华服,竟然能更美一些的,他的妹妹。 刘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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