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秉文伺候自家公子更衣,洗漱,用过早饭,行至书房。 谢安凝视昨夜那人留下的地图,视线移到娟巧笔触钩绘“乌衣巷”,不觉念出来,笑意甚浓。 建康城以皇宫为中心,北为皇家陵园,东为皇室宗亲,西为军事要塞,南为官舍百道,以长江为界,再南些便是世家大族、平民百姓聚居之所,当中又属乌衣巷为尊。 说是乌衣巷,早些时候,也仅仅是白墙黑瓦,石砖青苔,如同平民百姓般普通的巷弄罢了。是丞相王导携琅琊王氏定居于此,王家子弟身着乌衣,往来形迹之时常吟咏诗书,登门宾客又多以儒士自居,是以时人不好直呼其名时,以乌衣巷代指。 一时间,巷弄另一头的谢家,也被这么夹带着称呼了。 对这件事,谢安并不以为意:谢家祖上军人起家,本就不拘泥礼数,王家代代以文执户,子弟多半饱读诗书,以其行止命名的巷弄,意头也风雅有趣。 毋论他谢家后迁于此,客随主便,没什么不可。 但自小跟公子一同长大的秉文,着实不太服气。 “什么乌衣巷,王家子弟出门所及之处,乌泱泱的一大片。空有名头,不见风雅。知晓公子回到建康,都以为您要做那丹阳尹,灌您酒攀亲结友的架势,分明乌鸦夺食似的。” 谢安笑着抬眼瞧他。 秉文认命似的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又是望着谢安研磨,提起狼毫,在地图上补充标注。 相伴十余年,按理说他早该习惯这主子的气度,却也每每心下暗自惊叹。 剑眉本该凌厉,目光却如春水般温润婀娜。无需开口,便自带非凡的气度,目光只是掠来,都带着难掩的威压。举手投足俱是礼节,待人接物皆成文章。 谢安,什么人物。 当朝吏部侍郎谢裒第三子,是最不值得说的名号。 幼时蒙学,名士桓彝便夸赞他,风采神态清秀明达;行至少年,便以才学闻名于世家之中;行书师从当代书圣王羲之,被长他十七的后者宽待为忘年交;文采斐然,博文善思,为丞相王导器重。 别说是与谢家其他人相比,就是在当世之人中,也属鹤立鸡群的。 在外人眼里,应当是什么都好,就缺个官职,验验成色。 要知道,谢安时年二十有整。 大哥谢奕任晋陵太守,二哥谢倨就东阳太守,同岁的四弟谢万出司徒掾,均已拜出府门。 仅余他与五弟谢石,六弟谢铁住在家中,也是出于二位弟弟年仅十四、十二的缘故。 倒不是没地方给谢安就职,是谢安不想出仕。 自打谢安及冠,招徕的文书便如雨后春笋堆在门房。高的官职以才能不足就职为由拒绝,低些的以阅历不够胜任为由推诿,游说的邀约却一场又一场,不见尽头。 眼看没完没了,谢安只好推举旁人就职。 谁料谢安识人之能果然了得,他所举荐的人每每上任,就能成为享誉一方的官员。是以过来找他的人,居然从朝中扩大到地方,未曾出仕,却有隐丞相的声誉。 只要在建康城提起谢安,男女老幼,没人不服,没人不想与他交好,没人不想从他这学到一星半点,以便到处炫耀。 无心插柳,谢安有口难言。 实在烦了,找个养病的名号溜去东山。难料住下不出三个月,丹阳尹位置空下来,就连东山谢宅的门缝,都被拜贴塞了个严严实实。 谢安信都懒得拆,教秉文一个个念出来,溢美之词中挑出各家真实意图,无一不是想让他上任的。 理由倒是千姿百态。 有认为这个位置只能由他胜任的。 有建议他通过这个机会,迎娶公主,成为驸马,壮大谢家的。 有明里暗里告诉他竞争对手都有些谁,明褒实贬踩那些人的。 他那忘年交王羲之,百忙之中特意抽空写信笑话他“门臼纸襄”,暗搓搓埋怨他不去庾亮幕府,给他这征西参军当左膀右臂的。 谢安对亲手修缮的池塘叹了三天气,又看了三天《伤寒杂病论》,想挑出一个不至于英年早逝,但起码十天半个月不便出门的病得一得,一封家书送到,说母亲病重,他便启辰回了建康。 一踏进门,谢安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生母与其他四位母亲生龙活虎,聚在大堂议论纷纷,手中俱是建康城待嫁名门贵女的画像。 预备见面的日子,居然都被排到年尾了。 谢安这才想起来,他每每婉拒他人的时候,好像有个由头,叫做还没成家,无法立业。 不知哪个苦主当了真,居然把这话传到他一众母亲耳边,这才有了这番苦肉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安脸上挂着浅笑,啜饮茶水,被母亲们围在当中议论婚事,惦想着刚修好的池塘,和还未建筑的书房,竟喝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好容易找个名头溜出府门,却被闻讯赶来入府拜会的王羲之堵在门前。是以他谢安回到建康城的消息,不出半日,整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夜里酒会,更是被数百人盯着,跑不掉。 秉文觉着,他这主子,劳碌都是自找的。 谁让谢安人善,事情大多也能着法子办,便总想着顺手帮上一帮。 瞧瞧昨夜,醉酒开窗透气,他去讨要茶水的功夫,便给自个儿揽了新职要。 叹就叹在谢安虽不喜官职,但只要接下请托,绝对会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折服。 未曾出仕就名遍八方的名声,便是一桩桩一件件恩惠,堆积起来的。 见谢安将地图标注完备,将手撑在额头闭目假寐,秉文劝道:“公子,昨夜那酒说是三十年的陈酿,可比您往日喝的那些上头多了,我看我还是为您端来醒酒汤吧。” 谢安懒懒散散抬起眼皮,闲着的手指虚虚抬在半空,直指院中日晷,唇边挂着浅笑道:“不必了,还要见客。” 语毕又是闭目养神了。 秉文只好低声嘱咐女仆备置待客茶水,说到茶叶的时候,谢安忽然开口。 “这地图绘制的法子,出自百年前,河东裴氏,裴秀的《禹贡地域图》。自裴秀创立,军中一直在用。晓得由来的,当是军中人士,少说也得偏将往上。 “裴秀另一桩贡献,是官制改革。百年来,用的都是裴秀新攥的路数。 “也就是说,侍郎以上的官员,应当知晓裴秀之名,也有可能知晓这套图的绘制方法。 “刘倓其人,我未曾见过,倒是从羲之兄那里听闻,清谈颇有才能。丞相王导也有夸奖……但他人尚在典狱当中,必然不是出自他手。 “昨夜宴席间,不曾听闻刘惔有兄弟姐妹,但那人也说了,刚从家乡而来…… “图画得不错,地形堪舆有些能耐,计划莽撞了些,倒也确实是无路可走。率真坦诚,勇气可嘉…… “其他深浅,尚未可知。 “为我所用?尚未可知。” 秉文在门廊处安静候着,不期听到如此询问:“秉文,家中待客用的什么茶?” “回公子,是雅山茶。公子待客时用的是蒙顶石花。” “雅山茶易得,恐怕怠慢客人,蒙顶石花却是不多了,羲之兄好容易得假居家,得给他留着……神泉小团还有吗?” “回公子,从东山带回来的,还有些呢。” “那就这个罢。茶点备好了吗?” “回公子,几位夫人近日都在招待女客,恐怕没备着。” 谢安忍不住揉着额角,唇角笑意隐隐裂开:“……也是,出手相帮实属偶然,下次帮我提前备着。” “是,公子。” 秉文教女仆去准备,便又静静候在一旁。 清风吹过,竹叶簌簌。 谢安凝视院落,陷入沉想。 院落不大,布置全由谢安亲手规划:朝南书房便占了三分之一,老树一棵窝在院角,树冠掩映着其下石桌,四个石凳布在周围,旁边一摊池水被碎石围在当中,活水穿墙而过,几支竹子乍看歪七扭八,却跟时隐时现的锦鲤一起,生出玄妙的意蕴。 是他在家时最常待的地方,也是招待密友之处。 以后恐怕也要用作会见手下。 谢安呼出一口气,垂眼望着建康城域图,笑自己头一回起了这样的心思。 就算众人皆知,他终有一日不得不出仕,离必将出仕的那一日,却是越迟越好。 世人皆道,功名利禄,无人不往。 这富贵于他,却累赘多了。 秉文忽然道:“夫人午好。” 谢安抬眼望去,却是生母庄氏踏进门,柔和唤他:“安石。” 会客时辰将至,谢安以实告知,庄氏便牵了他的手走出书房,行至后花园,才说了来意:“眼下,各家待嫁淑女的画像,俱已齐备。为母亲的,特来问问你,可有意中人?若是有,便也不必如此麻烦。” 谢安笑着叹气:“母亲……我一早便说过,我的妻子,我当自己寻来。” “你十二便这么说,母亲就没给你张罗。眼看你都及冠了,也没动静。”庄氏笑着望他,“此番着急,是有位公主待嫁,你也进了驸马名录。官职不去便罢,你父亲与我也没说什么。但若是定了你,预想得到,公主嫁予你,丹阳尹的位子你逃也逃不掉。届时,你当何如?” 谢安微笑着回视母亲。 “退一万步讲,你父亲也算过周易,今年你红鸾星动,成婚当是好时候。再迟不得了。” 谢安面上顺从,口头却是一步不退:“母亲,我的妻子,我当自己寻来。至于候选之事,我会处理,母亲不必为此烦忧。” “可是相亲还是要的,面上充一充,给皇家交代。” “是,应当如此,儿子自当配合。” 将母亲送回院落,谢安才返回书房。即近门楣,却看到秉文站在门口,神色惊慌。 谢安上下看一眼秉文,起了调侃的念头。 人是他一手带大的,随身服侍多年,大事小事见过不少,都随他教导那般进退得益,体面有度。 此番倒是在自家院落,手脚糊涂。 “何事惊慌?” 秉文眉头原本微蹙,在他注视下平展,开口难得绊跤:“贵……贵客已至。” “何至于此?” 谢安浅笑着把话撇下,便迈入门扉,姿态端庄,身形潇洒。 但当他见到院中那人时,从容神采,当场凝固。 一般而言,谢安极少喜形于色,多大风浪都平稳自持,君子谦谦,温润端方。发呆也极难被察觉,旁人见了也只当是名士风度,姿态卓绝。 只有贴身侍奉的秉文看得出来。 这番是他侍候谢安起,从未有过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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