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北风袭来,街头行人寥寥,仅余街道两旁旌旗随风摆动。 红彤灯笼蜿蜒成河,连同不远处酒楼漏出的丝竹管弦声,酿出太平盛世的味道。 那是城里最好的酒楼,迎宾楼。 坐立市场中央,比统管街市的官府还高一头。登顶便可望尽建康繁华,号称聚天下珍馐,迎世间英雄。 站在巷弄阴影处全身黑衣的刘姝,轻瞥引人瞩目的酒楼,再次确认位置足够隐蔽,视线转到前方的行刑台上,从袖中掏出一张亲笔绘制的建康地图。 以皇宫为中心,东部皇室宗亲,北部皇家陵园,西部军事要塞,南部官道。 以长江为界,再南些便是世家大族、小老百姓聚居之所。 两条红线以行刑台为始,东走水路下江南,标记行程三日,西走山地入北方,标记行程五日。 但那都是顺利脱身之后的事。 刘姝望着眼前的行刑台,和周遭的屋舍街陈,不知多少次地开始计算,还有哪些变动可供她使用。 是了,子时仍然有家不回,因为她有重任在身。 劫囚。 世家南渡,据长江以天险北抗蛮夷。 北方本有官职在身的父亲,在南方并无亲缘可依,没了职务,家财散尽才购置些许地皮度日。逃难路上看尽天灾人祸,父亲也没再寻求一官半职,而是开私塾教导子侄,扶助邻里,帮衬宗族。 十年辛苦经营,使得根基薄弱的刘氏一脉成为一方望族。 父亲离世时嘱托她同哥哥踏实度日,好好过活。 怎奈兄长刘惔,天资聪颖,同窗里无人能敌,便去外乡比试。这处赢了,再去那处。 家族生计交给母亲和妹妹,当个甩手掌柜,只在没钱时候回家索要,得了钱财跑得更远,与更多同龄的青年高谈阔论,不事生产。 兄长不在家中,作为他唯一的妹妹,刘姝只得日日协助母亲处理家族事务,婚姻大事也被耽搁。 母亲每每对刘姝致歉,刘姝都宽慰母亲不妨事,但也不是真的没影响。 同族女子十二便开始订亲,择期婚嫁,她这一等,便拖到十六。 拖到再也无人上门提亲,得考虑找上门女婿的时候,刘倓竟然回到家中,待了一旬之久。 久到刘姝以为他要掌事,于是把家族事务梳理齐备,预备交接的时候,刘倓突然宣布,他要去建康城谋求仕途。 “大丈夫当以国为家。” 口号甚是响亮。全然不顾整个家族,上百号人吃穿用度。 眼看着操劳过甚两鬓熬白的母亲要发火,刘惔清谈的本事,终于从同砚转了一圈,用在了家人身上。 对母亲,他说:“刘家发展到现在,劳作保证衣食,就到头了。遇上天灾,日子就很难说。要想过上无需惶惶终日的生活,还是得搏功名,获取荣誉。” 对妹妹,他说:“这些年,哥哥是对不住你,可我若能博得功名,妹夫人选便不用从这三瓜俩枣里挑,哥哥为你寻更好的。” 三言两语,刘惔从一个饱食以终日不顾家人的浪荡子,浑然变成将家族兴衰荣辱系在裤腰带的英雄。 母亲最终同意刘惔进京,倒不是信了他这鬼话。而是刘父教导族人时,用的全是培养官人的法子:经书史籍,兵法八卦。 田间地头的道理不是没学,比起治国安邦韬略,总算小事,一笔带过。 族人中,唯刘惔思辨之能鹤立鸡群,当个县官统领一方是够格的。 此等大才,若终身禁拘在田亩之中,着实埋没。 更需抱憾的是,才能与刘惔相当的刘姝,身为女子,无法出仕不说,连才名都不得有。随着年龄虚长,刘姝持家能耐愈发成熟,愿意入赘的女婿,她一个都看不上。 为了儿子,更为了女儿。 母亲拿出多年积蓄,真就在刘惔身上下了注。 “以三年为期,若最终不得出仕,则需回到家中掌事,对刘姝无法出嫁的这些年华,当以钱帛补偿,且需终身为刘姝鞍前马后,胜过对待任何人。” 此番立誓,不是生死状,胜似生死状。 刘惔却也胸有成竹,在一百多位族人见证,下跪起誓。 誓成,母亲思量几日,决心看住刘惔,把掌家权能交予刘姝,二人出发建康城。 此后如何,全靠一月一封家书来往。 第一年,刘惔混迹世家大族,日日清谈,渐有名声,屡屡被邀请至府上座。 第二年,刘惔在丞相王导处得了名。 看话音,像是蒸蒸日上。 谁料转过年头,尚未春耕,第一封家书却是:愚兄恐有难,若是有人到家中询问任何事,你当以实相告,一问三不知。 隔了三日,第二封家书道:惔儿恐有难,姝儿务必进京,共讨大事。 将家乡诸项事宜安顿好,敲打过不安分的族人。 刘姝一路舟车劳顿,踏进建康的府门,母女二人便屏退下人,交换情报。 最新消息已然是,罪人刘惔下月将在菜市口处斩。 母亲老泪纵横,刘姝耐着性子问询,刘惔到底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前不久还是丞相门前红人,现在倒成了阶下囚。 母亲居然不知道。 甚至连刘惔书信里提及的事情,全不知晓。 原来,自打母亲跟兄长进京,购置了宅院,便没了银钱。母亲终日做手工活维生,贴补刘惔交游用度。刘惔交游,混出个嵇康第二的名号。名声却是吃不饱肚子的,偶尔带回高官赏赐的物什,日子好一天,坏一天,竟然还不如在家舒服。 到刘惔下狱直至今日,都未曾有人上门探询,更别提把人救出。 他经营人脉,到底经营了个什么。 刘姝很是耐住性子,才没把这些话对焦灼难当的母亲说出口。毕竟,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抱怨,人还是得救。 上策,见到兄长,问清原委,对症下药。 冒犯之事,无非是驳人面子,可大可小,毕竟罪不至死。 然而母亲告诉她,会见受阻。 建康城一共两所监狱,一个位于统管京畿地区的丹阳尹府邸。可丹阳尹空缺半月有余,申请无人敢批。 另一个则是刑部治下,关押的都是重刑犯,但牢头听到刘惔之名,脸色当即变了。 是以半个月来,都没能见到人。 诸多蹊跷。 刘姝在兄长卧房搜寻一夜书信,寻不到丝毫线索,视线落在那些还没穿过的男装上,便有了计较。 隔日换上男装,效仿哥哥交游,日日混迹文会书局,摸清建康城时下风气,后揣摩名士社交习惯,意在试探是否有人知晓兄长姓名,进一步打听情况。 游迹一旬,在一场禅修清谈中,有位世家公子提及刘惔,片刻前还酣畅激昂的文会,众人面上不显,却当即各自找到要事,作鸟兽散。 那位公子长啸三声,吞食一副五石散,倒在场中,当场气绝。 是以消息又断了。 眼看兄长要死得不明不白,刘姝只得另辟蹊径。 中策,寻访名士,托人办事。 头一个目标,便是名士王羲之。 建康现有世家四族,权势仅次于皇室司马家之下: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 除琅琊王氏,其他三家俱是军人出身,统兵坐镇建康之外。琅琊王氏掌事者,乃丞相王导,凭借护国之功统居文官之首,更靠与帝王家通婚几代的姻亲,赫然在民间有隐皇帝的名号。 若是能傍上这条线,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羲之,在王家年轻子弟中属翘楚,其人好交游,常常举行集会,谈诗论道。他的宴会可没有准入名单,来既是客,故而自称王羲之好友的人,建康城里十个能有九个。 最重要的是,他现下人就在建康。 虽然并未举办宴席,但不妨碍她登门拜访。 刘姝便到乌衣巷琅琊王府,连递三日拜帖。 第四日登门时,门仆终于忍不住劝她。 “这位女郎,你连来三日,诚意足够,但我也该劝劝你……我们公子,虽然已娶妻,也纳妾,但这样登门的女郎,您是头一个。这要是成了,也算美谈,这要不成,您名声有损,将来如何找人家?还是别再来了。” 理解对方好意,刘姝柔柔笑着,丫鬟文茵却急了:“我们小姐求见公子,是有要事在身。” 家仆愈发诚恳以待:“想登门拜访我们公子的,一天能有五六十个,个个都这么说。” 见一面而已,能有多难? 刘姝温言软语,软硬兼施,才从家仆那里套出实话:王羲之纳妾太频太过,被妻子勒令两年不许接人进门,更别说见女客。 刘姝打道回府,倒不怎么失望。 其实她早就预见,建康城里无人不想与四大家族攀上关系。就是高门看不上的闲差,漏给普通人做,都足够一家温饱无虞。 排队的人多了,她这个后来者,也并无家世可依仗,被人拒之门外是必然。 更何况,王羲之对她而言并不是最优选择。 在寒门书生之中盛传,陈郡谢氏刚及冠的三公子谢安,体贤下士,乐善好施,有求必应。 是以其人未出仕,便有王导第二的美誉。 但这位谢公子时下并不在建康城,远居东山。等她从东山回来,只能来得及给倒霉哥哥收尸。 下策,劫囚。 画好地图,打点手下,线路规划。 只要逃出建康城,想在当今时日更名换姓,不是难事。 刘姝将地图纳回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的确,劫囚是下策。没准跑不了多远,就被抓捕归案了。 但刘惔再不靠谱,也是她亲哥,是刘家的主心骨;即使不保她哥的脑袋,她和母亲回到家乡,也会被被亲戚吃绝户。 哪里有什么退路。 事情成功之前,绝不能掉以轻心。 身家性命,哥哥人头,俱在此一搏。 她转身入巷子,正欲模拟出逃线路,脚边忽然落下一物。 清朗男声随即夹着觥筹交错的嘈杂,从迎宾楼二层开着的窗户传来。 “着实不好意思,我喝多了,一失手,佩囊掉在楼下了。能请你帮我拿上来吗。” 刘姝抬眼,逆着阑珊灯火,她看不清那人模样。 暗夜穿黑衣,驻足暗巷,心里本就有鬼,她不愿节外生枝。正欲跨过佩囊原路返回,有几个字极轻地卷进风里,落到她耳边。 “如果你想救人,我可以帮忙。” 刘姝霎时愣住,定眼凝视二楼。 门栏紧闭,好似未曾开过。 只有脚边佩囊,金丝银绣,在灯火下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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