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林还是决定将如今村子面临的危险如实讲给张氏和女儿听。 于是,傍晚三人吃饭时,庄林对坐在他对面炕上的张氏说:“今儿我不是跟庄宏几个上山去了吗?” 张氏穿着前几年做的碎花袄子,面料都浆洗的有些发白了,袖口还打着个补丁,她用大帕子包着头发,正吃着手里的杂粮馍馍。听自家丈夫说起边轻轻“嗯”了一声,边给女儿夹了点秋天晒的野菜干。 小月白嘴上没停,眼睛却看向自家爹,等着他说下去。 庄林见她俩都在听着,接着说:“山阴那处有人近期来过,现下不知是好是歹。我想着最近咱村子周遭也不太平,你娘俩自己在家我放心不下,县里的跑腿活我明儿去先给辞了。” 张氏听他说辞工的事,有些担忧的放下手里的筷子说:“就到这地步了?我跟月儿在家也没啥啊,这周围都是亲戚邻居的,有啥好怕的?再说,那流匪到处杀人,官府就不管了?” “管什么?上头的人只顾自己,那些个官老爷自己是人是鬼还说不清呢。这几个月我在酒楼跑腿有些事我也是听的多了才知道,从皇帝到大官,现在哪个不是只图自己快活,那皇帝要成仙,大官要发财,我们这些地上的烂泥才没人理呢!好些客商从其他地方往上京走货的,说是四处都乱的很。流民、流匪,你分都分不出来,白天破碗一拿那是流民,晚上那脸一抹就是杀人的流匪。还有些他都不为抢粮食,那就是为了杀人取乐。”庄林面色沉沉压低声音说。 小月白就是胆子再大那也是个小孩儿,听自家爹说起杀人,还是吓得抖了抖,手里的馍馍都咽不下了。 见女儿瞪着个猫眼望着自己,庄林有心要吓吓她,免得她天天带着村里小孩疯跑,要是又去山上遇到流匪可不得了。 于是故意对小月白说:“那些流匪最稀罕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逮到就拿来煮汤。” 吓得小月白丢了手上的筷子就往娘怀里躲:“娘!爹讨厌!” 张氏听他吓唬女儿,气的起身越过中间的小矮桌去拍打庄老爹。 庄林哼笑几声,吃了张氏几皮坨也不恼,正了脸色又接着和娘俩说:“不要觉得我在吓你们,先前十多天,县上就能看得见有流民在晃悠,有西边过来的客商也说,大多的流民是要往上京走,那些流民里面是真有吃人的。咱这村子离上京不近不远的,他们迟早要来,躲不掉的。咱现在也没粮给他们抢,他们若只是走这里过路咱也没啥损失,就怕他们伤人。” 庄林叹了口气夹了几筷子菜和着手上的馍馍使劲吃了几口,看着张氏说:“我明儿还是一早出发去县里,去把工辞了,当天就回。厨房后面柴堆那儿有个以前放冬菜的地窖,我回来就给收拾出来,透透气,清理一下,再往里面放点吃的喝的。记着,”说到这里,他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稚嫩的脸,一字一句的跟她强调般说:“如果村里出事了,你跟你娘马上就进地窖躲起来,不许出来,听见了吗,庄月白?” 小月白见他爹一眼不错的盯着她要她保证,她怯怯的点点头复述说:“知道了爹,有事儿就跟娘去地窖。” 庄林见她似真吓着了,也是不好受。但世道如此,早些让她知晓是非,对她才是好的。 庄林见屋里气氛低沉得很,又安慰她俩:“没事的,现下我还在家呢,况且村里人都有了防备,那些流匪即便想来也找不到机会,咱村里人也不少,别愣着先吃饭吧!” 张氏听他说完,手抚在显怀的腹部,满心担忧说:“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庄老爹心里也是忧愁。 只有小月白不同意的说:“不许这么说弟弟,弟弟啥时候来都好。” 两夫妻哭笑不得。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庄林就起来收拾好,他也没叫醒张氏,轻手轻脚收拾完就自己出门往县里走,他脚程也快,赶在县城刚开门就到了。 今日县城很有些不同,巡城官兵更多了,多数都披甲载兵。但比起以往街上人少了很多。不过才回了三天家,再见一些店铺都已关门闭户,连上街采买的人都少了。 庄林有些不安,紧赶几步到了他跑腿的积香斋酒楼。 酒楼今日倒还营业。现在时间还早,店里只有跑堂在洒扫,李掌柜在门口柜台记账。 庄林进门先向掌柜问好,到底难耐心下疑惑问掌柜:“李掌柜,小人不过回家三日,怎么县里是发生啥大事了?” 李掌柜本来人不错,又喜欢庄林做事勤勉脑子灵活会说话,见他问了,也避着人小声答到:“听说是之前杏花村犯事的那批流匪到这附近了,不太平,衙门的人虽不管百姓死活,但咱们县老爷也还是怕死的,前日有走商的人带来消息说是咱们下游的泾川郡辖下有个县老爷就是让流匪给...” 李掌柜说到这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不,昨日早上就装备上了。”李掌柜说着又打起算盘珠子来。 庄林又问道:“那我刚在街上咋看见好几家我们进货的粮油店都关门了,连老纪家的布庄都没开。” 李掌柜又停下手里活计:“不知道那流匪流民啥时候来,估计是怕被抢吧。那几家关门的都是些吃食布匹的。” 李掌柜抬起头忧愁的望着自己的店面:“我这几十年的积香斋,爷爷传给我老子,我老子又传给我,现在我不知还能不能传给那不孝子。这世道再没人管管,我这店也开不了几天了。” 庄林听他说的难过,心里也把要辞工的话过了一遍才开口道:“掌柜,小人今日也是有事要跟您说,小人想辞工。” 庄林把村里的情况跟他讲了一遍,想了想,念着平日里掌柜人好心也好,既不拖欠工钱平日有啥新鲜吃食还准他们这些做工的带份回去给家人,也是厚着脸皮开口:“李掌柜,您人好,我这些时日多亏您照顾,这要走了也跟您说点心里话。咱们这秦阳县险的很,您家在这里几代人都做这酒楼生意,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您这积香斋,名声在外,扎眼得很。况且最近一段时间店里生意肯定会受影响,你刚好也像那粮油布店一样歇一段时间吧。那些人穷凶极恶,县老爷是有官兵保护,您可没有啊?” 李掌柜听他这话怔愣片刻,背后冷汗嗖嗖的,这下算盘也不打了,帐也看不下去了。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有些汗渍渍的:“是!你说的很有道理!你是个有盘算的,这是提醒我了。”李掌柜心里煎熬,年纪老大个人了还急的原地转了几个圈。 庄林见他知道事情严重性,也不再多说,只跟他提说现下就是要收拾东西回家。 李掌柜也是顾不得他了,匆匆应下,就让他去后院仆役住的屋子收拾东西。 庄林也只几件换洗衣物鞋袜在这儿,胡乱用包袱皮裹了,又去前堂跟掌柜辞行。 李掌柜从柜子钱箱里数了几串铜钱,又拿出一小锭银子:“这六百文是你这大半个月的工钱,另有这三两的银锭给你,给你家孩子买点零嘴儿。日后过了这坎儿,我这积香斋若还能开得起来,你还来我这儿,我不会亏待你。现下你家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庄林多谢了他的好意,拿着掌柜给的银钱找到街上还没关门的米粮店,尽可能的多买了些米粮背着回家去,一路都有官兵盘查不再多提。 再说被庄林提醒的李掌柜当日晚间打烊之后就悄悄遣散了店里伙计,又多给了遣散费。第二日一家人连着家里几个仆役就轻装简行装扮成走亲戚,往李掌柜早些年置办在离上京百多里的汾安县乡间小宅去了。 戌时,天已黑透了。 今日天气好,月色大亮,月光皎皎伴着夜里的行人,即便天气寒冷,也不显得形单影只了。 庄林背着两袋粮食一路有惊无险的到了家门口。 天冷,村里人老早就回屋猫着,一路也没遇到人。 庄林背着粮食开门进了院子,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小月白手里捏着那把短刀,双目灼灼的在她自己房门前阴影处猫着看他。 两人一打照面都松了口气。 庄林气不打一处来,他低声咆哮:“你要吓死谁啊?你老捏着你爷的剔骨刀要做甚?这夜了你也不睡觉整天神出鬼没的!”说着气咧咧的背着东西进了厨房,却见灶下还有余光,锅里还有热气。 他有些疑惑,放下粮袋子转身正要去问小月白咋还没熄火,就见自家女儿顶着一头鸟窝一样的乱发进了厨房,袄子也是粗粗穿上,连扣子都对错了。 只见她手脚麻利的用盆打了热水端到洗脸架上,给他爹拿了洗脸巾,又把锅里蒸这的馍馍菜干端出来招呼她爹:“我听娘说了你今天就要回来,天冷,我怕你没吃饭,给你留着火呢,爹你去洗把脸来吃饭,我再给你烧点水,你好烫个脚。娘也还没睡,在等你呢!” 庄林近三十的年纪,只认得些简单的字,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华丽辞藻。他只知道心里胀的很,眼眶温热的。庄林从天不亮就出门到半夜才回家,这一天的疲累此刻只觉得都是值得的。 庄林洗了个脸,连带着擦了擦脖子领口的汗,又去吃了热乎的晚饭。女儿端着脚盆又给他送了热水来烫脚,他坐在马扎上,看着蹲在他旁边等他烫脚的丫头,见她一身乱糟糟还是没忍住:“你这是听见我开门的动静才从床上起来的?等我干啥,好生睡,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我现在回了,你赶紧去睡吧!还有,把你爷的剔骨刀给我放下,放厨房里!一个小孩子随时拿把刀算什么事儿,划了自己怎么办?” 小月白见她爹又开始叨叨,到底不耐烦了。 那乱鸡窝一样的脑袋一扭就要走,嘴里说着:“我爷的刀我带在身上当然是保佑我的啊,你才不懂呢!我要把它放在床头一起睡!我睡去了,你真的太唠叨了!” 刚才厨房都装不下的满腔父女之情顿时灰飞烟灭,庄老爹此刻只想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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