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陈锦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闭着眼睛车。 眼皮子开始不听使唤地上下黏在一起。刚开始还好,勉强能睁开,到后来一阵钻心的痛让她大叫一声。 手指不偏不倚地被缝纫针扎到了,顿时间,雪白的棉布被染成鲜红色。 十指连心,她疼得咬着牙,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 旁边的女工人见状,赶紧上前查看。 她的食指被针完全刺入,连带指甲都被刺穿了。 发生工伤后,她被组长送到了厂里的医务室包扎伤口。 厂医看了一眼,用医用钳将针拔了出来。 那一刻,陈锦感觉心脏都吃痛,感觉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捏着。 “怎么那么不小心的。”厂医用碘酒蘸了棉球在她受伤的手指上消毒,然后观察了一下,“伤口倒是不大,而且没伤到神经,就是贯穿伤,要养一养。” 说着,他剪了一段纱布,将手指包扎起来。 “你这小姑娘,还挺能忍的。”厂医笑道,“脸都白了,也没看你哇哇乱叫的。” 陈锦嗓子发干,费力地干咽了咽,她那是疼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她都不敢去看手指,因为还是感觉一跳一跳地疼。 “好了。”厂医将剪刀收起来,“不过你这一周不能再工作了,和你们组长请个假吧。” 陈锦看着左手的食指被白色绷带缠得像一只蚕茧,问道:“医生,伤好了以后会留疤吗?” 厂医想了想说:“指腹上会有一个针点,不过时间长了也看不出来。不过指甲嘛……可能会充血发黑,然后脱落。” “那么严重?” “指甲的生长周期大约是每天0.1毫米,两三个月后就有新指甲长出来了。” “好吧。”陈锦想着既然都这样了,那只能耐心等待了。 “每两天来我这里换一次药。” “好的,谢谢医生。” “不客气。”厂医说。 陈锦出了门,看到组长在诊室门口等着,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小陈,好点了吗?” “嗯,其实没多大事情。” “怎么没多大事情,我晕血,看到那么多血,都快昏过去了。”组长说,“手指没好前,你就换个部门吧。” “这怎么行?”陈锦心想,这又是做什么,换部门坐冷板凳吗? “我和主任说了,你这手暂时也做不了缝纫了。” “但是!” “没什么但是的,你还记得前阵子来的上海的师傅吗?” “记得。” “他是做西装的老师傅。” “做西装?”陈锦不解,他没见过街上有人穿西装的,“思想上不好吧?” “没事,政策下来了,你别担心这个。老师傅以前是红帮裁缝。” “洪帮?天地会吗?” 组长愣了一下,说:“不是那个洪,是红色的红!年轻人现在这个都不知道了。” 陈锦哦了一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帮外国人做西服的裁缝。”组长说,“现在没几个人,你反正手受伤了,去他那边听听正好。” 穿西装? 陈锦想了想,大家都穿蓝色劳动布做的衣裳,穿西装会不会太时髦了一些?以前只有资本家才会穿的吧…… 听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组长既然这么说了,她只能服从安排。 下午,组长带着她去了西服组见了老师傅。 室内环境整洁,一张大桌子,左侧还放着一个和人身高接近的人台,上面用白色粉笔画着细细的线条。 老师傅姓戴,五十来岁,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老花镜,精神健硕,背挺得很直。脖子上还挂着一根皮带尺。 陈锦向师傅打过招呼后,组长就走了。不过,她没想到,徐云甫也在。 徐云甫对陈锦笑笑,又低下头去画纸样了。 戴师傅看着二人,开始了他的教学。 第一句,就说了他们这辈子都记住的话:“天下三主,顶大买主。” 三主指的是债主、业主、买主,买主就是客户。 将客户放在第一位。 他没有像其他老师傅一样,上来就教剪裁设计,而是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说了如何服务好你的客户。 “客人来做衣服,要记住他的名字和职业,要记住他之前做过什么样式的衣服,那样的话,他下次来了,你就可以推荐衣服的料子,花色给他。” …… 他说的很多东西,陈锦以前闻所未闻。 从西服的起源说到中山装的改良,西服的中国化。 他说的那段服装历史,仿佛像走回马灯一样,在陈锦面前铺开了一副绚丽多彩的画卷。 原来,中国的服装史那么有意思。 五点时,陈锦整理完东西准备下班,他和戴师傅说了再见。 看徐云甫还在做笔记,就没去打扰他。 陈锦出门后,将左手藏在身后,向厂外走去。宋麒麟还是在老地方等着她。 她感觉有些惴惴不安,心跳加快了几拍,但还是想好了等一下该怎么说。 两人见面后,宋麒麟搂过她的肩膀,“锦,我带你去吃饭。” 陈锦停下脚步,低着头,沉默几秒后,将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来,说:“手表,我不能要。” 宋麒麟显然愣了下,问:“昨天说好送你的,怎么又说不要了?” 陈锦感觉不太好,拒绝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我太着急,进展太快了吗?”宋麒麟问,“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等你的。” “不是。”陈锦微微抬头,“我们不合适,分手吧。”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顿时感觉胸口畅快了许多。 “为什么?”宋麒麟抓着她的肩膀问,“你不喜欢我吗?” 陈锦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 人怎么可以不上班,每天吃喝玩乐呢。这大大地背离了她的价值观。 学校教育他们要努力学习,建设四个现代化。 她也是这么做的。 宋麒麟见她不回答,又问:“难不成,你喜欢上别人了?” “并没有。” “你别骗我了,像你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最会骗人了!”宋麒麟喊道,“是谁!” “我说了没有。” “你肯定在骗我!是不是搭上更有钱的男人了?”他反复追问。 “你说什么呢!”陈锦很生气。 “算了。”宋麒麟接过手表,恨恨地瞪着她,“你看着吧,我肯定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女人!”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锦也不知道怎么才回到家的。看到家里的大铁门的一瞬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 “哥哥!”陈锦扑上去抱住陈荣的肩膀,抽泣起来。 陈荣被她吓了一跳,脚步向后退了几下,“哥哥回来,也不用开心地哭吧?” 陈锦眼泪汪汪,在他的肩头擦了擦,含含糊糊地说:“哥哥怎么才回来啊!” “啊?”陈荣不知所措地摸着她的头,安抚着。 等她心情平复下来,陈荣拉着她坐下,拿了一块毛巾给她擦掉眼泪。 “怎么了啊?大姑娘家家的,还哭鼻子。”陈荣温柔道。 陈锦越想越委屈,手指头更疼了。千思万想的手表退回去了,心情倒是好了点,但还是想要。 还都还回去了,还有这样的心思,真是有够丢脸的。 她想着想着又开始掉眼泪。 陈荣扶额,说道:“你别哭了啊,爸妈回来看你掉金豆子,会以为我欺负你了。” 陈锦啜泣几声,停下来,问道:“妈妈呢?” “他们先吃过饭,去社队打拳,还有练气功了。” “啊?也不等我吃饭。” 陈荣拿出碗筷,笑着说道:“哥哥陪你吃。” 陈荣工作后难得回来,又看到妹妹,非常开心。看她哭了,又觉得这孩子还是长不大。 “眼泪擦掉,不然明天眼睛肯定会肿起来。” “嗯。” “你手怎么了?”陈荣发现她的食指缠着厚厚一圈纱布。 “压到了。”陈锦哽咽着说。 “啊!怎么那么不小心啊!”陈荣心疼道,肯定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真的好疼的。” “锦宝乖。”陈荣拿起她的手,帮她吹了吹,“现在不疼了吧?” “嗯。” 陈荣想起来给她买的英文课本还放在包里,赶紧拿出来,递给她,说:“在家里好好复习吧,别去上班了。等你考上大学,还能分配一个好的单位。就不用在服装厂里做女工了。” “嗯!”陈锦用力点头。 两人吃完饭后,上了天台上聊天。 陈锦坐下后,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块话梅糖吃了起来。话梅糖是硬糖,里面还裹着一颗话梅,吃起来又酸又甜。如果在吃晚饭后吃,刚好能消食,这里的供销社副食品区域只能拿糖票去买白糖,根本买不到那么好吃的话梅糖。陈锦闭着眼睛回味着,吃一颗就少一颗,下次再吃到,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锦宝,爸妈怎么还不回来?”陈荣问道。 “你不知道,爸爸最近特别痴迷练气功。”说着她示范起来,蹲下身,屁股抬高,然后双手向前。 陈荣被她逗笑了,“这做什么?” “包治百病,能减肥,能散发香气,能把人变成大罗神仙。”陈锦直起身,坐了下来。 “真的假的哦?”陈荣怀疑道。 “爸爸说真的啊,说村里有个老太太腿脚不好,练了气功,药也不用吃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陈荣觉得自己念书白念了,要是真有用,开医院做什么,人人都去练气功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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