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爷清瘦的身躯挡在江氏身前,略微凹陷的面颊侧对江氏。二人离得那样近,以至于江氏昂头就能清晰看到韩三爷熬夜守灵黢黑的眼圈及眼角细碎皱纹。 望着韩三爷隐藏于中黑发的白丝,江氏垂下眼眸掩盖心酸情绪,复又睁眼,眼中清冷寒光直投韩廷义身上。 韩廷义见状怒火中烧,扬手就是重重一掌落在韩三爷脸上,食指轻颤指着韩三爷言道:“你……你……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驳斥兄长?” 韩三爷硬生生接下一章,只觉得天昏地暗,仍强撑将江氏护于身后,目光灼烈直直对上韩廷义的眼睛,铿锵地说道:“为人夫者,若不能护住妻儿,便妄为人夫为人父!” “强词夺理!先为子后为人夫,这么多年的书你都读到哪里?”韩廷义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搬出礼法训斥韩三爷,“不尊母命,不敬兄长,你这是要不孝啊!” 未诞男嗣也好,忤逆尊长也好,江氏从不惧这些其他女子视为洪水猛兽的流言蜚语,只是她着实不能忍受韩三爷被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正欲出言驳斥。 韩三爷伸手拦下,回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回望一眼身后远处那个跪在灵前惶恐万分的女童,原本动摇的心瞬间坚定。他清俊的面庞上浮上一层奇异潮红,朝韩廷义深揖郑重而言:“弟不敢。只是江氏与弟结发十余载,诞有一女,不忍废弃。弟宁愿受不孝之名,也还望兄长体谅弟爱妻之心,成全弟与江氏夫妻之情。” “今日不管怎样都由不得你!”韩廷义废江氏之心固执,遂不欲与韩三爷夫妇再纠缠,转身朝韩家族叔躬身道,“还请族叔作见证,将江氏逐出族谱……” “三弟!”“夫君!”“爹爹!” 未等韩廷义语毕,身后穿来三声惊呼。 韩廷义回身大惊,韩三爷面色青黑,重重跌在地上。他双眸紧闭,却仍攥着韩大爷衣角喋喋不停道“绝不休妻”“绝不休妻”。 众人遂抬韩三爷进了内室,前来吊唁之人亦纷纷找了理由告退。今朝韩氏灵堂之事不出明日必然传遍金陵城。 韩家族叔原本也想告退,却被韩大爷邀住韩宅,说是要商议废弃江氏之事。因此事尚未有定论,江氏虽未被逐出韩宅,但是被困在同馨院不许出门形同软禁。而韩佳萱是韩氏血脉,暂且由韩大夫人戚氏照料。母女二人分居各处,半点不得韩三爷的消息。 大房繁祉院内,韩佳萱忧心父母状况,晚膳一点也用不下。韩大爷夫妇并两个儿子尚要棺前守灵,席上只有韩大姑娘与韩八姑娘守着韩佳萱。 韩大姑娘见韩佳萱未曾动筷,知道她担心父母,遂体贴地握住她的手心宽慰道:“七妹妹不必忧心,叔父叔母吉人天相,自会无事。” 韩佳萱颔首谢过,面上忧虑神色丝毫不减,远远地朝着门外漆黑处焦虑望去。 韩八姑娘素不喜欢这个长姐,夹枪带棒地说道:“七姐姐自幼父母疼爱,大姐姐自然不懂得这份心情,只会说些有的没的。”韩大姑娘脸色一白,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忍气吞声告诫自己不能与韩八姑娘回嘴。 远处一提着素白灯笼的婆子急匆匆赶来,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遥指前厅大喘气喊道:“三爷……三爷怕是不好了。” 众姑娘脸色乍变。未等其余姑娘晃过神来,韩佳萱拨开圆凳慌乱朝前厅奔去。 小小的人儿啊,挤过拥在门口朝里屋看的婆子小厮,远远地停在门前,泪水混合汗水滚落,朝床榻上那个依靠方枕才能坐正的羸弱男人看去。 床前,大房二房的人都在,连韩家族叔都坐着怜惜地看向韩三爷,手里还握着一纸绢书。人近濒死,韩三爷早听出门口哒哒脚步声,吃力地睁开眼看到果真是自己的女儿,欣喜地扯出嘴角笑容,忙招手让韩佳萱上前。 韩佳萱觉得步履沉重,艰难朝床榻前迈去。韩三爷示意韩佳萱坐在床头,眼神深沉直勾勾地朝门外望去,喑哑的嗓音仍期待地说道:“你娘呢?怎么还不来?” 韩佳萱沉默不言,额头轻靠在韩三爷的肩上,紧咬住唇不让眼泪落下。一只大手抚过她的后脑勺,韩三爷轻柔出声,宛若同小时候与她说话一样:“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萱儿从来都是最坚强的那个,是不是?” 韩佳萱抱着韩三爷不撒手,点点头仍靠在韩三爷肩上,泪珠如长线滑落,浸润出一滩水渍。 “你当年刚刚出生,不过就两个手掌大,如今已经过腰高了……” “记不记得有一回你被你娘罚抄千字经,爹爹半夜偷偷爬起陪你一道抄完……” “年初你不是和爹爹说要一盏新兔子灯,爹爹给你藏起来了,萱儿自己去找好不好……” 韩佳萱早已泣不成声,仍频频点头,重重地拥抱住韩三爷。见此情景,周围人莫不流泪叹息。 韩三爷用尽余力才抬起手臂回抱住女儿,目光仍直直地眺望远方。他依旧希冀着眼神,而气息却越来越弱:“你娘呢……你娘怎么还不来?” “她是不是怨我了……怨我没有护住她。”眸中光渐沉,韩三爷已渐渐看不清眼前人,混沌一片中,他仍念着江氏。 韩三爷觉得似乎等了好久,等得周边的灯都熄灭,他还是没见到心上人,那个他当年春闱赶考一见倾心的盛装女子。“你娘……她没来……” 干瘪的手臂重重砸在床沿,咚的一声,韩三爷没有吱声,他没有瞑目,但却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三爷!”门外,江氏一身素缟,她终究是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永平十五年春正月十八,韩廷栎逝于金陵韩宅。 正月里连丧二人,亲弟弟甚至有被逼迫而死之嫌,说出去到底不是很好听。 是以当韩家族叔在灵堂之上宣布韩三爷的遗言,并从袖子里掏出那一份绢书交给江氏时,韩廷义的脸色阴沉到底没说什么。 江氏打开绢书细看,上头和离书三字刺眼。强忍着泪水,江氏一字一句读过去,已潸然泪下。 “……书吾妻江氏。前世姻缘,乃成夫妇,伉俪情深,同被十载。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今朝不和,两心趋异,遂召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末尾,附上韩三爷手印。他明明已然力虚,那手印仍印得这般清晰。江氏倚着堂柱,捂住嘴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可是多年夫妻之情,同床共枕,往日玩笑斗嘴的欢愉时刻闪过脑海,终究如过往云烟,化作江氏泪水汹涌而出。 原定韩三爷的棺椁随韩老太太一道出殡,只是金陵城流言纷纷,未早日平息流言,韩三爷的棺椁停留七日便要下葬。 尚未至春分,金陵城积雪陆续融化。 天光未亮,因韩三爷膝下未有一女,故摔盆之事皆由堂兄韩佳昱(大房长子)出面执行。 起灵的时辰一到,韩三爷的棺椁便被抬起,陆续经过了韩宅正门、主街,方至城门。 韩家在金陵是大户,主街上往日与韩家交好的门户各自设了祭祀。满满一条街被素色点缀,寒风盘旋上空,各家素幡素旗翻腾呜咽,恭送韩三爷出城门。 唢呐声阵阵,韩佳萱不能走前头,只能由大房二房的长子,即韩佳昱与韩佳晏扛幡引路。韩佳萱跟在棺椁后头前行,看着厚重的棺木压住棺身。她知道,她父亲就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匣子里,再也无法拥抱她。漫天纸钱撒过,垂落至棺椁上无力滑落,终究是什么都留不住。 大人怕尸体会冲撞到孩子,所以半夜时分便赶着她回去。其实韩佳萱昨夜偷偷绕过人群去灵堂,棺椁就这样敞开,只需要她微微踮脚就能看清里面人的面孔。 韩三爷的面容同生前无异,只是嘴唇无血色,寂静地躺在里面。韩佳萱并不害怕,她知道即使真有鬼魂飘出,父亲的魂魄定也不会害她。她想着,就这样靠在棺椁上,像以往每次自己同父亲撒娇一样,只是这一次她靠着的木板那么冷那么硬,没有父亲温和的话语。 没有……什么也没有……韩佳萱就这样依靠了半宿,直到听到有人渐渐靠近才趁灯火昏暗离开。 再过一个路口便是韩家祖坟,按规矩,女眷孩子是不能进祖坟的。是以,几个族中妯娌陆陆续续回了,只剩江氏与韩佳萱还站在路口。 刘氏回头见二人还矗立于路口,欲上前劝说,转念一想江氏新寡,实在不忍心再伤害她思夫之心,只能遥遥站着等二人。 江氏牵住韩佳萱的手,眼见着那队伍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一人的人影也看不见。只有依稀从远方传来一两声高亢的唢呐鸣音渐行渐远,昭示队伍尚在前行,终于也听不见了。 残雪与散落的黄纸斑驳在泥土之上,一股轻微的冷风卷起母女二人裙角,似留恋亦缠绵,须臾间就不见了。江氏又站了好一会儿,方带着韩佳萱回了。 远方乌压压一片云袭来,天际浓重三分,压得人喘不过起来。乌云咆哮着盖过江氏母女头顶,把她们笼罩于黑云之下,狞笑着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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