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卯正,残冬犹雪,天色幽幽。 威远侯府烛火通明,后院水雾蒸腾,艾草香从连廊飘进里屋。 屋内人影晃动,侍仆有序麻利地做事。 卫云远用帕巾擦拭头发,一身雪白中衣走出来,入眼便是挂放在朝服架上的绯袍。 大铭朝官制衣袍均染绯色,白色中衣宛如红浪一抹雪,而用补子和花纹区别官职。今日是腊月祭,百官须着朝服,随皇帝往天坛祭拜上苍。 卫云远的朝服是一品武将制,又因其袭爵侯位,特别恩许绣了侯爵的纹案。 只见那银线绣制的麒麟气吞山河,目光如电,衬得衣摆处白泽纹更显和气。漆盘里,七梁朝冠金丝如流云,玉带润泽,云凤四色绶带旁放有貔貅玉坠。 “都备好了?”卫云远喝着米粥垫肚子,任由侍女给她挽发。 大管家自信担保,“侯爷放心,这些事,老仆亲自监督着,不会出差错。” “成。”卫云远安心地用完米粥,随后喝了茶醒神,叮嘱道,“午时备饭,本侯如果午时一刻不归,让夫人用完午膳后,前去午阳门等我。” 腊月祭上苍大典不过两个时辰,按往常应该是能赶回来。 穿好朝服戴上冠,卫云远便出了门,街上熙熙攘攘,赶到午阳门正好辰初时,许是看在她受惊卧床三日的面上,今日督查的督察官没有记上一笔。 百官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行至天坛,此处已是戒备森严,上直十二亲卫军驻守,带刀的侍卫来回巡查,用于祭告的祭品摆放在中央。 卫云远被刺骨寒风吹一脸,面色略显苍白和麻木,临走前被大管家塞进来的小手炉早已冰冷,此刻脚底站得酸麻,像针扎似的。 她暗自运了内力暖身,假装冻得哆嗦两下,毕竟一些肱骨臣子也抖得像个筛子,心里暗腹:这司天监掐的什么时辰,再拖下去可就要飘雪了。 今年的腊月祭,皇帝已经迟来一个时辰,照旧历,此时已经开始奠玉帛了。 在百官皆面色苍白,唇色发紫之际,瑞昌帝姗姗踱步而来,负责赞礼的礼部尚书被冷风刺得老泪纵横。 “众卿免礼。”瑞昌帝声色浑厚,上位者的气息不怒自威,“开始吧。” 礼部尚书得了指令,立马高声说:“迎天主,燃香烟。天子跪拜昊天上帝牌位。跪——” 瑞昌帝手持香,屈膝跪在蒲团上,朝天坛殿内正中央的牌位行了三拜礼,身后百官皆同。 献玉进俎,三跪九拜后,司祝跪读祈天祝辞,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已经有官员站不稳了,但丝毫不敢倒下,亵渎天神可是死罪。 卫云远站在前列,看了一眼面如冷霜又带怨气的皇帝,暗自嗤笑:看来皇帝也扛不住这一遭。 她收回眼时,不慎对上另一边的视线,右相双鬓花白,眼神却很犀利,身姿站得是风骨峭峻,在歪歪斜斜的人群中很是显眼。 说起右相,卫云远没少听她爹的牢骚。 右相蔡娄天资聪慧,年少时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扬名乡野。当年先帝广招谋士,路过一处乡野时因一条鱼结下缘分,蔡娄受邀做军师,成了开国功臣。 如今放眼朝居,有开国之功的老臣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先帝卸磨杀驴这一招,忠骨流血千万里。 卫云远恭敬地看向右相,对于这些开国功臣,心底还是敬佩的。等右相移开视线后,她忽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奇怪。 上方祝辞念完,天坛不远处的祭台开始焚烧祭品,黑色烟雾飘向天际,一股香灰带有肉质烧焦的气味弥散在冷风里。此时,细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洁白如珠,不一会便雪覆白头。 一直面色郁结的瑞昌帝看到细雪纷飞,顿时笑开颜,朗声道:“天降瑞雪,来年定丰收,神佑大铭。” 右相蔡娄第一个行了跪拜之礼,附和说:“神佑大铭,陛下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被冻得如残花败柳的百官终于反应过来,立马随其跪拜,声势浩大,余音震响天坛。 祭天大典结束,皇帝起驾回宫,百官自行散去。此时已过午正时,回威远侯府便赶不上未初时的凤清园宴会,看来只能出宫临时找间食铺应付午膳了。 卫云远搓着手,慢悠悠跟在百官后面往外走,此时前方倏然响起一声高呼,随后喧嚣传来,一眼望去,隐约看到年近古稀的左相昏倒在地,身边围着面色焦急的官员。 “左相?”这一声嘀咕在嘈杂中低不可闻,卫云远一边嘀咕着往前走,一边眼观四路。 她平日里和左相没有交集,她爹生前好像和左相关系也不好,不禁感慨,“也是肱骨忠臣啊。” “威远侯留步。”一道阴柔声嗓忽地响起,身穿双袖襕蟒衣的宦官从侧边走近,对卫云远行了礼,“东宫邀侯爷赴宴,侯爷请。” 被拦住的卫云远面色迟疑,“太子殿下?”眼瞧这位公公不似作假,玄色纻丝绣制的双袖襕蟒衣并非普通宦官所能穿,一看就是有官职,“有劳公公引路。” 相比起左相受寒晕倒,卫云远受邀东宫就微不足道,不过还是入了人眼。 华崇宫派来的小太监望着卫云远离开,立马转身回去禀告。 三皇子赵昇站在伞下,手里摇扇,“人呢?” 小太监战战兢兢,“回殿下,威远侯被东宫的人带走了。” “又是东宫。”赵昇被截胡了,语气不急不慌,“看来东宫也想做黄雀了,孤听说老四昨夜得了不少赏赐。” 底下的随侍太监不敢出言,周身寂静。 赵昇站了一会,摇头轻笑,满眼算计流光,“罢了,孤还是当个潇洒君子。摆驾回宫。” 另一边,在宫墙甬道里走了半刻钟,卫云远才隐约看到东宫设宴的台榭。 此处应当是东宫的后园,仿制西湖美景,九曲回廊蜿蜒水面,水榭四周围上隔风的帘子,拉开之后,颇有湖心亭看雪的意境。 东宫太子赵黎端坐上首,手里翻看一本杂记,看到人来后很是随意,“本宫听闻侯爷前几日夜里受惊,旧疾反复,不知可有好些。” “承蒙殿下关照,赏赐了上好补品,臣病体渐愈。”卫云远行过礼,言语间小心谨慎,“不知殿下召臣前来,是有要事?” “有,亦无。”赵黎抬眼看过来,打量之后卖了关子,“本宫难得寻密友,如今看侯爷甚得吾意,侯府离凤清园甚远,侯爷不若在此用了午膳,到时一同赴宴。” 鸿门宴? 卫云远目光微凝,面色不显的沉思了一会,恭敬回道,“臣领命。” 东宫用膳极具规矩,食不言,席间静默。卫云远自顾吃完盘中的菜品,心思千回百转,愣是没明白赵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本宫一直敬佩老侯爷。”赵黎饮茶净口,意有所指,“年少时曾一睹大将军风采,如今侯爷既袭承衣钵,朝中局势可有见解。” 这话语风轻云淡,听得卫云远心弦一绷:来了。 “家父生前不曾同臣交谈朝中局势,殿下也知,威远侯府上下皆是武夫,对舌战群儒一向处于败风。” 卫云远一语拨千斤,“臣久病成疾,承蒙陛下圣恩才得一席之地,这身本领,他日若有用武之地,臣定当全力以赴。” 赵黎审视这一番忠心耿耿的义正言辞,开门见山,“当今朝堂局势,不若是东宫和华崇宫,本宫的生母虽不是正宫皇后,但本宫乃父皇嫡长子。侯爷,有些事,可要仔细掂量掂量,若是哪一日祸从天降,只怕侯府。” 这未尽之语意有所指,亭中气氛凝滞,四周静默,细听能听见雪打帘帷的声音。 卫云远回道,“臣自当仔细定夺,殿下不必忧心。” 涉及朝堂党争,卫云远可不敢掉以轻心,威远侯府现在需要借势,但不能参与党争。 虽说东宫早已立主,可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况且三皇子和太子一山不容二虎,在没有查清幕后真凶前,依靠哪一方都不安全。 眼下,瑞昌帝对东宫太子赵黎的态度有待考究,再者,赵黎的生母虽是瑞昌帝的结发夫妻,奈何去得早没能入主凤宫,失了一臂。 而三皇子赵昇虽不是嫡长子,但其生母可是掌管凤印的皇后,国舅在朝中高位厚禄,比赵黎更胜一筹。 赵黎不置可否的颔首,“如此便好。” 一场午膳花了半个时辰,待身边的宦官提醒时辰,卫云远才记起午门外还有个人在等她。 卫云远连忙起身,“殿下,臣之妻在午阳门外等候进宫,还请殿下容臣去接一接。” 赵黎才想起眼前人是成了婚,今日要携夫人赴宴,顿时脸色不愉,随意指了一个小太监,“去把威远侯夫人领进宫来。”随后转头看了一眼卫云远,心绪一堵:皇室家宴,父皇让一个外臣凑什么热闹。 “臣同公公一起去。”卫云远瞧准时机的开口,补充道,“内人初次进宫,臣怕失了礼数,冒犯宫中贵人。” 想不到这人还是痴情种,成大事者怎能拘于情爱,赵黎眼里转出一丝不屑,“去吧。” 等走出了东宫地界,卫云远才轻吐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再待下去真要露馅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箭簇一直对准她,生怕一个风吹草动就命丧当场。 午阳门外,威远侯府的马车已经停了快一个时辰,值守的禁军刚轮完一班值。 明傅瑾握住缓缓冷下来的手炉,目光平静,不急不躁地在马车里问赶马小厮,“看到侯爷出来了吗?” “夫人莫急,小的去看一看。”赶马小厮放下缰绳,跑到城门口打探,终于隐约望见他家侯爷跟着小太监走过来,顿时脸上一笑,跑回去说:“夫人,侯爷出来了。” “多谢。”明傅瑾弯身从车帘后走出来,在小厮搀扶中下马车,抬眸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人。 卫云远被那冷冽目光瞧得心底发虚,眼神飘忽地摸了摸鼻尖,不自在地说:“夫人久等了。” 明傅瑾整理衣袍,随意道,“侯爷公务繁忙,妾身多等一会,不打紧的,若是耽误了侯爷的公事,这倒是妾身的不是了。” “夫人言之有理。”卫云远听着阴阳怪气,故意搭腔道,“那赶快些,时辰不早了。” 一品诰命服绯色绣金蟒袍作内里,外穿大衫霞帔,革带禁步,加上翟冠珠箍,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端庄典雅。与一旁的麒麟朝服平分秋色,两人站一起极为登对,郎才女貌宛若神仙眷侣。 值守宫门的禁军眼都看直了,等威远侯夫妇离去后才神魂恍惚地收回视线。 回神的领头扫视一圈,高声喝令,“再看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有不怕事的侍卫悄声说:“头,这威远侯夫人也太好看了吧,比雀楼的头牌还好看。” “你小子是不要命了。”领头假意踹了一脚,“妄议从一品大臣,杖三十。妄议一品侯爷,杖百。我看你小子想死,以后眼睛给老子放机灵点,那位可是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都掂量掂量有几个脑袋。” 这一下子众人皆回神,面色肃穆,“是。” 凤清宫在东北角,从午阳门去正好路过东宫,原以为能避开,结果还是在凤清宫路口撞上了。 卫云远拉着明傅瑾一同行礼,“臣携内子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赵黎轻轻颔首,视线不移地往凤清宫看去,语气冷淡随意,“免礼。既然遇到,便与本宫一同进去罢。” “是。”卫云远不卑不亢应了一声,这东宫的船看来今日是下不来了。 园里已是人声鼎沸,欢歌载乐,皇亲国戚聚在一起谈笑风生,除了瑞昌帝及皇后之外,几乎座无虚席。唱礼的宦官眼瞧人来,连忙高声说:“太子殿下,到——” 这一声让园中喧嚣不歇,甚至更为热闹,而紧接着随后的通传让高昂热闹的气氛瞬间清冷。 “威远侯携威远侯夫人,到——” 本在打闹的郡主世子们纷纷安静,坐席上的皇子和公侯们皆望过来,充满打探之意:威远侯府搭上了东宫? 唯有三皇子赵昇泰然自若,安之若素地喝着上等庐山云雾,轻笑,“东宫好手段。”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