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之夜（1 / 1）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灾厄降诞的夜晚，想必下着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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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满水的拖鞋踩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咕唧咕唧”的湿响。

夜风穿过大敞的窗户，在公寓里奔走巡回，未系的窗帘被吹得如海浪般翻卷起伏。茶几上散放着啤酒罐和一包吃了小半的薯片，电视里放着重播的新闻，端庄的女主持念着无人倾听的词句。

贺青玄将毛巾绕在肩上，低下头的瞬间，滴水的发梢在短袖睡衣上留下了斑斑水痕。她把自己扔在沙发里，吹风机开到最大，风扇声强势地盖过了屏幕里的人语。

上周二，也就是八天前，贺青玄的室友宋缘失踪了。

从那天起，她开始对这间曾经温馨的小公寓感到害怕，于是夜夜让房间灯火通明，提高电视的声音，像是要把房间里的黑暗寂静连同惶恐通通挤出去似的。

打开手机，入目便是褚灵华的对话框：

【小玄，别怕，反正明天没有重要的课，我直接翘掉过去陪你，要等我哦！】

贺青玄、宋缘和褚灵华，三人从初中起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友。直到宋缘高中毕业出去打工，贺青玄和褚灵华考取了大学，独属于三个人的小群仍然在贺青玄的各个社交软件里置顶。

一年前，宋缘由于工作调动来到F市，她在靠近贺青玄大学的地段租了公寓，贺青玄便搬出宿舍和她住在一起。每逢空闲，褚灵华也会从邻近的A市坐车过来，三人就像从未分开过那样亲密。

在贺青玄心里，宋缘和褚灵华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们会聊附近新开的火锅店大刀宰客，也会聊人生烦恼和志向，高三那年她们为彼此过生日，三人面对烛光许下的愿望都是永远在一起。

记忆中的美好崩裂了一角，像被地心引力抓住了脚踝。贺青玄只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祈祷摇摇欲坠的现实不会真的翻身而下，让她们小小的幸福碎成满地狼藉。

她回复褚灵华：

【我等你。】

宋缘的失踪毫无征兆。

那天中午，她给贺青玄发消息说想吃青椒炒鸡，贺青玄就去超市买了鸡腿，在家做好了等她回来。但直到晚上八点多，宋缘也没有回来，打电话只有“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她打电话问褚灵华，但褚灵华也说自己没收到任何信息。

问公司、报警，甚至打电话给宋缘的老家，却一无所获。

宋缘的姐姐还反过来劝她们：“诶呀，她这人就这样儿。以前也是，说不见就不见，把家里人的话当屁放。你们小姑娘家家别瞎操那个心。”她的语速很快，身边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三两下敷衍完就利落挂了电话。

监控没有用。

没人能认出她，就像没人能从臃肿的沙丁鱼群里指认出某条特定的沙丁鱼。

于是贺青玄和褚灵华只能带着宋缘的照片，沿着她上下班的线路揪着人四处问：“请问您在上周二见过这个人吗？您对这套穿着有印象吗？”

宋缘相貌平平，也不爱在化妆打扮上花心思，外形没有任何记忆点，很难给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即使偶尔抓到和她上下班时间相近，天天都遇见的人，也没人说得出上周二她有任何不妥，指得清她的去向。

关闭吹风机，关闭电视。嘈杂的声音止息，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大桥的灯光，贺青玄感觉自己正站在大海中央，拿着一张破渔网，立在一块唯有退潮时才露出的礁石上。

她给褚灵华发去信息：

【宋缘有没有可能去江边？我们去找找？】

褚灵华没有提醒贺青玄她们已经去过江边找过三次，而是应允道：

【好啊，明天我们去那边吧。】

她已经和贺青玄找过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再翻找一遍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绝望。宋缘的亲人不会找她，所以贺青玄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贺青玄偶尔会显露出极度执拗、极度幼稚的一面，旁人很难懂得她的逻辑何在。比如现在，她并非自我安慰，而是很认真地觉得，宋缘会知道自己在找她，只要她不放弃，宋缘就总有一天会重新出现。

【小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贺青玄看着褚灵华的对话框。

【如果失踪的人是我，你也会担心，会找我吗】

看到这句突兀的问话，贺青玄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知道应该先承诺“当然会”，还是先骂她“你才不会失踪”。就在她这一愣神的功夫里，手机顶端弹出了另一个对话框：

【你在干什么】

竟是失踪了八天的宋缘！

来不及通知谁，大吃一惊的贺青玄按下通话键，却立刻被对面挂断：

【什么都别问】

【现在立刻关灯睡觉】

贺青玄回复了一长串：

【你他X失踪了八天你知道吗？？？发生了什么？？？？我们找你找疯了你现在在哪里？？？】

但宋缘没有回答她的追问：

【小玄别问了】

【马上关灯睡觉】

【马上关灯睡觉】

【求求你】

见贺青玄突然不再回复，另一边，褚灵华的对话框问：

【小玄你还在吗】

没等贺青玄再有什么反应，宋缘的对话框却突然激动起来：

【不要回复褚灵华】

【不要回复褚灵华】

贺青玄疑惑地问：

【为什么？】

宋缘的回复立刻蹦了出来：

【她杀了我】

【不要相信她】

【我求你】

【我求你】

【先关灯】

【快点】

【快点】

【关灯】

【快点】

……

消息提示的“叮咚”声不断作响，宋缘不断地催促着，消息声如雨一般急切，像在用尽全力霸占贺青玄的注意，不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惊惶和茫然让贺青玄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听从了宋缘的话，伸手拉上面前的窗帘，折返回身，准备关上客厅的灯。

催促的雨滴止歇了。

手机静默了几秒，还没等贺青玄松口气，便又响起了一次清脆的“叮咚”声：

【拉窗帘没有用】

贺青玄僵在原地：

【你看得到？你就在附近？】

而宋缘再一次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

【小玄千万别关灯】

宋缘这道完全相反的指令让贺青玄僵硬在原地。

她不觉得这是宋缘的恶作剧。宋缘是个有时做事过于认真又内心细腻的人，甚至有些死正经，就连开过分一点的玩笑都会惹她发火。她绝不会做出无缘无故失踪八天后，还拿朋友寻开心的缺心眼举动。

但这样的结论只能加深贺青玄的混乱。

褚灵华问：

【为什么不回答 你不会来找我吗】

宋缘问：

【你锁门了吗】

仿佛站在二选一的岔路前，贺青玄的心脏高高吊起。心念电转间，她选择问宋缘：

【为什么你突然叫我别关灯】

宋缘回答：

【只是想起提醒你锁门而已既然你锁了就关灯睡觉吧睡一觉我就回来了】

褚灵华的对话框弹了出来：

【为什么不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贺青玄猛然扭头，看向公寓的门。

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礼貌的三声。

褚灵华的信息弹出：

【小玄，我来陪你了，让我进去。我知道你还没睡。】

安全感像燃烧的香烟一般急速挥散。贺青玄拽了拽睡衣，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满背冷汗，双手也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然而，意外地，或许只是幻觉，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还很清醒。

转过身，贺青玄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扯出一套方便行动的运动服换上，穿上角落的室内运动鞋，又用皮筋扎起了自己仍带湿的头发。

一段微末的记忆从空白的涟漪中浮出。

宋缘大大咧咧地趴在沙发上，对正在玩拼图的贺青玄说：“小玄，你猜我今年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现在就猜？”

“现在就猜。”

贺青玄笑着回答：“仙丹？”

宋缘也笑：“或许真能救你的命呢。”

贺青玄只当她在开玩笑：“怎么不是一定能救到？”

“因为是伪劣品嘛，”宋缘边说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就塞在你床底，青底白盖的小箱子。”

贺青玄说：“哎呀，你提前告诉我，我会忍不住偷看的。”

宋缘笑着，轻声说：“就当这是个恶劣的玩笑，暂时忘掉它吧。但如果你真的走投无路到连它都想去相信，那就是正确的时候。”

趴下身，贺青玄把小箱子从床底拉了出来。

箱子里只放着一只粗制滥造的亮粉色翻盖式塑料手机，完全是以前街边地摊上十元能买三个的那种过时便宜货。放在任何一个场景，眼前这滑稽的小道具都合适宋缘和褚灵华大笑着跳出来说：“哈哈，上当了吧！”

但贺青玄已没有选择。

门外，来客已经剥去礼貌的外皮，激烈的拍门声传入贺青玄的耳朵。

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犹豫，翻开玩具手机的盖子，一张泛黄的纸条就掉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上用陌生的笔迹抄着一行手机号。

然而，她自己的手机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没有信号了！

贺青玄咬着下嘴唇，不死心地输入手机号，果不其然打不出去。

她陷入了僵局，但有的东西显然不打算让她慢慢想。手边，没有信号的手机屏幕亮起，躺在地板上嗡嗡作响，默认铃声响彻整个房间。

来电显示的名字是“褚灵华”。

和朋友笑容灿烂的照片对视一眼，贺青玄当然不敢接，而是直接关了机。胃因过度恐惧而痉挛着，她忍住干呕的欲望，把脑袋抵在床沿“砰砰”用力撞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她甚至尝试对自己开了个小玩笑，心想要是那两人真的联手骗她，她就要把她们吊起来打。

随即，她抓起被她忘在一旁的玩具手机，用指尖抠着那方小小的数字键盘，再次输入了那串未知号码。

心中一瞬间迸发出空前的希冀和祈求，贺青玄像紧握着救命稻草那样紧握着可笑的劣质玩具，被踹到墙角的理智唾骂她变成了疯子。

一秒。

两秒。

三秒。

“嘟——”

手机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