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被分入尚衣局的绣衣坊，成为了一名小小的纺绣宫女。 宫内为了方便管制，宫女们被细分为很多个班列，每一班五十人，日常的衣食住行全部由领班督管。 领班秋姑姑带着沈嫣这一班人来到寝院，安排她们各自的住所。 她推开一间屋子，阅览着手里的名单，随口说：“林小芝，许翠薇，沈嫣，陈流苏，赵惠，你们住这一间。” “是。”五个人一齐点头应答。 “进去看看吧。”秋姑姑对她们说完，领着其他人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沈嫣随着几个人一起进屋，一边扭头打量着四周，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方木桌子，四条长凳，桌上一套陶瓷茶具，墙边搁着一只大柜子，用来放置各自的私人物品，床是一张大通铺，刚好五套被褥，供五个人睡。 沈嫣走到柜子边，随便选了个位置，解下背上的包袱，放进柜子里，其他几个人都站在床边，挑选着自己的床位。其中一个看着在几人中最为年长的女孩回过头，看见沈嫣站在柜子旁，默默地注视着这边，并不着急挑选，轻声问道：“这位妹妹，你喜欢哪个位置？” 沈嫣微笑着说：“我都无妨，你们先挑吧！” 等她们都挑好了，沈嫣走到剩余的最外侧的床铺旁，和她们一样整理着被褥。所有的被子统一都是深灰色，料面摸着很粗糙，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但还算厚。 刚才和她对话的女孩笑着对她说：“我叫赵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嫣。”沈嫣也对她浅浅一笑。 在沈嫣旁边床位的小姑娘跟着插.入话茬：“我叫林小芝，以后大家就在一起互相照顾了！”她本就长相娇憨甜美，面含二分笑意，这么一笑起来格外明媚，让人顿生好感。 赵惠见她身材娇小，还跟个孩子似的，笑问道：“你几岁啊？” “今年刚好十三。” “那我看……”赵惠目光绕着屋里的人扫了一圈，“这里是不是属你最小了？” 另一个女孩也注视着这边，含笑着点点头，“应该是了。” 林小芝叹了口气说：“十三岁，刚好符合入宫的最低年龄，差点我就进不了宫了。”她生性单纯，心无城府，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爹娘为了送我进宫可是费了好大周折，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通过了考核。” 众人一听她这些话，就知道她是出身底层平民，赵惠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嗤笑一声，说：“年龄小也是值得炫耀的么？” 赵惠侧头一看，发现是屋子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位宫女，她从开始被分入这个班列，就一直不爱和其他人搭话，有些自恃矜贵的样子，不过在一堆都没长开的黄毛丫头里面，她的长相算是较为出众的，发髻上的首饰也最繁琐亮丽。 她像是没看到其他人微愕的神情，继续说道：“不过是出身卑贱的草民罢了。” 一时间大家都僵住了，没想到才见面，她就会如此出言不逊，赵惠也是贫民出身，本想出声安慰小芝两句，可听她这样说完，羞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内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始作俑者却恍若未闻，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床铺，表情略微得意。 沈嫣凝视着手里的被角，淡淡开口：“出身再高贵，现在进了宫也都是奴才了，谁又有何不同？” 那宫女被噎了一下，瞥了眼沈嫣，旋即又笑道：“我迟早会晋升上去的，跟你们这些低贱之人自然不同。” “那就等你升上去再来耀武扬威，现在就说大话，万一将来怎么也爬不上去，未免可笑！”小芝反应过来，立即接过话茬呛她。 那宫女慢慢涨红了脸，神色依旧轻蔑，瞪着小芝，又盯了盯沈嫣，见沈嫣无动于衷，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下又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来，重哼一声，甩开袖子，离开了房间。 小芝对她的背影做个鬼脸，转头看向屋内的几人，安慰说：“不用理她，我娘说过，这种人最无聊了。” 另一个宫女盯着门口，担忧地说：“糟了，她不会跑去跟姑姑告状，诬陷我们联合起来欺负她吧？” 小芝一听，不禁也有些担心，嘴上依旧逞强说：“明明是她无礼，我们不用怕她。” “姑姑要管五十个人，新人刚入宫，有一大堆杂务等着她处理呢，哪有空理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了，姑姑管教新人，正愁拿不到人立威呢，她要去告状，搬弄是非，就让她去好了，到时候惹得姑姑不高兴，受怪罪的人只会是她，放心好了。”沈嫣低头整理着被角，语气平静。但她心里也明白，和这样一个人分到同一间寝屋，以后的日子恐怕是难以消停了。 赵惠抿着唇点点头，神色有淡淡的忧愁。 再待了一会儿，屋外来人提醒：“姑姑让众人去后院集合！” 几个人对视一眼，赶忙起身，一起朝后院走去。 秋姑姑召集众人集合，主要是讲解一些宫内的寝食规矩，绣衣坊内何时下钥，何时用膳，何时就寝，何时起床等等。她讲完后，静默了一会儿，从身后侍从宫女的手中拿出一份名单，突然问：“你们哪一个是沈嫣？” 沈嫣正凝神聆听，冷不防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惊愕了一下，才赶忙回话：“回姑姑，奴婢就是沈嫣。” 秋姑姑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顿了一顿，缓缓说：“你的名字冲撞了当今皇贵妃娘娘的名讳，按规矩须得更名，你自己重新想一个吧。” “是。”沈嫣低头想了想，在府里因为自己排行第九，娘亲和仆人经常唤自己“九丫头”，“九小姐”，听得耳熟了，知道是在喊自己，能减少一些不便和麻烦，于是说道：“回姑姑的话，请姑姑以后就唤奴婢小九好了。” 秋姑姑琢磨了一下，淡淡一点头。瞧着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对众人道：“都散了吧。” “是。” 等秋姑姑离开后，小芝和赵惠迎到沈嫣跟前，小芝口无遮拦地说：“沈嫣姐姐，你原来还有这般好福气，和皇贵妃娘娘撞了名讳。” “嘘！”沈嫣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嫣红的唇边，“从今以后我就是小九，千万不可再叫错了，知道吗？” 小芝拍拍自己的嘴，呸了两声，笑道：“是，小九姐姐。” 沈嫣肃容道：“皇宫规矩森严，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可能给自己带来难以承受的后果，今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可都要三思而后行。” 小芝看着她，认真地点点头。赵惠也说：“小九说得对，咱们万事须得谨慎，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的活儿，不要与人争是非。” 当晚，打过更后，所有宫女按时就寝，她们实际休憩的时间并不长，明早大约四点就要起身，所以这段时间尤其珍贵。 月光被纸糊的窗扇筛过，如一片清冷的寒霜撒在床前，屋内一片寂静。沈嫣凝望着窗前溶溶月色，无法入睡。她还挺认床的，刚穿过来的时候，她躺在沈府小姐的闺房中，也像这样横竖睡不着。 旁边被褥里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跟她一样，满怀心事，进入皇宫的第一个夜晚，注定很多人都要失眠的。 沈嫣把手伸进颈间，从衣服内捞出一个小小的玉珠挂坠，堪堪伸出被头，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一边用拇指轻轻摩挲，感受着温腻的触感。这是娘替她到寺庙里求的平安坠，说是找高僧开过光的宝贝，其实是用羊脂玉边角料打磨的一颗珠子，再用红绳穿起来，绕是这样，也花了不低的价钱。 沈嫣把它放在颊边轻轻蹭了蹭，放回衣服里，双手合十贴着脸颊，闭上眼睛，良久，眼角滚落了一颗泪珠。 — 新入宫的宫女前三个月要接受统一规训，学会识字、背诵宫规，熟知宫中礼仪、仪制等。全部学会后，才能学习自己所处部门的技艺。 负责教导绣坊秋姑姑手下这一班新人的是尚礼局的嵇公公和单嬷嬷，他们二人是宫中的老掌教，识人无数，好苗子烂苗子一看便知。这天他们将宫女们带到专门规训的地方，教导她们学习宫中礼仪。 “太祖爷定下来的规矩，宫中戒律严明，最忌尊卑颠倒，奴才们见到主子，须得垂首低眉，毕恭毕敬地行礼，不得直视，不得仰首，不得左顾右盼，未得命令不可起身。主子说话，须得垂首恭听，回主子的话，不可高声喧呼。平时在主子跟前，未得命令，不可随意坐卧。”单嬷嬷坐在主位上，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缓缓搁下茶杯，突然道：“把你们手边的杯子举起来。” 宫女们分排站立在一张张桌案后，身姿笔挺，桌案上摆放着一只只小小的青瓷茶杯，闻言，所有人立即双手端起茶杯，伸直手臂，微微俯身，将杯子举在与自己胸口齐高的位置，保持不动。 单嬷嬷站起身，顺手提起一旁的茶壶，壶子刚从烧红的炭炉上拿下来，里面的水煮得滚沸。她从宫女们身前走过，茶壶微倾，挨个往茶杯中倒水。因为茶壶举得很高，倒下去的茶水四溅，滚烫的水撒到手上，立刻就有宫女被烫得松开了手，杯子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沈嫣紧绷着身体，握紧杯身，单嬷嬷走到她面前，将滚烫的茶水浇下，一朵水花从杯中溅出，洒到她的手背上，白嫩的肌肤肉眼可见地泛起红肿。沈嫣“嘶”地倒吸了口气，咬紧牙关，极力忍耐，才没有把杯子扔开，维持住了这个姿势。 单嬷嬷面无表情地走往下一个，轮到后排时，忽听得一声尖叫，接着传来“啪嗒！”杯子碎裂的声音，沈嫣听叫声很熟悉，好像是和自己同屋的一个宫女。 单嬷嬷往所有人杯中都倒过水后，折返回来。嵇公公手里握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棍条，缓慢地来回踱着步子，淡淡吩咐：“刚才打翻了茶杯的人，都将双手伸出来。” 未打翻茶杯的人还维持着刚才握杯的姿势，没有动弹，谁打翻了杯子一目了然。几个宫女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怯生生地伸出双手，手指还在忍不住轻颤，嵇公公走到她们面前，扬起棍条，狠狠地抽下去，手掌心立刻出现了一条深红的长痕，火辣辣的疼，家里没受过苦的宫女们立即疼得哭了出来，又不敢哭得太大声，肩膀不住地颤动。 嵇公公一边打着，一边训话：“进了宫，你们就是最低贱的奴才，主子可以任意打骂、使唤，你们不得有半点怨言，犯了错，就得受罚，这就是规矩，挨完了打，可记住这次疼。”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是压抑的抽噎声，沈嫣听着棍子抽打在手上沉闷的声响，如坠冰窖，身体忍不住发颤。 轮到同屋的那位宫女，嵇公公走到她面前，她不知是听到其他人的哭声，太过害怕还是怎得，竟然不肯把自己的手伸出去，紧抱着手臂，只是摇头。 嵇公公笑着说：“哟，来一个不知趣的。”那笑容丝毫未达眼底，看了令人脊背泛起一股寒意。 小宫女紧抱着手，断断续续地求饶：“……公公，我、我知道错了……我怕疼，求您了……” 公公笑看着她，目光慢慢在她脸上打量，“我记得，你叫翠薇是不是？” 翠薇筛糠似的点头，不知所措。 嵇公公掂了掂手里的棍子，没多少耐心：“我数三个数，乖乖地把手伸出来，否则待会儿要吃的苦可就不止这点了。” “一……” 翠薇浑身发着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松开了手，咬着牙把双手递出去，眼泪先啪嗒嗒地掉了下来。 嵇公公冷笑一声，照着一双纤嫩的手狠抽了五六下，专对着手指头，十指连心，登时疼痛如钻心刺骨一般，翠薇连声惨叫，手指迅速红肿了一大片。 打完，嵇公公对她说：“这是你不自觉的教训，记住了。若是还有下次，可休怪杂家没提醒。” 翠薇疼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舌头打着颤答：“……是，是……” 教完如何给主子端茶递水，两位掌教又开始教诲她们面向皇帝皇后等身份尊崇之人的礼仪。 单嬷嬷道：“虽说底下的奴才们这一辈子难有机会见着圣颜，老身从十六岁入宫至今这么多年以来，也从未有缘面见过圣上，甭说咱们，就连一些选中入宫侍奉的秀女，也有从少女盼到白头、从没见过皇上一面的，但太祖爷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坏。” “凡见到皇上，必须屈膝跪下，垂首低伏，不得直视，未得圣令不可平身……” 规训结束回去的路上，宫女们凑在一起，好奇地相互询问着：“你们说，皇上是什么样子的？” “皇上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万乘之尊，自然是矜贵无比。” “陛下十九岁登基，至今三年，才不过二十二岁，正值盛年。我小时候就听爹爹讲过陛下身居藩王时征战沙场的事迹，陛下用兵如神，数战数捷，想必他一定十分英武。”一个宫女揉着自己的脸颊，面含娇羞，“真想见陛下一面，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另一个宫女揶揄道：“你见他一面有什么用？妃嫔娘娘们都是出身世家名门，哪像咱们，做奴才伺候人的命。” 那宫女羞赧地嗔她一眼，“自古英雄爱美人，这道理你懂不懂？从古以来，出身低微的宠妃哪里少了？□□皇帝宠爱的高淑妃，孝成帝宠爱的秦贵妃，只要能赢得皇上的青睐，身份低微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忽听得有人嗤笑了一声，“麻雀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青天白日的做梦呢。就凭你 ，也想赢得皇上青睐？” 宫女转过头，看清说话的是谁，不禁一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流苏姐姐。” 流苏被她眼里的轻蔑惹恼，瞪着她：“是我又怎么样？” 那宫女走上前几步，停在流苏面前，目光沿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花哨的发髻上，掩嘴一笑，“头上戴的珠花多，不一定就是美人，也可能是乌鸡往身上插几根羽毛，就以为自己能跟孔雀媲美了。” “总比你麻雀冒充凤凰要强得多，竟然企图攀附皇上，我看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那宫女完全没有被激怒的意思，反而笑起来，“有些人攀龙附凤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嘴上还要逞强装没有，这不是更可笑吗？”还没等她发作，转头朝围观的众人扫视了一圈，继续说：“我看啊，这里每个人虽然打扮得朴素，却也比你这只花枝招展的乌鸡要顺眼得多了。” 流苏脱口而出：“一群低贱之人，谁稀罕跟她们比了？” 小芝正要冲上去跟她理论，沈嫣不动声色拽住了她的手腕，小芝轻轻挣了挣，没能挣动，转过头，就看见秋姑姑正站在不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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