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镜从前觉得长雾山的日子那样值得回忆,现在认真回想,方觉并未如何可喜。 那时她还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扔到狐狸堆里一点儿也不显眼,连她爹娘都嫌弃她长得不好看,明明其他兄弟姐妹都是浑身火红的皮毛,一丁点儿杂色也没有,就她头上生了搓灰呼呼的杂毛。 那日她在林间觅食,北宸与人斗法恰恰好好砸在她身旁,余劲震得她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疼,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若不是北宸当时渡了口仙气与她,她早就死了。 她看到旁边还有一人倒在地上,她看不清楚容颜,只记得那人怨毒的质问:“你为什么不护着她!你骗了我这么久,可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她并未听清北宸回答了什么,但紧接着北宸身下的土地耸动,生生拔出一座高山,常年白雾,他们出不去,也没人能进的来。 北宸便在山上建了座小房子,他喜欢弹琴,便自己拿木头做了琴身,又拿头发做成琴弦。那时他会将她抱在腿上,细细同她讲:“瑟与琴十分相像,然瑟有五十弦,琴则是七弦。” 玉镜数了数,知北宸所做为琴,北宸同她道:“我的武器是瑟,既以瑟伤人,便以琴会友。”他每弹一首曲子,也会将这曲子为何而作、背后故事、弹奏技巧等一一讲给玉镜,看她也喜欢琴声,便约定与她以琴作答,左手大拇指捻一下便是接受,四指清扫是拒绝,而右手中指连拨两下,便是想要自己独处。那时北宸会同她说许多话,总是他在讲,而她认真的听。 后来她灵智渐开,北宸便给她讲故事,看她喜欢,又编写成书教她识字,他将自己的名字写给她:“北宸,北为紫微星所指,宸为天地交会之处。” 后来她会说话了,便央着北宸给她起一个名字。北宸摸着她那搓灰毛道:“你头上这里像是一轮圆月,就叫你玉镜好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头上的灰毛像月亮,她不丑。 她总是缠着北宸讲故事,而其中最爱听的,便是关于北宸的那些,只是这些北宸总是讲得很少。更多时候,北宸教她道理,他说天、人、妖、鬼、魔、畜虽有六族,但彼此相通,无有所差,皆看本心,一念为善,一念为恶,而他身为仙,便是要守护苍生,能辨善恶。 玉镜那时候并不能听得太懂,她只当北宸是个顶厉害顶有原则的人。后来她能听懂了,北宸却再不会教她这些了。 过了十年,她同北宸已很熟悉了,她终于听北宸说起,他是跟一个叫昼昕的人打了一架才身负重伤,昼昕自己的血侵入他的身体,蚕食着他的仙力,又用自己的身体化为这长雾山,将他封在山里,除非他恢复仙力,否则破不开这山中的禁制,可是昼昕的血在他体内一刻不停的消弭着他的力量,直到他血脉枯竭仙力散尽。 他说他们原本是朋友,玉镜问他:“既然是朋友,为何却要拼的这般你死我活的呢?”北宸回答:“因为我做了些事情,背叛了他。” 玉镜又问:“是什么事情呢?”北宸却不回答她了。 北宸开始教她一些粗浅的法术,但也无非是疗伤施救这些,她却学的很是欢喜。 又过十年,玉镜有一日见到北宸体内毒血发作的样子,他疼的满头大汗,如同在水里滚过一遭,玉镜平日里见他皆是山崩于前不变声色的镇定模样,几时见过他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急得直叫唤,但北宸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还将她一把推开,他用的力气很大,直把她摔晕了过去,若非之前那口仙气,而后她又一直在北宸的指点下修炼,这一摔大概也得要她的命,她往后每每想来,只觉这一切便似注定,北宸从前与她说佛家因果,确然玄妙不已。 玉镜第二日醒来,北宸已经好了,他歉意的看着自己,往后再发作,都是将玉镜关在门外,可玉镜觉得,那一摔其实并不疼的,她是想陪着他的。 时光就这样静静流走,长雾山渐渐闯进了些动物,玉镜知道,封印的力量渐渐弱了,可她并不高兴,因为北宸的力量也在一点点变弱,毒血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他本就怕毒血反噬不怎么动用仙法,现在愈发的与凡人无异,冬日里十分严寒,玉镜便时时缩在他怀里,但北宸依旧手脚冰凉,玉镜摸着自己的狐狸毛琢磨了一番,将尾巴拔秃做了顶围脖给北宸,她觉得这样北宸便可以暖和一点,只是当时北宸收下围脖时的表情十分复杂,玉镜瞧不分明,但她知道那并不是全然的欢喜。之后北宸拿木头雕了只小狐狸送她,颇有些礼尚往来的意思,那时她还不太懂这些,欢天喜地的收下了。 北宸一日比一日虚弱,她一日比一日担心,常常问他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北宸便同她说:“日月相隔、阴阳相交、生死相合,结着一种果子,名为一线,能愈百疾。”她自此便动了去找一线果的念头,但她没告诉北宸,如果她找不到一线果呢?她不想说那样的大话。 长雾山的结界主要是针对北宸,是以对仙气也尤为敏锐,北宸要出去,除非恢复实力直接以更高的仙力破开,否则就得丧失所有仙力,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但等仙力散尽,毒血便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玉镜初时出不去,便也因着北宸与她的那口仙气。只是近五十年过去,白雾消散,她也不是当初那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小狐狸了。 她开始央求着北宸教他结界之术,又悄悄学习破除结界的法子,稍有空时,便会悄悄跑到山下尝试破开结界,她常常因此撞得头破血流,万幸她本就是一身的红毛,又学会了治疗的术法,而北宸也确实没有余力去探查她的状态。 她一直撞着,直到遇到了一个白影,白影对她说:“罢了,和你有什么干系,我放你出去罢。” 玉镜当时欢喜极了,她不知道白影究竟是谁,也未细想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只当苍天开眼,她终于有机会救北宸了,但白影拦住她道:“慢着,你这般不计后果的破除结界,竟是为了北宸?” 玉镜那时候还不懂如何骗人,点头承认,白影怒道:“他有什么好的?你能为他豁出性命不要,他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玉镜心中生气,北宸根本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的,但她还记得这人可以打开结界,便好声好气道:“我以为值不值得,都是自己说的算的。” 谁料白影漠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便陪他一起死吧。” 后来玉镜仍每晚来撞结界,那个白影再没出现过,她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测,但从未跟北宸提过,她没办法改变白影的念头,白影也没办法改变她的,说出来只会让北宸徒添伤感罢了。 直到那一日,长雾山将倾,玉镜晓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出去,是以撞得也尤为猛烈,那白影又出现了。 “即便结界开启,他也活不了了。” “能活得!”玉镜哭道,“北宸说有一种果子叫一线,日月相隔、阴阳相交、生死相合,能愈百疾。” “是有这种果子。”那白影沉默片刻道,“可你知道那果子长在哪儿吗?” 玉镜摇头:“可我会找到的,一定会的!” 白影看着玉镜一下又一下的撞在结界上,鲜血将脚下的泥土都染成了红色,叹息道:“你真像她……罢了,若你真能出去,便往西北去吧,若你真能取回一线果,那也是他命不该绝。” 是以那不合城,她从前确实去过一次。 但她那时候哪有心思去在意不合城的诡异情况,她在那半截不周山下,找到了一个山洞,那里一片漆黑,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本事低微,一头撞进去找不到出路,不过全凭一颗想要救北宸的心。 她也试过四处啃噬、挖找,可到底无用,她甚至分不清时间,也许过去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也许北宸早就死了。 她便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中消磨着,她嗓子喊哑了,手指头流血结痂又崩开,全身上下都是汗水血水和泪水,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或许不是她救不救得了北宸,或许她自己就会死在这里。 恐惧摧毁了她的理智,多少次她昏睡过去又自己惊醒,可她甚至连山壁都摸不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便在这样的绝望中,她终于看到了一点光。 如同在沙漠中垂死边缘渴求清水的旅人,她爬着扑向了那光,那光便在她手里有了实体,她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就在洞口,而她手中握着一只纯黑的果子。 她不能确定先前经历的是否只是她的幻觉,因为她从不敢回忆,她开始畏惧黑暗,畏惧只有自己,但她那时候来不及悲伤,因为她赶着去救北宸。 她真的取回了一线果,但她到底把北宸弄丢了。 她从前从未觉得七百年有多久远,因为她相信能够再见,可是再见之后,她恍然觉出这七百年的漫长,原来时光当真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东西,年年春归,却再不是当年春色。 她与北宸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种族的差别、分离的光阴,他们自相遇开始,便已成陌路。 她那样喜欢北宸,到头来却是北宸逼着她从堕仙涯上跳了下去,可这绝不是因为北宸不好,她心中明白这一点,虽然明白,但还是会难过。 她不知道北宸会否也有那么一丝的难过。她同向澜学了三百年,但她其实还是不太明白人心。 也许一直一直,都不会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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