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正月初十,宜祭祀。 帝王宣,“朕将携萧夫人,长公主,并有诸要官随同。” 奉常朱正司立刻言,“陛下,女子不可入祭坛。” 苍祝反道,“此行是为求国运昌盛,天下长安。自该有王孙贵女同行,以示我大平子民无论男女皆虔心祈求。” 祭祀随带乐府乐者,在高台道山起乐,陈培言为祭祀所作之曲响遏行云。 国主携萧夫人在前,赤黑龙服,明黄凤袍同行,已颇有帝后之样。国主身后随长公主,着以赤红鸾服,示以鸾与龙同族之亲。与长公主并行者乃大将军,黑色朝服与鸾同翼。 再后乃丞相领内朝之官,尚书令,六尚书,中大夫,太中大夫,中散大夫,谏议大夫……外朝之官在后,各文武之官,二百多人同在高台道山祭拜。 随一声:“祭祀起!”众人随国主祭拜祈福,举手加额,叩拜天地。 祭祀声势之大,天下有闻。 世间波澜一片,衬得江水平静安然,浮一舟泛江,对上一棋,时光与流水相和相静。 有霞光遍天,坠上细光于木簪。赤黑如玉的黑檀泛着流光,似若红光朱砂。双唇在霞光中透着微红,未叫檀木夺了姿彩,反而因霞光更显红润。 再有美人着了一身烟紫如雾,肤白娴雅,不可方物。 萧青看得便痴了。自给她做了这檀木簪后,萧青时常见她配戴。果真是檀木配人,人养檀木,相得益彰。 “此局你可是要输了,还不救你的棋。”轻轻一娇语,翻手一抵下巴,玉环耳坠曳动。 戴着朱砂链的手在棋间一来一往,美人在前,何顾棋盘。 萧青停了手中之棋,“我爱婧儿不爱棋,”纵是轻舟泛江,也不可心如止水。萧青走至她旁,搂她而起,“今日婧儿如此好看,我得多赏赏才是。” 苍婧一扬眼,“是你说要来泛舟,泛舟还要下棋。这会儿才下了一盘棋就坐不住了。” “我听陆将军说,近日旬安有情人最爱泛舟。一舟载双人,世外桃源也,”萧青一笑又生痴,“可我觉得还是人更美,而夫人下棋时最美。” “那是你未见景。” “有美人在,我都忘了美景。那我们出去观景,景美人更美,更是好看。” 珠帘微晃,行出小舟,正是晚霞映天,浅红渐渐渲染成深红。亦静亦动,红光又有多彩。 舟行得慢慢,苍婧靠在他背上,二人微微一闭眼,尽享此刻宁静。 短暂安宁后,苍婧道,“这几日早朝你总是晚去,可是觉得众臣行大礼,你不自在?” 霞彩落在萧青褐色的眸中,增了他眼中更多的光润。随青衣微扬,他俊眉一低,“我这是剑走偏锋,那些人又非真敬我,叩拜只是拜个圣令。” 帝王严令已下,朝中众臣对大将军行叩拜之礼。萧青未受过这般大礼,加之他素来不结交大臣,确实觉得不太自在。 众臣叩拜,视若皇族,外戚内亲,萧青两头都占了。 江边与晚霞一色,轻舟犹如离开人境俗尘,萧青扔未俗世而扰,“我还总觉陛下执意如此,别有深意。” 苍婧靠着他的背,眸子微垂,“如今天下都说他要立新后,他一字未言。但朝中一些臣官可是看不入眼,他们把你和萧夫人说得极为难听。陛下就是拿祭祀还有这个圣令故意气他们。” 萧青看似平静,多有局促,“这些身外之物越来越复杂难懂了。” 腰间顿生紧固,直让萧青回头一顾,苍婧抬眸与他相对,“陛下不希望你姐姐被人指指点点,而且你是大将军,已立下汗马功劳,他更希望你为人尊敬。何况你是外戚加外戚,自然最特别之人。” 他的眼眸温柔一敛,“不就是内亲的外戚,我都告诉他多久了,他还没习惯。” “也许是更不习惯别的吧,”苍婧把头抬得更高了,下巴直抵着萧青的肩,“他还没认过别人做兄弟,他的兄弟若不受百官尊敬,那岂非不敬他。” 对于帝王之敬,确有受宠若惊之感,萧青不免笑道,“他想得还真多。” “陛下从来思之甚多。总之,他就是不希望你和你姐姐被人看不起。” “那你干嘛愁眉苦脸。”萧青低头一碰苍婧的额。 “我许了愿,愿你永远开心。但我很怕,让你不开心的人会是我。” “不就是多了几个规矩?除了早朝,我也见不到那些人,晚点去就好了,”萧青又一碰她的鼻尖,“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自体会到失去那一瞬,又还有什么比她更为重要。 他总想贪些更多,又在她嘴角贪念一下。 行舟在水一方,有一双人影倒在江河。渲上晚霞的色彩,洛水中有浮华,譬如人间仙境。 唯是岸上有人觉是这番美景美人,与世格格不入。 小舟泛过一岸,有人当面高呼,“大将军安。” 高声之呼,搅扰了舟上情深无虑时。 岸上有一人跪拜在地,还有一人站直了身,只作了个揖。 佳节时分,遇人扰清净,苍婧一扶萧青的臂,“他们故意的。” “没事,既然他们前来,就会会他们。” 此二人,跪拜者显得年轻,不超过二十八岁,而站着的那位已是中年模样,看起来有四十五岁。 苍婧一个面生,一个眼熟。面生者苍婧想他官职不高,至于眼熟者就实在难缠了,乃宗正卿刘昂。 轻舟往岸上而行,停于离岸五尺处。水波行径,荡着一圈圈涟漪。萧青立于船头,苍婧侧身而过,任萧青与他们相谈。 萧青与他们言道,“诸位不必拘礼,我与夫人泛舟在此,不知有何事。” 跪地之人起身,不说何事,反对不行叩拜者道,“宗正卿不行叩拜之礼,是不敬大将军。” 但闻一声不屑,“我行作揖之礼就是不敬吗?” 叩拜者望舟上一侧影翩翩,姹紫嫣红一抹娇色,承霞光披珠光,难见其容,但仍为世间瞩目。他出步上迎道,“大将军来来往往不过几年,已是飞黄腾达,前程无量。我等不得同往祭祀,大将军不识是常理。我乃史官掌簿,与太史同编本朝文史,沈诗文是也。” 只听风声来,鸟雀鸣,无多少惊涛骇浪。 这沈诗文立于岸上,目光长远眺过,萧青微微侧头,发觉他是在看苍婧,就起了一团幽火,“不知沈掌簿有何指教?” “下官只是想提醒大将军,得大礼还需大德。大将军从来于府中军营来往,难见礼仪之数。若有什么不懂,下官都可竭诚相告。” 敬或不敬,萧青未曾在意,唯是沈诗文这份挑衅,让萧青尤为不悦,“那不必劳烦掌簿了。” “不劳烦。”沈诗文道。 夕阳之下的倩影转身,有此艳丽之容者世间少有,见者自是一怔。 苍婧探出身,一双凤目不览晚霞之柔,唯有刚冷,“本宫生于皇城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如一个执笔掌簿识得礼数?” 沈诗文顿时退后低头,“下官并非此意。” 那揶揄戏弄者丢了脸面,叫在侧的宗正卿讽道,“大将军自有长公主相告,何来不懂礼,又何须你一个掌簿竭诚相告。” 此人不屑于叩拜之礼,亦不屑于沈诗文的故作难堪。唯见天地一色,一身都是愤慨豪情。他扫视苍婧与萧青一眼,只是对他们泛舟之情看不入眼罢了。 “你们二人不论是何心思,与本宫谈礼的话,姑且得先懂番礼吧。” 苍婧走至船头,在朝臣官还未适应这般相见。唯是苍婧提醒,二人顿了半响才知跪下,“长公主长乐。” “本宫可不长乐,见大平有能人,一个能说会道,一个又会执笔写书。真该让你们去韩邪,让你们把韩邪兵马说死写死。” 二人顷刻不言。 苍婧一手朝萧青伸出,“我们走,不理他们。” 今日她好生张扬,萧青一扬唇角,伸手入了她的掌。 苍婧重重拉了萧青一下,似若宣扬,牵他入了舟内。 小舟再次行入江河,随他们远去,沈诗文目光仍难收, “真是同人不同命,唯他拔得头筹。” 另一人远看舟远,有些所思。 一路行去,苍婧揉着萧青指上的茧。她双唇禁闭,在坐塌就有几分失落。 萧青反有些暗笑,“原来这世间嫉妒我的人不少。” 苍婧的指在他手背一滑,勾起他手腕处的朱砂链,“上回祭祀许多外朝之官没去,他们就把太史那句‘以色媚主’天天拿来说道,这可不是嫉妒你那么简单。” “我说的嫉妒是那个沈诗文,他嫉妒我得长公主青睐。”萧青说着就想起那沈诗文看苍婧的眼神,他也未料,自己心眼倒是挺小。 “那你给他面镜子,让他照照自己有几分比得上你。”她的手放在他手旁,一作比对。 他的十指纤长,指间漏出了光辉。她忍不住觉得喜爱,就又握了握。 “好,明天我就给他送一面去。”萧青贴着苍婧的脸颊,但她还是未有开怀。 她眼里就是他,没多记那沈诗文是何样,仍在气他们今日对萧青趾高气扬,“若是他们和棋一样就好了,我丢他们去你历过的战场看看,他们必如石沉淤泥,不再言说一字。” 这般幼稚之言,少从苍婧口中说出,萧青如见了奇闻,“我还以为夫人聪明伶俐,大方得体,遇事心眼都大得很。” “本以为解决了溧王一事,至少没有那么难了,”苍婧说罢,握上一把棋, “都说功高震主,然到了你这儿,功高震了朝堂群臣。你坏了他们心中的规矩,不与他们同道,就成了异己。” 萧青取走了苍婧手中的棋, “陛下难,你也难,不知我该做些什么好,才能让你们不这么难。” 这又岂是他能做什么解决的,苍婧闷闷不乐,“身家出身他们引以为傲,世俗之理难以改变,”苍婧从他手中抠出一颗棋子,放在棋局上,“他们说你很久了,你之前都没告诉我。要不是看了史官所记,我还不知他们说你以色媚主。” “他们喜欢说,让他们说吧,又不会少块肉。” 苍婧与棋子杠上了,“凭什么这些话人人都爱说,你还证不到个清白。” 萧青搅乱了棋盘,扔了那些棋入棋碗,不叫她看了生气。 “可我对你委实谈不上清白,说我以色媚主,我难正自身。”萧青戳了戳苍婧气鼓鼓的脸颊。 苍婧凤目一抬,又见他之温煦如风,只是此时不可暖了心,反是心酸无比,“你平日说我如何如何,到了自己身上,不也跟着他们取笑你自己。” 萧青低擦了唇,虚掩了一笑,“可想想,这史官挺有才的。” 苍婧白了他一眼,这头的气消了半,那头的气又涨了一寸,她提裙转身就走,“你还觉得他写得不错?” 萧青紧随在后,一转身就在她身旁,“可不是吗?他写多点,我还不用花钱,给我正正名分多好。” 苍婧气在头上,鼓着嘴,一拍案,“你……我气他们说你以色媚主,你还让他多写点?” 萧青毫无服软之意,“正是这以色媚主说得巧了。” 苍婧这心头被他惹得一阵气,一阵疼,“照你这么说,我岂非是色令智昏之人。” 萧青贴着她的身侧,“我还没见长公主为我色令智昏一回呢?” 她一抓他的衣领,他屈着眉眼求个饶。苍婧垂着嘴角,眼中含有些泪光。 萧青立马慌了神,不与她取闹了,捧着她红彤彤的双颊,“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她嘴唇微抖,哽咽道,“我不想你这么开玩笑,太委屈了。” 她泪眼婆娑,萧青满是慌乱,“是我说错话了,那你要怎么罚我,你才高兴。” 她本是强忍着,但嘴角一落,就是泪涌,“为什么要罚你不罚他们,不公平。” 她何曾有这般委屈,萧青急忙拥住她,“好了好了,不委屈了。我们婧儿不是最大气的吗?” “我不要大气,我要小气。”她抓着他的衣,那拳头都握得死死的。 “那是不是对我也小气了。今天正月十五,是不是也没有生日之礼了。” 苍婧往萧青怀里缩了缩,就着他的衣擦去眼泪,“有,给你备了。” 他搂着她笑道,“这礼倒也不错。” 她一推他,抬眸间眼底清润,“你又想歪。” 萧青眨了眨眼,移开了半寸目光,“我又没说什么,你怎知是我想歪?” “那你想说什么?”苍婧掰过他的下巴,直让萧青掩盖不及。 “我想说,每年的生辰都有你,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萧青半点不犹豫,亦是诚恳使然,让苍婧未抓住罪证。 她只能道,“学会巧言善辩了。” 他目中多是炙热,“长公主言传身教。” 今年正月十五,苍婧自然给萧青备了生日之礼。 她学了一碗长寿面。长者说长寿面只能一条,越是长就越是长寿。 回府后,苍婧在晚膳时就给萧青备了特别长的一碗面,用了脸盆那么大的碗来装。 清风皓月之时,佐以甜酒,恰有良辰美景之意。 萧青一拢苍婧在侧 ,“长长久久,延年百岁自是好。可唯有婧儿在侧,才是最好。” 晚膳罢,人静时分,无纷无扰,是这世间最好时分。 奈何良辰在,美景在,却有人不解风情。她只执兵书一阅,看得入迷。 萧青在侧旁观了许久,她翻了一页又一页。他两手空空,在案上敲了一下又一下。 “你干嘛这么吵?”苍婧终是察觉了他在侧搅扰。 他见了空,从苍婧手中抽出兵书,“以色媚主啊。” 月光照满大地,然普天之下,只有月光明白大将军之心了。 佳节之日,月圆时分,圣泉宫亦增了一片花开芬芳。 清香沁人都似甜腻,萧如丝按着苍祝的眼眉,苍祝微微闭目,就放下了军报,“伏耶回去后,阿迪勒就撤兵了。两人现在为单于之位争夺,甚好。” “那是天佑陛下。”萧如丝尽心按着他的眉骨,一晃眼她便被苍祝拉到了怀里。 “夫人近日是越来越温柔贤惠。” “陛下不看奏书了?”她未来得及顾上一眼,两衣便并织,沾了些芬芳馥郁。 烦扰之事抛诸脑后,不若卧于温柔乡。 殿外却闻马宴报,“陛下,太史院下吏求见。” 苍祝未理,意在缠绵,可萧如丝开始觉得不自在。 “陛下,有人求见。”萧如丝对他道。 “不见。”苍祝无所动容。 殿外又有报,“禀陛下,太史司马平报身体有恙,难至太史院。” 苍祝这才停了他那无所忌惮,对外带着气喊道,“他抱什么恙?” 下吏默了声。 苍祝更生气恼,“难道他的病还是朕给气的?” 殿外这才出了声, “自太史回府后,就气倒在塌,长呼生平有三气。一气为官多载,浩大的祭祀未传史官同行,二气长公主质疑他之史实,三气史书之佞臣,统掌军权。自此三气至病,一病难起。” 苍祝翻过身,躺在床榻,闭目几时,“你告诉他,他气这么多。那朕找一个不爱生气的人来当太史。” 殿外一声,“诺。” 行宫又清冷下来,萧如丝起身,衣带仍松,苍祝拉上她的手,“他非得让人以为是朕气的,明明他不气朕就不错了。自己想不通,进了死胡同,还要把罪都扣朕头上。” 萧如丝卧入他的怀中,在他胸膛轻轻拍着,“说来说去,不过是最后这一气,他故意叫下吏来说给陛下听。” “这些九卿之臣都爱指手画脚,真想管到朕的头上了。” 萧如丝为他落了几道叹息,“陛下一定要和他们硬拼吗?” 一时紧拥,又多愁思,“他们与朕不同道,不同思,朕一定要赢。” “可是他们大多言说妾身及家中之人。妾身不愿陛下为妾身烦忧。” “他们不就是说此行祭祀,莫过媚主之人同往。那你以后就别总说妾身妾身的,气死他们就行了。” 萧如丝心口一跳,以往多想企及的后位,到了这时,她却不敢想了,“陛下,朝中对我和萧青的出身看不起,如今又流言纷纷。他们会对陛下一举一动有诸多异议。” “朕从未说过另立新后,他们听风是雨,就和朕叫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苍祝闭了眼,萧如丝也停了话风。 后来苍祝道,“朕和他们说朝政,他们和朕论功绩,朕和他们论功绩,他们就和朕谈出身。答非所问,移花接木,是他们不明白吗?是他们太明白!他们越是和朕作对,朕就越是要气他们。大平的规矩是朕立的,他们的规矩朕一个都不要。” 对苍祝而言,俨然有一场君臣的对峙之战要打。 朝堂里固有的权威和规矩太多,苍祝赢下了太皇太后,她就是曾经人人不可违逆的权威。这一回他还要赢下和九卿的斗争,他们就如同大平那些烦人又束缚的老规矩压在他头上。 月落日初,又是一日早朝,萧青一如既往晚去,到时正好是早朝开始。 百官齐聚,不待马宴宣早朝始,那抱病的司马平就拖着病体,第一个上奏。 史官急奏,实属罕见,苍祝准其急书。然其痛斥:“臣历观史书,时有外戚奸佞当权,必有大祸。陛下不可任人唯亲,此乃朝政不明,国之大哀。臣怆然而悲,忧国之大统,望陛下引以为鉴。” 随后便有附议声起。 “望陛下承太史之言,莫任人唯亲。” “望陛下明朝政举任,以史为鉴。” 纷纷数语,不过直指近日那以色媚主的大将军。萧青已是习惯,只任他们说去。 于朝堂纷争,杨贺未作声,对萧青之指,杨贺亦要避嫌。他手下的九卿闹事,他只觉彷徨,且看了内朝的尚书令一眼。 尚书令路庭有异,“太史忧思过度,陛下任人为贤,何有亲疏之分?” 随之内朝四位大夫互观眼色。 刘伯安道,“陛下兴太学,广揽贤士,有志之士天下纷纭,国之大统想必不用操心。” 华明道, “太史之忧,由史而见,可当今陛下,非昏庸之君。何以有卿与太史同思?” 华明一言,顿引诸多九卿之臣指责,“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明道,“若是奸佞当朝,想必诸位也道不出此言。” 卫林和柳永康附议华明,“明君在上,贤士天下,任人只为贤,国必将大治。” “尔等内朝之臣见识浅薄,只知附和陛下之意,根本不知内忧外患!”此时有一人大斥,他正是作气,脸色显得通红。 此上谏者萧青很是眼熟,正是那日与沈诗文同行之人刘昂。 “宗正卿这是何意!”华明愤道。 一时间,内外朝之换剑拔弩张。苍祝起身一展袖,皇袍之威严,目色之冷透,直叫堂下肃静下来。 苍祝有两问于太史司马平。 一问,“大平可是民不聊生了?” 太史答,“未有。” 二问,“大平可有君之不君,国之不国?” 太史答,“未有。” 两个未有之答,太史心焦。 苍祝俯瞰众臣,“那你怆然而悲什么?” 寥寥一语,帝王不解其悲,更引太史焦虑不安。 司马平相跪在地,痛声力谏,“陛下难道忘记大平史上前车之鉴,凡有大权为佞臣所使,皆致国之祸乱,此乃后患无穷,必有追悔莫及时!” 苍祝依旧淡看之,“是朕没让史官同往,你心有不平,非要套上这么多帽子。” “史官记史实,而陛下不让史官同往,不让我等亲临相记,是不顾所肩之责。陛下为奸佞所蒙蔽,任人唯亲,与小人为伍。臣哀国之不幸也。”司马平急切不已。 此力谏又指帝王,旁人都不敢附声了。 可司马平气急当头,“忠言逆耳,望陛下熟思之。” “自以为忠,独悲自怆,愤世不平。你莫不过想说大将军是奸佞小人,朕乃昏庸之君。你未入战场一次,亦可挥笔而下,断言以色媚主。那朕不让你去祭祀,你不也可随心而记。朕又不管你所记,你何以而哀?” 司马平一缕胡髯斑白,随其大悲大虑而起伏,“可是长公主相告于陛下,而陛下轻信于她!” “长公主确为你所写忿忿不平,但并未有苛责于你之意。是朕觉得你所写并多有臆测,故你们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此一言,正如当日气坏司马平的苍婧之说,司马平痛哀不已,“陛下,你这是为奸佞所扰,不可不忧,不可不忌。” 太史犹如肝胆欲碎,忠心而不为君所怜,他之哀诉,老泪纵横。 堂下多少有同道老臣可怜他,以其历经两朝之威望齐跪于下。 特别是那刘昂。 刘昂领谏之,“太史之谏不可不作考虑。大将军非名将出身,不过赢了一二战,天幸于他,军功泛泛,陛下恩以大礼,有违常规。” “大将军军功泛泛,”苍祝长望那人一眼,“刘昂,你是社稷之臣,倒是给朕找出一人,比大将军之功更高的。” “名将之后诸多,飞虎将军魏广,勇猛可嘉!”刘昂道。 “魏广?”苍祝听闻此人,笑之难笑,苦颜相对。 “飞虎将军为名将之后,先帝之时以勇闻名,他亦退韩邪,何以有勇而不得嘉赏封侯?”刘昂说得愤慨义然。 于是,朝堂又有为魏广怆然而悲者。 “魏将军身居名门,苦战数十年,军功还不够高吗?” “魏将军勇猛无比,凭其资历,怎居大将军之下?” 苍祝漠望而下,只觉无趣,“你们可怜魏广难升,还是在可怜你们与魏广一般难升?” 堂下鸦雀无声。 “前有溧阳之乱时,你们哪个不是缩在了大将军之后。那时你们所荐的魏广落入敌方圈套,全军覆没。如果众卿放心把身家性命交给魏广的话,朕现在可以让你们跟着他,你们给他想想办法怎么晋升。”苍祝还出了主意给他们。 “陛下,臣等未有此意。”他们立刻出来阻止。 说那魏广骁勇,可无一人真的敢把身家性命给他。 苍祝当着百官的面,扔下司马平的奏书,“大平国之不国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来耍嘴皮子,不见你们愤世嫉俗,去和大平之敌相抗。现在有这闲心揶揄戏说,参奏弹劾。” 这一本奏书滚落在地,散在司马平的眼前,亦落在萧青的眼里。 群臣相跪,唯有刘昂不知退却,“臣等身居九卿,所谏所言是为朝堂、为大平着想。陛下设公卿百官,却只能听内朝屈从之言。如此,陛下也并非真施仁政,实乃违背正道。臣愿意与魏广将军共事,料想他可敌韩邪。” 苍祝好生看了看那刘昂,气白了脸,“刘昂,你是个直性子,但未免太愚直!”苍祝挥袖转身。 朝堂肃静一片,时有焦灼。 杨贺最是不安,他这个丞相压不住九卿。可他太怕往事,太怕殃及家人,重蹈覆辙。他沉默之间只觉岁月停滞。 君臣相互默声时,萧青站了出来,“陛下,没必要让人人都喜欢我,毕竟连你也不太喜欢我。” 群臣为大将军之言而惊,苍祝侧身一望,“你倒是为他们说起话了?” 萧青处之轻松,“其实这相跪叩拜之礼,我很是难适,今日就把话说开了。同朝为官,我不喜欢与他人多做往来,做好自己就是。至于旁人敬或不敬,于我而言没有意义。” 黑压压的人在眼前,多半难懂萧青所想。 萧青转过身来同跪于他们,这一下群臣都难站。有帝王之令在上,大将军跪,他们就得跪得更低。哪怕是之前不愿行叩拜之礼的刘昂,也跪了下来。 “萧青,朕让他们跪你,没让你跪他们。”苍祝气道。 “陛下视我若皇族,此话可还有用?”萧青问。 “自然有用。”苍祝道。 “好,那我令你们都直起身来,不许动。”萧青对群臣令道。 那群人只得依令起了半身,那大将军却对他们叩拜而下。 朝堂之外的阳光正明,但一片广袖黑袍的官服已如高墙。他的铁甲在殿内黯然,两拜落下,如狂风席卷,人人噤声。 那帝王最觉惊恐,“萧青,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你便让我把话说完吧。”萧青直起身。 二人之神色,互有较劲,又似如常,群臣不知此刻陛下和大将军算是君臣,还是连襟连袂。 萧青抱拳作揖道, “诸位跪得够多了,我躲得够烦了,不要互相折磨了。我不求他人懂我,亦不求世间俗物。我这二礼,一礼为还礼,一礼为请求。诸位大多有家室,只望多份体恤善念。我望我夫人下嫁我的那一天,是高高兴兴地嫁我为妻。” 萧青二礼做罢,便起身。 群臣尚且在跪,没人回得过神来。 苍祝坐回了龙座,“朕知道,你们之中,大概除了丞相,都没人觉得萧青此人讨喜吧。” 杨贺被点了名,才微声道,“臣也不觉得大将军讨喜,只是敬佩他的勇气,也羡慕他的自在。” 萧青苦笑,“做个不讨喜的人,不就自在了。” 苍祝对他自贬习以为常,“大将军喜欢坏规矩,不爱奉承,说话直接,朕和你们一样都讨厌他。但无妨,朕立大将军不是让人去奉承喜欢的。朕要的是一个让韩邪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殿内群臣颔首低头,“臣等受教。” “朕不是让你们受教,朕是让你们知道,大将军萧青在朝为官,是为国之疆土。他领兵在前,不是来和你们斗来斗去的。他的仕途必与你们不同。” 一时大概无人能解其意,苍祝又道, “说得直白一点,他连早朝都不想来。有吃有喝有皇姐,估计心里在想,最好战事少,他就逍遥快活了。” 萧青抬头瞟了瞟朝堂里高高的房梁,“这倒是大实话。” 朝中缄默,当朝上奏的太史未再多言。 中大夫华明在后直问,“朝中素有对大将军为官之心揣测,可我觉大将军之心难懂。若求名利,却不爱结交。若求财富,又将嘉赏与将士同享。若是求侯封地,大将军又不爱置办家产。” 萧青铁甲在前,与丞相同位而立,依旧那番孑然之态,“名利于我全无意义,留给诸位就是。财富于我够用就行,多了又无人来管。侯位封地更是虚名罢了,唯有与长公主相配有点用处。” 苍祝听此言,无声以对,世事到了萧青这儿,尽是不同。 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一点不想看到萧青和苍婧在一起,是为利所思。后来萧青去了鲁越,赢了一场胜仗,他也是为利所思,想靠着皇姐,来收一个将军的忠心。谁知道这份心思最后不知飘到何处了? 这个将军把人都带偏了,带得人根本不知何为利欲熏心。 现在,那些臣官大多看不懂大将军之心,大多难思他的所言之意。 刘昂探问这年纪轻轻的将军,“那大将军所求为何?” “但求心悦,问心无愧。” 或是自笑,或是谦嘲,那肆意妄为的少年将军,让朝堂风静。 自朝散后,百官行出。 或是华明有道,“大将军青年才俊,是否太为红尘所困。” 亦有刘昂道,“蛊惑人心,定是蛊惑人心,既不求官仕,那做什么官!” 此为皇城,天下富贵在此,仕途前程更在此。来此之臣向往之,萧青望尽一番,并无神往之心。 苍祝为帝以来,第一回见百官不识为官滋味。 他与萧青倚栏而望,听尽风声,忽而嗤笑一声 ,“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皆为你所惑。” 萧青倚栏一笑,“天地万物,皆在世人眼,择而选之罢了。” 萧青之心,百官难懂,苍祝更是难懂,“你就当真不能求点别的?” 萧青想了想,只想起那沈诗文,心眼又顿时小了些,“那给我一面镜子,要照人最清楚的那种。” 苍祝令眼一观萧青,“要来干嘛?” “有人眼红我有夫人,我送他一面镜子。” 苍祝嫌弃极了,萧青这个时候还能有这小心眼。他挥了挥手, “自己去内府挑。” “那我得挑面张扬显摆的。”他说罢别去,行之坦荡,也比以往轻松许多。 无论世事如何变,萧青在意的从来只是一人罢了。他简单一心,懒做争执,算是福气。 “满朝都知道大将军无心争权争利,世事也会简单点吧。”苍祝如此想着。 一个没有心争权争利的人,又有谁会针对呢? 就是苍祝自问没萧青这份自在的福气,身为帝王的他,必要用些手段方可成事。 苍祝深思间敲了敲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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