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素大概估了个方向，坐着她的飞天沙发回天机宫。 飞天沙发很舒服，但她的胸口像是始终被什么堵住似的，令她一路上都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 其间她找错了几次方向，兜兜转转绕了足足三天才找到天机宫。 看门的弟子乍一见到她，惊得眼珠都快从眼眶掉出来。而她也因向来素淡的天机宫忽然漫山红绸而着实惊了一下。 “这是……大喜了？”林见素脱口而问。 看门的弟子道：“是普玉堂的吕道长，要与医修系的苏韵成亲了。” 苏韵？吕青道？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怎么会凑到一块？ 林见素大步往里走，一路上经过的弟子都如见了鬼般看她。 迎面过来一个老头，是医修系负责人——茨木长老。 茨木长老一直被凌乐软禁，后来凌乐成功解开陆云麒身上的封印后，茨木长老终于得见天日。 好好一个仙风道骨的银发老者，被五花大绑了那许多年，听说刚被解救的那几年，天天都要对着空气骂一遍凌乐的祖宗十八代才能睡个好觉。 林见素在省思崖面壁的六年，没有那个荣幸见识这等奇妙的画面。 等她出来以后，听说茨木长老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跑出去采药了。 今日能见到他，看来苏韵要嫁人应当是真。 毕竟入修真者，当抛却凡尘种种，其中也包括俗世的亲人，以示修真之诚。 这种时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凸显出来了。 婚嫁大事，做师尊的理应代生身父母对其上心。 茨木长老貌似匆忙，急急与林见素擦身而过，倏地停住又倒回来几步，瞪着眼睛道：“林道长？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茨木长老露出狐疑的表情，挑眉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不然呢？我是该被八抬大轿送回来？还是该缺胳膊少腿一身伤痕的回来？ 林见素轻飘飘地看他一眼，讥讽道：“再不回来，估计大家都要把我忘了吧？” 茨木长老尴尬地咳嗽一声，“不是天机宫对你不闻不问，只是……其他人不知便罢了，可天机宫上下都知道你与妖主……关系不错。且我后来听德慈长老说他还为你挡了雷劫，七窍都流血了还护着你！掌门和众长老一商量，觉得他应当不会为难你，这才没管……” 林见素眼睛一眯，心道：我就知道鸡肠长老是个老八卦！敢情连画面和细节都绘声绘色地给补上了！ “哦对了！事发突然，我都忘了恭贺林道长晋升化神境了！”茨木长老笑得十分真诚。 确实，在修真界还有什么比境界提升更可喜可贺呢。 恐怕婚事都不比提升境界重要。 林见素本来也不介怀，整座漂羽山都被陆云麒的妖力所护，外面还有一层凌乐独有的隐阵。 玄尘掌门就算想找她，恐怕也找不到，还不如该干嘛干嘛。反正正如他们所想，陆云麒确实不会伤害她。 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好奇如今这桩婚事。 “长老客气了。”她象征性地浅浅一礼，话锋一转：“我听说苏韵要嫁给普玉堂吕道长？可定了日子？” “就在十日后。” “这般急？”林见素有点惊讶。 茨木长老也是一副头疼的样子，“可不是！那吕道长一直信誓旦旦地说想与天机宫弟子结百年之好，日后定不相负云云，说到后面更是声泪俱下。前有林道长你拒婚，后有上官步婉对他口出恶言，掌门实在不好再推拒，这才从适龄的弟子中选了苏韵。” 林见素立即反应过来玄尘掌门的用意。 事不过三，普玉堂再小门小派，如果被接连拒婚三次，任谁都会面上挂不住，狗急了会跳墙，更何况是人。到时候落成什么场面就不好说了。 苏韵为人温婉，不爱出头惹事，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 林见素想起那天雨夜小树林中交缠的两具身躯，沉默起来。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林道长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去掌门那里报一声，省得大家担忧。”说完，茨木长老急急忙忙地走了。 林见素却没去玄尘掌门那里报道，而是转道往望问山的方向晃悠。 她与苏韵是同期弟子，也说过几次话。尤其很多年前，她吃了地灵菇被送去医修系，还是她跟着医修系的大师兄给她解毒治病。 说起来，还算有些交情在。 想到这，她咬了咬牙，迈入苏韵的屋子。 她的屋子里全是刺目的正红色，铜镜鸳鸯被，绣花红婚袍，入目一片艳丽喜气。 此时她正低头绣着红色的盖头，面上隐隐带着倦色。想来是定亲太过仓促，她日夜赶着绣婚服所致。 听到脚步声，苏韵抬头，待见到是林见素时，着实愣了好一下。 很快些许的惊讶化为温和的笑容，“林道长怎么来了？” “我刚回来，听说你要嫁人了，过来看看你。”林见素微笑着坐下。 苏韵放下手中的盖头和绣花针，起身给林见素掌茶。 林见素一手托腮，抬眸端量她的神情，她看着十分镇定，并无娇羞或欢欣，甚至连女子嫁人前普遍会出现的焦虑都没有。 接过她双手递过来的茶，林见素只顾着埋头喝茶，半天没说话。 一时奇异的尴尬飘荡在屋内。 林见素一盏茶喝了许久，犹犹豫豫着琢磨该怎么开口。 来时她在腹中打过一篇草稿，等真面对面坐下又觉得怎么开口都有些唐突。 反倒是苏韵看不下去她一副有话想说说不出的样子，笑着道：“林道长有话不妨直说。” “……”林见素思量着开头话题先温和点，别一上来就那么猛，于是问：“你怎么突然想要嫁人了？” 苏韵微微垂目，貌似惭愧道：“我知道天机宫大部分人都是一心修炼，即使心有风月，可真正嫁娶者少，终其一生都以成就大道为目标。我天资一般，恐难有所成，所以……” 林见素忙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修真界又不是和尚庙，就是为了双修而嫁娶的也有不少，也就咱们天机宫的掌门和长老们爱当光棍，你看看其他门派的掌门掌教什么的，不都娶老婆的娶老婆，嫁人的嫁人！” 苏韵忍不住掩口而笑，“整个天机宫，也就只有你敢调侃掌门和诸位长老了。” 林见素见气氛松了些，试探道：“你可是真心喜欢那吕青道？” 苏韵一怔，转而笑道：“吕道长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能嫁给他实乃苏韵之幸。” 林见素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当初玄尘掌门想给她拉红线的时候，也这么推销过吕青道。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苏韵脸上的笑凝住，默默低下头并不答话。 林见素也不是真想知道，正了正颜色切入正题：“本来嫁人是件好事，我当要祝福你。可是吕青道此人……”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自以为委婉道：“并非良善之辈。你若没那么喜欢他，不妨再好好考虑一下。” 苏韵依旧低着头不接话。 林见素见她半晌没个动静，顿时质疑自己可能是多管闲事了。 算了，点到为止，再说恐怕要讨人嫌。 她站起身，笑着轻轻拍了拍苏韵的肩膀，“是我多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刚走了两步，却听苏韵异常冷静道：“我知吕道长并非良配，只是我一无才貌，二无家世，该有自知之明。他觊觎我手中医修药丹之能，和与天机宫联姻之望，我愿以此换堂主夫人之位，总好过在天机宫内寂寂无名一辈子。” 林见素诧愕回头。 不知道是苏韵说的话本身令她惊讶，还是苏韵居然会对着她说这些话更令她惊讶。 总是带着浅浅微笑的脸上此时没有任何笑意，一双昔日柔顺的眼底，闪着果决的光。 苏韵的目光坚定，像是在对林见素证明自己的决心。 林见素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今日才算真正认识她。 既然人家已经做了决定，除了祝福再说其他已无意义，“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祝你们琴瑟和鸣，海燕双栖。” 苏韵眼眸闪了一下，笑着道：“承林道长吉言。” 林见素转身，要踏过门槛时还是没忍住，回头对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价值在于其人，其心，无关其他。价值本身不会因他人贬低而减少，也不因俗世成就而增加。有自知之明是一件聪明的事，可也别亲手否决了自己的价值。”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于是没有看到身后的苏韵攥紧衣裙的手指，和她微微迟滞的神情。 吕青道来迎娶她的时候，专门向千云阁阁主借了千云阁的法宝“星云散”。 “星云散”是千云阁的门派至宝，可控天象。 明明已值开冬，天边之上却是艳阳高照，红云似河。 粉桃色的花瓣如雨般自天上飞落，云间白鹤齐飞送妙音。 林见素头一次参加婚礼，而且还是修真界的婚礼，被眼前震撼的场面惊得一愣一愣。 她身后跟着小徒弟陶雅，面上毫无波澜，目光淡漠地看着喜气洋洋的场面，全然没有小姑娘喜欢热闹的特质。 林见素边上的上官步婉看得颇有兴致，忍不住感叹：“普玉堂这次也算下了血本。” 林见素闻言，道：“怎么，后悔了？我觉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不你再去问问吕青道要不要娶你？” 上官步婉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瞪目警告：“你小声点！这种日子还敢胡说八道！” 陶雅蹙眉看了眼林见素捂着腰的手，默默往前走上几步，隔在林见素与上官步婉中间。 上官步婉原本还想跟林见素说几句悄悄话，莫名被她的小徒弟挤了下，瞪着眼睛就要发作。 林见素却误会了陶雅的意思，以为她是想上前凑热闹，于是搂着她笑道：“哎呀！我的小徒弟也喜欢看这种场面呀！你放心，等到你出嫁的时候，师尊保证让你比这风光百倍。” “……”陶雅低下头，小声说：“陶雅不想嫁人，陶雅想永远跟师尊在一起。” 恰在此时，铜锣鼓声响彻天际。 “你说什么？”林见素扯着嗓子喊。 陶雅：“……” 上官步婉从后面越过陶雅，跑去了林见素的另一边，挽上她手臂在她耳边道：“我听说伐妖那日，陆云麒当众求娶你？！” 众人都称他为妖主，唯有上官步婉这跋扈的性子偏还要叫他陆云麒。 林见素笑了笑，只单单听到他的名字便是心中一片柔软。 她不好解释这是陆云麒故意为之，只好简短道：“是啊。” “你也想嫁人吗？” 林见素想了想，故作高深道：“不想。” “为什么？” “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智者不入爱河，婚姻是女人事业上的绊脚石……懂了吗？” 说到后面，林见素糊弄上官步婉糊弄的自己都快笑场了。 上官步婉一头雾水，看她的眼神赫然就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但她开口却道：“不嫁人最好，我还指着你多陪陪我呢。” 林见素嗤笑一声，打趣她：“什么叫我多陪你啊，指不定你嫁在我前头好不好。”说完，意有所指地往人群中沐辰所在之处抬了抬下巴，“你们两家不是自小就给你们定了亲吗？” 上官步婉冷哼：“算了吧，那是在俗世的时候。如今都跑来天机宫脱离俗世了，婚约哪里会算数。”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人家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这儿。” 俩人同时看过去，果不其然，沐辰一双眸子正盯着林见素看。 这下林见素反而尴尬了，不知说什么好。 上官步婉却态度大方：“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能似你与陆云麒那般，眼中只有一人的毕竟是少数，世上更多的是爱而不得，甚至就算得到了也难以长久。看开了，放下了，也就没什么好难过。” 林见素闻言，诧异地看向上官步婉。 上官步婉有多喜欢沐辰，她从年少时就看在眼里。 换位想了想，若是陆云麒不喜欢她，她还会一直喜欢他吗？ 应当是不会的。 上官步婉心性高，执着的同时，却不会将一生耗费在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 这一点上，她和上官步婉属于一类人。 正如她对苏韵所说，价值在于其人本身，她和上官步婉不会为了任何人贬低自己的价值。 陶雅冷着脸，看她们俩脑袋挨着脑袋说悄悄话说了许久，不由伸手去拉林见素的手。 林见素转过头：“怎么了？” “……”陶雅指了指停在空中的大轿，“他们要走了。” 林见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吕青道拉起苏韵的手，一起往大轿的方向走。 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看不清此时他们二人的表情。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最终找到了那个她尚还有几分记忆的脸，医修系的大师兄——叶万域。 叶万域望着一对新人，眼中的笑意没有丝毫作伪，脸上的乐趣和轻松与其他看客无异，似陌生人般无动于衷。 林见素有些恍惚，仿佛那一年她与陆云麒亲眼见过的雨夜纠缠，亲耳所闻的蜜柔情话，都只是烟雨里的一场梦。 她看着苏韵身披大红嫁衣站在大轿前，艳丽的妆容下是她微红的眼眶，笑着对他们挥手。 被红绸包裹的大轿缓缓升空，伴着白鹤长鸣，逐渐远去。 凤袍霞披朱颜巧，漫天红绸东风送。 林见素忽然觉得。 也许苏韵的选择，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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