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后,怎么会想到问她那个问题?” 问讯结束,顾定安送萧懿龄回府,陪她在濯园中散步时,这样问道。 她当时的表情充满了……悲伤。顾定安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像是想到了一些非常难过的事。 追查这个案子的过程中,顾定安一直都陪在萧懿龄身边。 听到卢家往事时,看到卢家小院的三口棺材时,还有听仵作的验尸结果和卢三娘讲述作案过程时……这些时候她都没有过于伤感的情绪,只有疑惑和愤怒。 可是在问出“用李钧的命祭奠逝者”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感受到了萧懿龄身上浓浓的悲伤。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 萧懿龄随口搪塞了过去,思绪却随着顾定安的问题,想到了昨日听到的彭果的故事,还有那个疑问。 她停下脚步,抬头端详了一下顾定安的脸。 他仍是像最开始认识时的那样,棱角分明,眉眼锋利。可萧懿龄知道,他长得一副不通人情的样子,心却是比谁都暖的。 除夕那日她与这个人才第一次见面,如今不满三个月,却已经一起经历了许多事。 尤其是前段时间的祭祀一行。他们不仅做了“朋友”,还一起放过孔明灯。她的理智上虽还不够相信,但情感上却觉得已经同他亲近了许多。 “况且,他想来也是个忠直之人,连两句奉承话都说不利落,应该很适合回答那个问题。”萧懿龄在心中打趣着。 “方才听卢三娘提起上巳节。你我从上巳节回来便一直在忙着查这个案子,其实我心中还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殿下请讲。” “那日为太平镇百姓赐福的时候,听过很多说我‘爱民如子’、‘菩萨心肠’之类的话。可我自认并非良善之人,性子也不好,世人看到的不过是一张面具。顾定安,你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想知道,说这话时,你会心虚吗?” 顾定安低头看着她。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云归湖畔。 最近天气又有些转凉,黄昏的晚风吹得她面色越发透明,但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又让人觉得暖暖的。 她面朝湖心而立,望着粼粼的水面,面色如常,好像方才问出的并非是自己的一点隐秘心事,而只是谈论天气一样的普遍话题,只有手中轻捻着的披帛,和被霞光映得微红的侧脸,透露着她此时内心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顾定安听得出,她虽问的是“你会心虚吗”,实则是她自己听到别人的赞美会心虚。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声。 萧懿龄正等着他的回答,却听到这笑声,回过头双眼圆睁地看着他。 看着面前少女微红的耳尖,顾定安收起笑声,回道:“殿下虽自认‘并非良善之人’,但所行之事却都是利国利民,又如何担不起这些夸赞呢?” 他双手负于身后,面朝湖心道:“要知道,大多数时候,‘荣惠公主’的封号对百姓而言,都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他们看你是只论迹不论心的。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做的事都是真真切切地造福于民了,那么对于他们来讲,你就是贤君明主。” “论迹,不论心吗……?”她喃喃道,“那你呢,你也不在乎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吗?” 日头西斜,风越发凉了,顾定安回头看向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赵云袖,示意她过来给萧懿龄披上披风。 待赵云袖重新回到远处,顾定安才说道: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臣自会判断。殿下认为自己有负于百姓的夸赞,不过是因为您心里清楚,您所做之事都有另外的私心。臣虽不知殿下的私心是什么,但依臣所见,殿下之私心并非为权为利,而且这份私心正在推着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这就足够了。” “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吗?” 顾定安闻言,垂眸思索了一下,说:“不完全是。” “嗯?” “若要说真心话,”他看着萧懿龄的眼睛道,“殿下只管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其他人的话,无论是褒奖还是驳斥,殿下都不必理会。”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颗流星砸向地面。 萧懿龄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听到了那句,长久以来一直想听的话。 是啊,她原本就只是想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而那些来自他人的评价,或褒或贬,听得多了,总是免不了会在意,。 但那又与她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查清母亲的死亡真相。 —— 萧懿龄正思索着顾定安的话,便听到文碧过来通传,说李镜来了。 顾定安听见李镜的名字,神色一暗。他对萧懿龄道:“卢四娘,绣鸢的事,你要告诉他吗?” 萧懿龄却摇摇头:“说了,他免不了还要细问,就先保密吧。” 又向顾定安道:“还请将军也约束好金吾卫众人,暂时不要将此案任何消息外传,若有人问起,便说还在查。我有预感,这个案子还有别的用处。” “是。”顾定安虽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 “殿下!祖父和二哥终于要走了!我要自由了!我要去不思归!去小南楼!去蝶花阁!” 萧懿龄刚迈进东花厅的门,就看见李镜兴奋地冲过来,手舞足蹈地对她说道。 “鲁国公和李二郎要去哪里?”萧懿龄意外道。 “噫?我忘记同殿下讲了吗?祖父要带着二哥一起去宾州。祖父原本就每年都要过去一趟看看的。今年本打算是等二哥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上巳节过后出发。但初二那天,二哥又出了那档子事,如今每日闷在家中,祖父便打算去宾州时带着他,也算是出门散心。” “李二郎的伤已经好了?”萧懿龄转了转眼睛,问道。 “嗯……也不知该不该说那凶手的手艺好,他伤口本就不大,再过两天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二哥他现在是落下了心病,见着女人就害怕,把他院里的侍妾婢女全都赶出来了,只能容小厮近身。”李镜越说声音越小。 “那,他们打算何时启程?” “三月十三。十天时间,足够二哥的伤好利索。祖父和二哥去宾州,听说要在外面玩两个月才回来!好羡慕……不过祖父不在京城,我就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平康坊,就什么时候去了!” “你祖父可不是去玩的。太仆寺卿每年春季到宾州巡视马场,监督育种,这是多少年的惯例了。”萧懿龄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是祖父出去办差,我留在京城玩。对了殿下,过几日有忠献伯府王夫人组的击鞠赛,殿下可要去看看?” 萧懿龄想起来,忠献伯府的王夫人,就是上次临川公主赏春宴上见过的那位,临川公主的闺中密友,和善周到、长袖善舞的王夫人,王淑卿。 那日宴会结束后,她回府途中遇险,回到玉川园的时候,还是王夫人着人为她安排了侍女和替换的衣裙。所以萧懿龄对她印象还不错。 鲁国公既然要去宾州两个月才回来,必是要去处理账簿失窃一事。倘若此时把卢四娘交上去,案件告破,说不准鲁国公还要在京中迁延。 索性卢四娘和卢家一案的所有证据,都已经掌握在金吾卫手里,不如就让鲁国公带着李钧出京。家主不在,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李家的更多破绽。 还有崔氏的案子。之前鲁国公对此案相关的各个关节一直把控得紧,如今他们出京,萧懿龄则终于可以兑现她的承诺,开始着手调查此案。虽然时间有些久远,但她相信,两个月的时间,总是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心念电转间,萧懿龄爽快地答应了他:“好啊,那天还有什么人去?” “我啊!嗯……至于还有谁,我忘记打听了,不过那位王夫人做事很是妥帖,总不会请什么不体面的人来。” 李镜想了想又道:“殿下,您说,我要是去请那位顾将军的话,他会来吗?” “顾定安?” “嗯嗯!” “你为何想到请他来?” “顾将军身手可好了!去我家那天,殿下您是没瞧见,在我二哥院门口,几个护院想要拦他,被他刷刷几下就打倒了,那可是我祖父重金请来的高手呢。到击鞠赛的时候,我就打算邀顾将军同我一队,定能夺得魁首,把那个赵九打得落花流水!” 李镜大笑几声,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获胜,宿敌俯首求饶的样子。 “赵九?”萧懿龄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赵季匀?他回京了?” “对啊,京城到了击鞠踏青的时节,他当然要回来凑热闹了,美其名曰什么和光同尘,玩完了再回去当他的假仙儿。”李镜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 所谓“假仙儿”,是李镜的说法,毕竟他是向来对这位赵九郎看不顺眼的。 赵季匀,本名赵亭,字季匀。他出身平溪赵氏,在家中同辈里排行第九。 少年时赵亭也曾在文晖阁待过一段时日,但没过多久就因为和李镜打了一架,被家中长辈领回家了。自那以后,萧懿龄便再没见过他。李镜同他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听闻他回家后不久,便被送去城郊的白鹿观修身养性。 可几个月后,家中派人去接他时,他竟不愿走了,称自己已经看破红尘,不愿再回到俗世,将拜白鹿观主卫慈真人为师。 只是卫慈真人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正式接受这个弟子。赵亭便就此常住白鹿观,成为一名俗家弟子,并自号“持安居士”。 李镜听说后,还曾专程去白鹿观看了一回热闹,只见赵亭着碧绿衣莲花冠,手持拂尘,见了李镜只称“善信”。 从那以后,李镜提起赵亭,便要翻着白眼叫他“假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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