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无憾”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口号,一句空洞的誓言。 萧懿龄想起卢家小院中的三口棺材,那是她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结局。 “十年前,我阿爹本是卖肉的屠户,家里虽不富裕,但也算有吃有穿。可那一年,阿爹忽然患了重病,需要大把的银钱治病。四娘傻,一声不吭地就把自己买了,等她拿银子回来我们才知道。可契书上已经按了手印,我们没有办法,只能送四娘进了那李府。” …… 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辛苦。但卢四娘毕竟才十三岁,也做不了什么重活。 不久之后,正好小郎君院里缺个小杂役,便让卢四娘过去顶上了,每日扫地端水,倒也不累。 最多就是同院的其他小丫鬟得知了她是屠户的女儿,经常以此取笑她。可卢四娘并不在意。 后来,卢四娘得了小郎君青眼,被提拔成了小郎君的贴身侍女。 而卢三娘,在父亲过世后,既不想草草嫁人,也不想卖身为奴。 她另辟蹊径,找到了父亲的好友,也就是盘下了父亲肉摊的潘屠户。 潘屠户早年便是个走遍乡野的劁猪匠,后来攒够了钱,才在城中盘下这个小小的肉摊,做了屠户。 卢三娘找到潘屠户,求他将劁猪的手艺教给她。 潘屠户起初只觉得她天真可笑——哪有女子做这个行当的? 可渐渐地,为着卢三娘的执着和决心,他开始一点一点地,从猪的身体构造教起。最开始只是稍加指点,最后竟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 卢三娘出师之后,便开始走乡串村的到处问,谁家有养猪,谁家的猪需要劁。 在外行走时,她常穿着方便活动的男装,但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 接的活儿多了之后,有些相熟的雇主开玩笑地叫她“卢三儿”,时间久了,这诨名也传开了。叫她“卢三儿”的也有,正正经经称她“卢三娘”的也有。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两个多月之前,建和十八年的除夕那日。 那天卢三娘本来是要赶回家,陪母亲黄氏一起过年的。 但村子里有户人家的猪突然发动了要生崽,村民拉着她过去帮忙,偏偏那头猪难产了,折腾到后半夜才结束。 最后,初生的仔猪窒息而亡,母猪也没挺过去。 她为母子俩收拾好了后,被村民留在家中休息,左右此时城门已关,她便打算第二天再回咸京。 养猪的这户人家倒很看得开:母猪生崽本就是万分危险的事,母子平安固然好,猪既死了,也可以直接分了吃肉,正好过年。 但卢三娘却一整夜都心里沉沉的,说不出地慌得很。她一夜未睡,天刚蒙蒙亮便出发,在城门边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城门打开。 她飞奔回家,一推开门,就看见母亲以一个僵硬的姿势,躺在卧房门口的地上,妹妹则身着华服,靠在母亲怀里。 卢三娘这辈子没上过书塾,只勉强认得自己的名字。她只觉得以自己贫乏的语言,没办法准确地表达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像做梦一样。 对,就像是在梦中,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只不过是被昨晚那个产子而亡的母猪吓到了,这绝对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母亲和妹妹两个人同时出事了呢?妹妹明明在国公府做着风光的一等侍女,吃穿用度比普通小官家的嫡女都要好,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父亲死了,母亲和妹妹也死了,那她怎么办?她那么努力赚钱,就是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让妹妹能早日赎身回家。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这样? 卢家一家,明明都是循规蹈矩,努力赚钱,好好生活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对了,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 卢三娘攒起力气,将母亲和妹妹抱进卧室,草草查看了一遍她们身上的伤,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就在她沉浸在愤怒中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擦干泪水,揉了揉脸,打开门,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厮打扮的人。 他面带惭愧,道自己是鲁国公府三郎君手下的小厮,昨日奉命过来给卢家人报丧。但今日仍有些内心不安,所以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卢三娘没让小厮进门,却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不少消息。带送走他时,她已然确定,害死自己妹妹的,就是国公府那个表面君子,实则荒淫残暴的二郎君,李钧。 锁定了目标,卢三娘便开始行动。 她找到了师父潘屠户,在他的介绍下,成为了给鲁国公府大厨房送肉的小学徒。在此期间,跟国公府的下人们套着近乎,打听到了不少关于李钧和这家人的事情。 她了解到,李钧其人,好色,自负,喜欢玩乐,极爱面子。所以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最丢面子的方法处决他。 上巳节前一日,她假扮成他一个青楼相好的侍女,来到李府,请他前去相聚。 李钧果然上当,飘飘然地准备入红粉乡去,谁知一上“相好准备的马车”,便被击晕。 待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床板上,下面凉飕飕的。 见到蒙着面的卢三娘靠近,他居然还以为这是萧懿龄派来报复他的,因为他给她的马下药那件事。 卢三娘没有管他是如何破口大骂的,取了自己用得最顺手的那把薄刀,手起刀落。 不过几息的功夫,李钧便已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随后卢三娘又换上从鲁国公府顺来的小厮衣物,前去李钧的几个狐朋狗友府上,邀他们上巳节当日到浮雪居宴饮。 最后,她只需要驾着马车,在街角处等待时机。 在那几人到达浮雪居门口的时候,驾车冲过去,将李钧扔下,然后弃车,遁入看热闹的人群,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 —— 卢三娘对自己做下的所有事供认不讳,毫无隐瞒,但顾定安却还有疑虑。 “你既然说自己坦坦荡荡,无意遮掩官府,为何在陈家车行租车的时候,却用了你父亲的名字?” “这个啊……”卢三娘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四娘当初是为了救他才入了那吃人的国公府,如今要为四娘报仇,他不该出点力吗?” 顾定安望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交代书吏尽快整理好口供,便要起身离去。 萧懿龄在顾定安问讯的过程中未置一言,此时却突然开口。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李钧害死了你妹妹,又间接害死了你母亲,你既然已经抓了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用他的命来祭奠黄氏和卢四娘?” 卢三娘听着她的问题,换了个坐姿。 她好像突然放松下来,斜靠在椅背上。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桌上一豆烛光悠悠燃着。 卢三娘的上半张脸隐入黑暗中,萧懿龄只能看见她两片薄唇轻启,勾唇笑道: “我不会杀他的。杀了他,我就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了。” “他害了那么多女人,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女人。所以,我偏要让他活着,将他最看重的东西击破,让他看着自己被所有人取笑,而这一切,都是他最瞧不起的女人造成的。” ———— 雪夜。 一个老妇人赶在城门下钥前,行色匆匆地跑了出去。 城门下钥,再想进城就要等到明天早晨了。 “什么事儿这么急啊?”城门卫的一个小兵想要叫住她,却被妇人无视。 一旁的队正打趣着:“别管了,这大过年的,说不定是要回乡下家中,和儿女团聚呢。咱们还得执勤,走吧,先回班房喝两盅,暖暖身子。” “是啊,这鬼天气,可真他娘的冷。” …… 妇人黄氏此刻着实是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她只想着方才报信的年轻人说的,有人把女儿四娘的尸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不可以的。 四娘她从小就体寒,最怕冷了。 她小时候在家时,开春家里人都换上薄衫了,四娘还要抱着汤婆子。 这么冷的天,怎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躺着。 她越走越快,却忘了自己的腿脚也不好。 常年蹲坐着给人洗衣服,她的颈椎、腰椎、膝盖关节等处,都坐下了病根,一到雨雪天气便疼痛难忍。 可这些她现在都感觉不到了,她只想快点找到女儿,带她回家。 幸好鲁国公府的下人犯懒,并没有把卢四娘的尸身真的扔到岗上,而是用板车拉到路边,便随手扔到了草丛里。 黄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她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跌到了女儿四娘的身边。 她试图将四娘背起来。 可是她的四娘,她的小女儿,她的乖乖,什么时候竟长了这么大? 阿娘居然都快背不动了。 在黄氏的记忆中,四娘好像还是扎着小辫子,跟娘亲撒娇要糖吃的小女孩。 卢四娘断气已经一日有余,又被扔在这冰天雪地里,尸体都是僵硬的。黄氏不得不将她的关节掰弯,才能把她背到自己背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摔倒了多少回,又将卢四娘重新背起多少回。 待到她钻过城墙一处隐秘的狗洞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狂欢庆祝了一夜新年的人们,此刻都在自己家中熟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晃晃悠悠地,走在咸京城宽阔的大街上,背上是她的乖巧的小女儿。 “四娘,不怕。阿娘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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