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李俊豪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在睡梦中被叫醒，邱正阳一家匆匆上门，说邱晏不见了。 邱晏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幻听，愣神在当场。妈妈一急，手中的杯子落了地，“哐当”碎瓷片飞溅，有一块割到了他的脚踝，疼痛让他惊觉这不是梦。 邱晏不见了！ 明明晚上他给邱晏发信息，邱晏还说累了，想好好休息，更难得的是，还让他也好好休息。 于是他很听话上床睡觉，好让自己在明天这个生命中重要的日子里看起来容光焕发。 梦中邱晏穿着婚纱站在台上，他刚要往邱晏那里走，妈妈“哐”一下推开他的门，说邱家来人了。 他跌坐在沙发上，忙掏出手机给邱晏发微信，慌乱中抖着手没拿稳，手机掉在地上，捡起来解锁。 “邱晏，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刺目的红色感叹号怼在发出去的对话框跟前，晏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耳边充斥着郭义玲不停地道歉带着哭腔。妈妈一直问出了什么事，郭义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邱盈也摇头，不清楚邱晏现在在哪里。 最后邱正阳让大家冷静，说邱晏肯定闹脾气，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闹脾气吗？他埋头苦笑，他一直知道邱晏不爱他，不愿意嫁给他。 这段时间她的配合，她的妥协，让他更燃起斗志，觉得成了夫妻就好了。他会对邱晏好，让她知道她没有嫁错人，她一定会爱上他。 可是，她走了。无声无息。 他急忙掏出手机打给邱成，没人接。 客厅里一时安静，针落可闻，衬得郭义玲的叹息格外明显。他看见妈妈一下一下卷着桌上的软玻璃边，她烦躁的时候就会这样。 李俊豪拼命让自己放松，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妈妈先受爸爸出轨的打击，现在又遭遇邱晏失踪的棒喝，她承受不住。 “叔叔阿姨，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他起身礼貌送客，“有邱晏消息还麻烦你们及时告诉我。” 几人起身往门外走，郭义玲拉着他的手再三保证，肯定会把邱晏带回来。 牵扯了一会儿他们三人上了车，李俊豪目送车子拐弯，回头进了屋。 袁宝珠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闭目，眉头紧锁，听见开门声，抬头无力地看着儿子。 “妈，去休息吧。”他走过去扶人起身。 袁宝珠一把抓住他的手，突然的用劲让他措不及防，跌坐在沙发上。 “俊豪，是妈对不起你，非要给你找邱家姑娘。”她眼泪糊了眼，一滴滴落在李俊豪手上。 李俊豪摇头：“妈，别这么想，个人缘分。我跟邱晏是相亲，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她。” “别胡说，我知道你喜欢她。” 话被袁宝珠急急打断，她攥着他的手更加紧。李俊豪怕她自责，赶紧快速附和：“行行行，你别急。” 他一下一下拍着袁宝珠的后背，等她定了神收住了泪，才起身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敷了两趟，好言劝着袁宝珠回房休息。 送了袁宝珠回房躺下，他关了灯轻手轻脚退出来。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壁灯，他缩在沙发角落，皱着眉头闭上眼，邱晏，你究竟在哪里？ 飞机轻微晃动，邱晏迷糊睁开眼，扭头看见Toni靠在椅背上闭目，她没叫醒他，轻轻挪了挪位置，再次闭上眼睛。 没有再睡着。 她以为自己会对未来旅程充满希冀和兴奋，却只有平静的温馨。像是跟随家人去远方探一探亲友，有爱人在身边，没有背井离乡的苦涩。 况且那个乡是一生桎梏，噩梦来源，她没有一丝留恋。 她甚至都没有想象他们得知她落跑后的状况。 只在上飞机前。 她拿下了si，微信里删除了爸妈，邱盈，周泽，李俊豪，唯一只留了邱成。然后在群里说了那两句话。 之前写过长篇大论，控诉他们的偏心，对她的身心伤害。落笔的时候激动，义愤填膺，最后审视，又自嘲是自己戏多。 他们那样对她，他们又怎么会反思？又怎么会在乎她？ 最终是自己徒劳的呐喊而已。 算了，算了吧。 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她的选择，生在邱家更不是。 “yannes。” “嗯？”Toni醒了，她歪过头对他笑，“你睡着了吗？” 对方点头：“一般我不会在飞机上睡觉，但是你在身边，很好。” 他说她在很好，傻的是她，以前以为自己没人爱。 飞机平稳停在停机坪的时候，她就在揣测开了机邱成发了些什么给她，甚至有父母抢夺过邱成的手机，狂轰滥炸辱骂她的戏码。 近乡情怯，她一直等到出了闸，才跟Toni说，她要去洗手间。 手捧水冲了几把脸，冰凉的水让她清醒不少。镜子里的人神采奕奕，没有搭乘红眼航班的疲惫，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心脏已经要跳出来。 像做重要仪式那样，邱晏擦干净手，用干手纸一根一根擦干净指头。 开了机，连上机场无线网。 打开微信，置顶的群里，宋怡菲和黄家乐问她到了没。 下面邱成，她看着那个小红点，心里预演狂风暴雨，终于抬起手点上去。 邱成：“邱晏你在哪里？安全吗？” 邱成：“看邮件。” 邱成：“给你转了钱，不够告诉我。一定要让我知道你平安。” 她吸着鼻子打开中国银行APP，明细里显示邱成给她转了50万，余额89万。 她又打开邮箱，邱成问她在德国哪里？Toni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做什么的？她在德国除了认识Toni还有没有其他熟人？ 让她一定要联系他，让她报平安。 下面是好多个“对不起”、“邱晏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捂住脸蹲在地上哭，泪从指缝流出来，顺着手腕流进袖子里，浸湿了衣服，潮意贴在肌肤上，冰凉。 她心脏缩得疼，为以前的邱晏不值，又为现在的邱晏庆幸。 直到微信语音响起来，她掐断了电话，告诉Toni她没事，再等她一会儿。 她擦干净眼泪，拨通了邱成的视频。 才响两声就被挂断，随之而来是邱成发给她：“等我。” 约莫过了一分钟，邱成打了视频过来。 “邱晏，你在哪？”他胡子拉碴，一个人坐在自己车里，焦急地问，“我担心死了，什么事都做不成。” “不用担心，我很好。”她吸吸鼻子，说话有点囊，“邱成，我在法兰克福机场，下个月会去慕尼黑。” “你男朋友呢？他在哪里？他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邱晏，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快讲给我听。” 她靠着墙开始说，心里略微整理了一下，从怎么跟Toni认识的，到怎么在一起的一一讲给邱成听。 她没告诉邱成Toni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言语里尽是他对她的尊重和爱护。 “对不起邱成，我知道你在为把我送到美国奔走。我瞒着你是因为来德国这件事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没跟Toni和好，我一定会去美国。但是邱成，我爱他，我愿意跟他一起回来。” 她又说：“出逃这件事我计划了很多年，我一直在等着自己长大，有能力逃离。邱成，我现在很幸福，我解脱了。” “邱成，谢谢你给我打钱。” 他认真听她说，消化她的每一个字，他看见视频里的邱晏眼睛红红却笑得开心。他听她说她早就计划了，隐忍了这么多年。 邱成喉咙哽的疼，说不出话，只不停地点头。他看见邱晏要冒眼泪，在她之前，自己眼睛里的泪控制不住，扑簌簌滚落。 “邱晏，不要哭。”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喉咙的酸痛，“每天都要跟我联系，钱不够一定要告诉我。” 他看见邱晏点头抹泪，又想起什么：“邱盈一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暂时不会去上海。我让她别掺和，拿甜甜做借口尽量躲开。爸妈那里......” 他顿了顿，无奈一哂：“随他们去了。他们想报警，就算知道你出境了又如何，我会转圜。” “邱晏，一会儿删了我这个微信，稍后我拿小号加你。” “邱晏，你放心。等你愿意了，等你同意，我会去德国看你。” 她听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里明白这场会面即将尾声，拿起包往外走，Toni靠在墙边等她。 邱晏快步跑过去，踮起脚搂住人，笑着说：“Toni，这是我弟弟，邱成。” “你好，邱成。” “你好。”他看到了邱晏的男朋友，很帅，看上去不是坏人。 最后挥了挥手，邱成再次叮嘱，一定要天天联系，才挂断了电话。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整个人瘫在椅背上，常常吁了一口气。 悬了一天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泄了气，傻笑出声。 刚刚在电话里，他想提李俊豪，让邱晏放心他会解决，转念又没说出口，何必再在她跟前提起，徒增她的愧疚。 他琢磨着该怎么跟李俊豪说，只要他想通了，放手了，爸妈也就没有理由一定要捉回邱晏给李家交代。 他正思忖晚上约李俊豪见个面，有人敲了他的车窗，是邱盈。 “怎么了姐？”他解了锁，邱盈开门坐进副驾驶。 “李俊豪给我打电话，说打了你几个电话你都没接。”邱盈把手机递给他，“刚刚找的我。”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蹙起眉头，号码拨了出去，“晚上约他吃饭。” 又问邱盈：“你去吗？” 邱盈摇头。 李俊豪约在隐竹，这家日料店他跟邱晏来过两次，食材好安静，邱晏喜欢。 邱成到的时候，看见他低头发呆，手上是一枚钻戒。 他深呼吸，抬脚走过去：“李哥。” 他从没喊过他哥，这是第一次。 “邱成，你来了。”对面李俊豪回过神，把戒指放回盒子里，“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跑一趟。” 邱成摇头：“我本来就是打算约你吃饭的。” 他边说话边打量人，李俊豪眼睛里也有红血丝，没精气神，下巴胡茬能戳人。 邱成心下一动，下午得知邱晏一切平安，心情放松不少，不过也暗示自己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掉以轻心。 这会儿幸亏自己没回去收拾，否则他神采奕奕还有点开心，对面李俊豪一副惨样，岂不是要怀疑他。 “邱成，你知道邱晏在哪吗？” 他知道李俊豪会问，小幅度摇了摇头：“家里一直在找她。” 他提起茶壶倒水：“我爸妈要报警，不管怎么样，我只求她平安，她好好的就行，我真怕她想不开。” “为什么想不开？嫁给我就这么令她难堪吗？明明那天买戒指还很开心！” 对面李俊豪有些激动，邱成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的，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原因。” 邱成脸上摆出落寞不舍：“你听我说，其实也是家丑，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你知道邱晏从小到大怎么过来的吗？” 他神色深远，像在回忆：“邱晏出生就被送人，很穷的人家，当初说好不会再把她要回来。” 他又苦笑：“是因为我，因为我爸妈重男轻女，要生男孩。”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广宜镇就这么大，各个都知道邱正阳夫妻俩有个二女儿在外受苦。我爸妈受不了舆论压力就把邱晏又买了回来。” “买回来？” 邱成被他震惊疑惑的眼神盯着，有点难堪，快速点头：“是买回来，花了5万块钱。”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邱晏回来的时候8岁，没读过一天书。那个人家很穷，母子俩生活，邱晏的养父有病一直躺在床上，靠她的养奶奶做点活。邱晏就在田埂上放牛。” 他说得自己喉咙哽痛，喝了一口水压下嗓子里的酸意。 “回了家，那时候我小不懂事，嘲笑她乡巴佬。她十岁那年，我爸妈吵架，我爸顺手打了她，从此以后他好像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只要喝多了发酒疯或者跟我妈吵架他就打邱晏。” “你妈不拦着？没有邱晏之前你爸不发酒疯？”李俊豪眉头皱起，倾身上前拽住邱成袖子，“你爸妈怎么能打孩子？” “所以我说我们一家都对不起她。”邱成眼里泛泪光，“邱晏的存在一直提醒着我爸妈他们过去有多不堪，一个打一个不拦。说到底还是不爱她。” “那时候我小，只会害怕。邱盈护过她，还拿过刀对着我爸。” “后来呢？” “后来我跟邱盈都去国外读高中，在国外一呆很多年，跟她渐行渐远。等我发现她背后的伤口，已经无法挽回。” “还有种种，我父母对我跟邱盈的偏爱，对她的不公，你难以想象。我真的说不出口。邱晏她，太不容易了。” “她说过她想死，她有求过我妈重新考虑这门亲事，但是我妈不答应。” “在这个家里，没有她出声的资格。” “她在订婚前一天逃离总好过在婚礼上落跑是不是？” “李哥，邱晏没有耽误你，希望你不要记恨她。” 李俊豪手中杯盏落在桌面，吸了吸鼻子掩盖眼里的酸意，抬手越过桌面拍了拍邱成：“如果你知道她平安，告诉我一声。我知道她平安，就够了。” 她有这样的人生啊！这么好的邱晏应该被捧在手心。 他抬手遮眼，恍然回到在重庆的那天晚上，他们三人推杯换盏，邱晏喝了酒，笑得爽朗，竖着大拇指由衷夸他当兵多年，不怕艰苦，保家卫国。 让他知道她平安，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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