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山林中,传来报时的钟声。一声一声如湖水荡漾,从远处的山林寺覆盖到小苑。 陆子商一夜好眠,卯时便起了身。 他原以为自己是小苑中最早起身的,没想到从玄黎口中得知,白君南与白禾安父女早就起了,此刻往竹林深处去了。 玄黎边递上一盏山药粥和几碟小菜,道:“这是茉儿按照小娘子的吩咐做的,说您需要吃清淡些。” 陆子商道了声谢,眼底满是笑意,又问:“想必侯爷回长安有要事,我是不是耽误到你们的行程了?” 玄黎摸了摸脑袋,道:“应该没耽误吧?本来郎君说,今日晚些启程,只是小娘子突然说要学造纸,这一个流程下来,估计得两三天后才动身了。” 陆子商听着有趣,便说一会儿要去看看。 竹林深处一道流水小溪旁,忙活着的农人见管事与秦大娘带着主人家过来,都拘谨地立在一旁,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管事示意众人继续手上的活,在晴蓝的示意下又命人布置了一处暂时落座的草席。 白禾安跟着秦大娘来到溪边,指着岸旁一堆一堆的不明物,问道:“这些就是做纸的东西吗?” 秦大娘见白禾安兴致勃勃,自己也高兴起来,笑着说道:“小娘子来的正是时候,这些稻草和檀皮已经在风晒一年了,刚好今日可以做了。” 那些滩涂似的东西,居然是造纸的原材料,白禾安好奇道:“秦嫂,这些稻草和檀皮是怎么处理的?” 秦大娘如数家珍,道:“说来也简单,用新鲜的青檀枝蒸上一整天,再剥皮晒干。晒干的檀皮用石灰泡几日,等泡软了,洒些草木灰拌匀,再蒸上三天。之后把檀皮洗了干净,放在岸边自然晾晒就可以了。” 白禾安听着,转眸看了一圈,见岸边有几个一丈左右宽度的大石台,应该就是蒸煮的工具。 秦大娘又指了指另外一对颜色较浅的草堆,道:“稻草简单些,也是泡了之后,用石灰拌匀,再拌上草木灰拿去蒸。蒸好之后清洗干净,也放在岸边自然晾晒一年。等时间到了,青檀皮变潦皮、稻草成潦草,就可以开始做了。” “居然要等这么久啊!”白禾安感叹着,心道果然是赶上了。这次亲手做些好用的纸,到时候送给阿翁,阿翁一定开心。 秦大娘挽起袖子,笑道:“是啊,所以说小娘子来的正是时候呢。” 白禾安刻意穿了方便的衣裳,跟着将袖子卷起来,问道:“那现在要做什么?” 秦大娘见白禾安完全没有架子,又这么不拘小节,觉得实在难得。只是想到旁边那位讲究风雅的主人,也不能什么都让小娘子做,便道:“除了潦草和潦皮,还要一个引子。就是那些杨桃藤了!需要先把它们舂碎泡出汁水。这些都是力气活,小娘子在旁边看吧!” 说着,秦大娘带头,与几名妇人一起,开始用一个木头制成的舂打工具,一下一下地锤那些新鲜的杨桃藤。 白君南瞧女儿开心的模样,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只是白禾安把袖子和裤脚都卷起来,实在不妥,又不想扰了兴致,便叫管事带着所有男子先回庄子去了。 白君南瞧几个妇人忙活着,觉得无趣,便呆坐在一旁,看茉儿布置茶席。 茉儿烹茶与旁的人不同,烹出的茶汤滋味也轻柔,倒是很和白君南的胃口。正好茉儿休息一两日,身体恢复了些,白君南便又开始支使起茉儿。 ………… 竹林这边忙活着,正要出发凑热闹的陆子商却被不速之客扰乱计划。 原来他的表弟孙陵游,从长安找来了。 孙陵游是陆子商母亲孙氏的远房亲戚,因家道中落,年幼时得到姑母孙氏收留,在陆府长大,与陆子商既是表兄弟,又是挚交好友。如今俩人一同入朝为仕,一个在金吾卫,一个在大理寺,事务常有交集。 孙凌游在护丁的指引下,终于见到了多日不见的表兄,一把激动地上前抱住:“表哥,多亏了表姑父私下有所交代,否则我这次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你……” 陆子商闷哼一声,将孙凌游推开:“我有伤在身!你先坐下,慢慢聊。” 孙凌游闻言,这才仔细打量陆子商,直叹好险,多亏白侯爷相救,否则他都不知道怎么跟表姑父、表姑母交代。 玄青见状,识相地退出去,让两人叙旧,顺便让人去竹林找郎君回禀一声。 陆子商的伤口被压了一下,痛得他直冒冷汗,缓了缓才问:“你是说,我阿耶让你来的?” 孙凌游连喝两盏清水,舒了一口气,道:“是啊表兄!这次你许久未归,表姑父说你这次办事可能凶险,便寻了个案件让我去洛阳一趟,顺便找你。我们兄弟二人一起,若有事也好有个支应。我在洛阳寻不到你,便去见过薛三哥。他说你与孙二哥办完事走了,我正好扑了个空。然后我一路追,快到长安了才遇到孙二哥。总之是百转千回,我在白岩庄附近发现不对劲,才找了过来。” 陆子商捂着腰部的伤口,语气冷下来,“只要立宣顺利回去,事情便了结了一半。” “啊?才了结一半呐!”孙凌游讶异,刚想问,话又堵在胸口,咽了下去。涉及到圣上交代下来的事情,孙凌游不敢过问,便转移话题:“还好这次表兄遇到侯爷相救,等回了长安,一定要告诉表姑父,一起好好谢谢侯爷才是。” “那是一定的。”陆子商的目光落在那盏粥羹之上,想到了白禾安,便道:“只是这件事不要对外声张,。” 说到底是白禾安发现的他,若被有心人知道,胡乱编排一通,也是不妥。 孙凌游不明所以,但想到表兄金吾卫这层身份,做事谨慎理所当然,便没再多问。 他想到自己因找表兄,耽误了大理寺的正经差事,不好意思道:“表兄,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耽搁了差事,我恐怕要快些回长安了。” 陆子商心中挂念着孙立宣那边,再有孙凌游大概是为了自己耽误正事,便说道:“那我与你一道同行吧!侯爷去竹林踏青了,可能晚些才回来。这样吧,我们亲自去道别再离开,免得失了礼数。” 两人说定,一起朝竹林而去。 在玄青的指引下,三人走了一刻钟便到达溪边。 孙凌游举目四望,见白君南悠闲地坐着,目光落在不远处,便也看了过去,是几名妇人正围着一名身姿袅娜的小娘子。 他好奇道:“早听说白侯爷醉心山水,怎么这么有兴致看人……造纸?”他话语中谈论着白君南,但探究的目光却落在趴在大石缸前的小娘子之上。 白禾安的裤腿高高卷起,露出雪白如玉的皮肤,在人群中很显眼。 这种机械式的、没难度的工作,反而让白禾安放松下来,此时又置身于幽幽山涧,心情不错。 “别乱看。”陆子商小声提醒了一句,上前对白君南说明缘由,顺便告别。 正弯腰捞着纸絮的白禾安察觉到动静,扭头一看,见陆子商带着一名陌生小郎君前来,正与白君南说着话。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顺势起身松快松快筋骨。 流水潺潺,河床上的鹅卵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苔。白禾安未注意脚下,稍微一动便觉得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惊叫一声的同时整个人摔进水里。 众人一惊,呼啦啦围上来。 白禾安摆手,示意婆子们先不要拉自己,她得自己确定是否摔伤。正欲试着起身,她才发觉脚踝处刺痛,只好继续坐在水中,任由冰凉清水潺潺流过。 她尴尬地看向拨开众婆子的白君南:“阿耶,我好像扭到脚了。” 白君南凑上前,见女儿的衣裳贴在身上,扭头吩咐,“茉儿,拿披风过来。” 陆子商有眼色地站在外围,微微侧着身表示非礼勿视,沉声对伸着脖子探究的孙凌游道:“孙凌游,转过去。” 孙凌游脸颊微红,闷闷答了一声,快速背过身去。 白君南用披风将白禾安裹起来,背对着做出半蹲的姿势,道:“阿耶背你回去,得找医师好好瞧瞧,快上来。” 白禾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幼时的画面,是夕阳西下时,白君南背着小禾安的情形。那时,父女俩有说有笑,和谐有爱。鬼使神差地,白禾安并未推辞,乖乖趴在白君南背上,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喁喁道:“阿耶,你可不要把我给摔了。” 白君南显得有些吃力,嘴硬道:“当然不会了!走咯!” 走时,白禾安不忘扭头吩咐:“晴蓝,留下帮我晒纸……秦大娘……” 陆子商忍不住侧目,瞧白禾安小女孩模样,竟觉得有些可爱,眼角忍不住浮现出笑意。 余光一瞥,他发现白禾安摔倒的地方有光闪耀。 定睛一瞧,是一只金钗。 众人注意力都在白禾安身上,没人注意,他便走了过去拾起。他将金钗收入袖中,打算找个合适机会亲自归还。 待回小苑,白禾安入了内院,陆子商与孙凌游不便跟过去,便向白君南告辞,先行回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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