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儿仍旧是想回去。 就算是盛武杰不要她了,那也得当面说清楚才好,听不见他说休妻,她便还当自己是他妻子,盛家军不出逃兵,她好歹也被人叫了半年的夫人,这是要往哪里逃? 可大海波浪滔天,她再心急,也不能跳船,只得先顾着眼前。她带着小文回房间洗澡,又带他去一楼宴厅里吃饭。孩子吃了一盘又一盘,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盼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自己却没有胃口,连香甜的奶油小蛋糕都不吃了,小提琴的悠扬听在她耳朵里,都显得尖刺。 小腹一直在隐隐地作痛。 “不行。”她摇头,心思在别处,“他一定是出事了。我下一站要下船。” 白邦彦立在她身侧,无奈地闭紧双眼。这些天来,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太多遍,他的耐心就快耗尽,说:“下一站就是广州了,是我们该换大船的地方,你如何回去?” “这小船总得开回去的,我躲在甲板里,绕回去就行了。”盼儿一脸的倔犟。 白邦彦扶着额头,“盛武杰送你出洋,就是明白了北岭一仗在所难免,多少人从北岭往外跑?你这船票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别闹了行吗盼儿?你浪费这一张船票,说不定就连他盛武杰都弄不到第二张,你贸然回去,也许会打乱他的计划。” 这话让盼儿猛然想起了那个被渡边做局的雨夜,黄高飞也同她现在一样,担忧司令性命,拼命地想要回程,却差一点打乱了盛武杰的计划...... ……可这两件事是完全不一样的。盛武杰不到家破人亡的时候,是不会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的,如若真的出事,她就算自私到骨子里,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 盼儿想着,便起身,往甲板上去,白邦彦绝望地跟在后面,仰头叹气,道:“言盼你别闹了好不好?就算你回去,你能做什么?假设盛武杰真的出事,你又能如何?你在南京认识谁?你在北平又认识谁?” “我可以去求他小叔叔。” “你见过他小叔叔吗?他们俩才是血亲,你别忘了自己在盛府的身份!若盛武杰有难,他小叔叔自然会帮他的,哪里需要你一个外人找?你回去,或许只能看见他又纳一房新姨娘罢了!” 盼儿情绪一直不稳,几天里都没合眼,新姨娘三个字听得她急火攻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五官哭成了一团,边哭边喊:“他不会的,求你别说了行不行......” 小腹的疼痛愈发剧烈,逼得她手扶栏杆蹲了下来。白邦彦看到她手捂的地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净,道:“你怎么了?” “我......”盼儿想张口,却发觉自己已说不动话,整个人虚得头重脚轻,手连栏杆也不再握得住。 血迹沿着盼儿的腿流到地毯上,白邦彦没有了一点医者该有的镇定,全身的汗毛竖起,惊呼起来:“医生,快叫医生!” *** 广州湾湛江新法医院,盼儿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手背和鼻下都插着管子,小文被留在了医院门外,白邦彦并没有让他进来。 医院是船长亲自联系的,毕竟能上船的都是贵宾,船长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广州本就是终点站,船长陪着到了医院,眼下仍没有离去。 医生同他们说:“胎是暂时保住了,但胎相极度不稳,不知道能撑多少时候。” “盼儿呢,盼儿怎么样?”白邦彦脱去外衣,只留一件薄衫,依旧热得满头大汗。 “她似乎用过药,受过伤,还饮过酒,这胎儿能存活至今,已是不易了。” “怎么还说胎儿?我问的是言盼,她究竟如何了?”白邦彦语气焦急。 医生说:“指标还算正常,她身体底子好,看得出来平日养得也好,像她这样并非营养不良的病人,已经不多见了。” 白邦彦摇摇头,说:“供养胎儿,身体总有亏空,她流了血,眼下怕是气血两亏了。” “你是中医?”医生问道,白邦彦点点头。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朝身后的船长道:“请问,下一次去南洋的船,什么时候开?” 船长态度恭敬:“咱们小船大船之间的时间表都是接好的,下一艘下南洋的船就在明日,再要等,便是下一月了。不过,您的船票是上上座,所以不会过期,可以让夫人好生歇歇,赶下一月的船,没问题的。” 白邦彦愣了片刻,朝船长道谢,便请人回去。 走廊就剩两人,白邦彦转身,拉住了医生的袖子,说:“还有一事请教。” “您说。” “这孩子......”白邦彦咬了咬后槽牙,“能现在打掉吗?我不想她吃苦。” 医生重新翻开手里的纸张,道:“几项指标都在零界点,保胎确实是有困难的,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好好调理,还是有希望的,调理这方面,应该是你在行的。” “那就打掉。”白邦彦说。 医生一愣,回道:“我们医院是可以遵循胎儿父母的意愿,但还有些规矩是法国人定的,需要胎儿父亲或者母亲签字才行,所以还是要等病人醒来...” “我就是她丈夫,我可以签字。”白邦彦铁了心要杀这孩子。 “这...方才那船长不是说,您是兄长啊?”医生说。 白邦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小的红纸,展开递到医生面前:“这是我们签字盖章的婚书,你可以对照我们的通行证确认姓名。我们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没少过一样,我们的婚约昭告过天下。我就是她丈夫。从来都是我。” 一段话答得慷慨激昂,问的答了,没问的他也答了,弄得医生不知所措,对照着看了证件,将签字的纸笔递到了白邦彦面前。 大笔一挥,白邦彦签下自己的名字,关系这一栏里的 “夫婿”二字写得极其端正。第一次履行完“丈夫”的职责,他胸口起伏,堵在那里近一年的气,稍稍松散了一些。 *** “她如何了?”手术室门口,白邦彦朝刚下手术台的医生问道。 医生摘下口罩,捏了捏手掌,点头道:“胎儿取出了,她还需要休息,至少要休息一周…” “请帮我们办理出院吧。”白邦彦迫不及待地说。手术本就比原先预计得要晚,离开船时间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一个月的时间太久,白邦彦不敢等。 盼儿麻醉未退,整个人仍在睡梦之中,便被白邦彦从医院推了出来,邮轮特派的轿车侯在门外。 小文从地上爬起来,不安地看着轮椅上躺得歪歪扭扭的盼儿,蹙眉朝白邦彦抬了一眼。 “你知道回去的路吧?自己走吧。”白邦彦瞥了小文一眼,忙着将盼儿抱起,往车后座里送。 将轮椅送回医院门口的功夫,白邦彦稍没有留神,小文已经把住了轿车车门,道:“姐姐身体不好。不能走。” “我没功夫跟你扯。”白邦彦两只手扛起了小文瘦弱的身躯,把人扔到了一旁,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上的船,但这一切同你一点关系没有,所以请你回到北岭,找你自己的爹娘,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我没有爹娘。姐姐说过,我往后要跟着盼姐姐过。”小文脚刚一沾地,又重新往车门的方向跑,白邦彦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小文的后颈,将人一把摔到了地上,钻进了轿车,飞速关门,催促着司机:“快点。” 后视镜里,小文摔得额头出血,却没空擦拭,刚起身,便朝轿车追了起来。 港口人头攒动,深海巨轮高大雄伟得如城墙一般。盼儿被白邦彦从车里抱出来,嘴唇里找不出一丝血色,手臂耷拉在空中,无助地摇摆着。 白邦彦抱着人来到船门口时,已是跑得气喘吁吁,他朝检票的说,“船票证件,在我口袋里,请你找一把,一把轮椅,给我。” 船员朝盼儿多看了两眼,而船票检验无误,他也不能多说什么,船上没有专业轮椅,只有带着轮子的普通椅子,白邦彦也不嫌弃,将盼儿放下,便往里头推。 船第一声鸣笛已响,引擎发动,烟囱里冒出第一缕黑烟。 “等等......”小文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白邦彦握紧着椅子扶手,要装作没有听见。 小文没有票,被船员拦下,其余水手已将缆绳脱钩,连接陆地的船板就要被回收,船员将小文往外头赶,小文急中生智,不要脸地冲白邦彦喊了一句:“爹!你不要我了吗?” 船员被吓了一跳,不想成为拆散家人的罪魁祸首,手中力气稍微一松,小文便冲到了盼儿身边,喊着:“姐姐,姐姐你醒醒啊,你快说话!我...我打不过他,你来告诉船员,让他们放你下去!” 白邦彦再急眼也不能当众打一个孩子,只说:“你少瞎胡闹!” 盼儿摊在椅子上,毫无动静。 “在干什么!”闹得太大,似是个船员领头的来了,询问起情况。 小文刚要开口,却被白邦彦按住,说:“孩子闹起来了,不好意思。” 小文顺势咬了白邦彦的手指,但就是咬出血了白邦彦也一声不吭,说:“你们也听到了,他叫我爹,那他自然就是我儿子,我一并带上。我来替他补票,这总可以了吧?” 领头的听说了要补票,来了精神:“按照洋人平时的规矩呢,孩子可以半价,但临时补票,折扣就没有了,你得付全票。” 这显然是在磨刀嚯嚯宰生客,连白邦彦这涉世未深之人都听出来了,但他也自知没有等待的资本。 路途遥远,盛武杰怕有闪失,给他留过额外的路费,若是没有节外生枝,那便能算作他的劳务费。他心算一阵,那笔钱大概正巧够这一张船票,心一横,咬牙道:“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南洋,他下定了,谁都拦不下他! *** 一连几天,盼儿总是浑浑噩噩,时而昏睡过去,时而被体内火烧似的疼痛刺醒。 偶尔间,她听见盛武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盼儿。” 盛武杰的声音低沉,还有些沙哑,许是在草场上日久天长的训练里喊哑的。他吼惯了人,在盼儿面前总得压抑着说话,那种低声耳语的气息里,盼儿总觉得能摸到他声音里的细小颗粒,触感就像他下巴上日日收割却依旧疯长的短小胡须,也像他拼命掩盖却仍然粗糙的手心伤疤。 他并非生来温柔,可就是这种收敛锋芒的臣服,令盼儿心醉。 原来这都是爱意。是她迟钝了。 微微睁开眼睛,盼儿终于看见那张期盼已久的脸。 还好,原来他真的没事。 盼儿立刻坐起身来,一把抱住了盛武杰,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盛武杰你个王八蛋,你又把我扔掉,你又欺负我...” 盼儿捶着他的胸膛,感受着盛武杰的手臂在自己背上轻抚,听他在耳边认错:“事急从权,是为夫错了,现在都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不原谅你。”盼儿赌气地说,“盛武杰我告诉你,我能打枪,能开车,能喝酒更能骗银子,你就算是要我入伍,我也能打得起仗,我不是逃兵,你为何逼我做逃兵?” 盛武杰吻在她的耳廓,“我都知道的。盼儿什么都能学会,什么都做得好,盼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能吃苦,那是你的本事,但送你去平安的地方,这是我的责任。只有你好,我才能活,盼儿饶我一次,原谅我的自私,你必须走......” 盼儿心里失重,推开了盛武杰的怀抱,喃喃地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都过去了吗?为什么还说我必须走?” “你当然要走。”盛武杰眨巴着眼睛,脸上变得面无表情,眼眶下流下的泪滴,忽地成了鲜血,“因为,我不想你看见我死......” 话音未落,盛武杰神情狰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气管。盼儿伸手想要救他,却不知从何救起,看着盛武杰整张脸由青变紫,她只觉得自己也无法呼吸。 “盛武杰!”脱离梦魇,盼儿在邮轮床上弹起身子,还没坐直,便扶着床沿吐了起来。 可她已经几日没有进食,只能干呕,根本吐不出东西。 有人拿着面盆过来,动作似是熟门熟路,盼儿满怀希望地仰头看去,见到的却是白邦彦的脸,脸色当即就变了,“怎么是你?” 白邦彦低下头,不说话。 这几日盼儿烧得迷迷糊糊,梦中呓语能听懂的最多的就是盛武杰三个字,听见这名字,白邦彦本能地想起那个过世的孩子,那个盼儿身体里盛武杰的孩子,再从那里发散下去的思维,总是让白邦彦嫉妒得要发狂,想出门透气却又不敢离开盼儿身侧,只得一边听着盼儿念盛武杰的名字,一边收拾房间,再给盼儿打针,喂药。 他有时候都怀疑,盛武杰找他来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是不是还是想要羞辱于他? 盼儿醒过多次,但这一次是脑袋真正地清醒。她看看床头柜的药,感受着身上的疼痛,又回想起昏迷之前的情景,淡淡地朝白邦彦问道:“我孩子是不是没了?” 白邦彦从盼儿手臂下拿出温度计,答非所问:“你退烧了。这是好事。饿吗,想吃什么,我替你拿。” “出去。”盼儿朝白邦彦反方向扭头。 他们这间屋子,在邮轮最顶端,有朝外的玻璃窗。万吨轮比小船平稳许多,风平浪静时躺在客房里头,几乎与陆地无异。 她望向窗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回家的方向。 在无助和彷徨里,她哭湿了枕头。 而阳光依旧平和地洒在她身上,似乎对她的悲伤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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