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南京的调停,盛宅门口围着的北洋军撤走。 南京为平冯绍祥的怒火,撤了盛武杰的二等军衔,把他打回了上将的原型。但队伍以及盛武杰本人的待遇一切照旧,这是考虑到北岭是入关卡口,不能乱了军心,除此之外,也是要压冯绍祥一头。冯绍祥居功自傲,也得知道底线在什么地方,渡边这样出了又进,打的也是南京外交部的脸,没有正面惩罚,已是网开一面。 “绍祥伐盛”这事告一段落,北岭还有件大事要忙活,那便是渡边先生的接风宴。渡边先生刚回来,便做起好人好事,他带来的第一批船货,免费赠予,不收商家老板一分钱,不少人都夸他夸得起劲,说有他和盛武杰免租子的保驾护航,这都是北岭集市的福气。 入冬之际,夜幕来得比以前早,酉时之际,渡边的接风宴准时开始,地点是那间熟悉的木屋。 宴席之日,恰逢小雪第一日,整座北岭城炊烟稀疏,空山幽鸟。外头越是冷清,就越衬得木屋富丽堂皇。 因为主办人是冯绍祥,木屋进了许多花纹繁杂的水晶灯饰,还特意运了部发电车,在屋外维系着。 盼儿比盛武杰先行一步,身着深松绿的旗袍,踩着白色的小高跟,要替盛武杰在冯绍祥面前说合一番。 人群里找到冯绍祥,他自然是紧贴着渡边,不远处还有盛家大伯和杜冰露。 盼儿看见渡边身旁的春城,与她颔首,心照不宣地对了眼神。 前一日,盼儿已出门寻过春城,说定了下药的事情。 “什么?渡边回来了?”春城猛地起身,“什么时候的事?隔壁老陈说他回来,我还不信呢,他为何不来寻我?” 盼儿趁机道:“自然是另有新欢,不想再找你。这样喜新厌旧的男人,我看他该死。” 春城摇摇头,说:“他是个长情的人,我不信他存心不见我。” “那他人呢?”盼儿道,“盛宅都被围了四日了,算算日子,他想来早来了,就算不来,差个人来给你通报一声,也是举手之劳而已,了无音讯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想联系。姐姐平日最烦那些只说不做的男人,怎么放到自己身上,反倒糊涂了呢?” 春城握着盼儿给的毒药,仍旧摇头:“你不了解他的,他......” “春城。”盼儿变得严肃起来,“要渡边死,为的是整个北岭,姐姐该知道孰轻孰重的。” “我知道个屁!”春城骂起来,“我刚从盛宅出来那会儿,北岭那帮棺材瓤子天天明着暗着戳我脊梁骨,说我个和离的女人是祸秧子,得离我远点,他们不给我好日子过,我反倒要为他们牺牲我的快活日子?什么道理?” “要是打起仗来,谁都没有快活日子!”盼儿也跟着扬起声音,“你想去东洋,往后我带你去,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带你去,我答应你,好不好?有我呢,要什么渡边呀?” “你个小骗子我还信你?说好了一起去沈城卖花蜜的,卖哪儿去了?我钱呢?”春城挑着盼儿的软处,噎得盼儿说不出话来了。连她自己的花蜜都是盛武杰买的,怎么可能卖得了旁人的货呢。 春城转了一下午的扇子,对着渡边赠他的情物看了又看,看着身边的小文,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药...怎么用啊?” 盼儿欣喜万分,一把抱住了春城,嚷道:“就知道姐姐刀子嘴菩萨心!” 春城推开盼儿的脑袋,朝弟弟道:“小文,你拿纸笔来,你的小骗子盼儿姐姐要立字据。” 春城转而对盼儿说:“你就写 ‘我,言盼,将来一定会带春城姐弟到好地方,过好日子,绝不反悔’。” “真要写啊?”盼儿面露震惊,“怎么渡边就能口头承诺,到我这儿就要白纸黑字了?” “快点,签字画押。”在春城的催促下,盼儿笑盈盈地签了字据,并没有心虚。她觉得盛武杰这一次贬官,不过是暂时的,等接风宴一过,盛家往后都是升官发财的运,到时候把谁送到什么地方去,还不是她军阀太太一句话的事情? 盼儿从前日的盟约里回过神来,再看眼前,见渡边的身旁立着春城,而冯绍祥的身边立的是个不知名字的姑娘,言思清只能跟在冯绍祥的身后,正妻王夫人则是自顾自地把酒言欢,从不赖在冯绍祥的身旁。 “渡边先生,好久不见呀。”盼儿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每每当渡边看见盼儿,他总是笑得发自内心,眼睛里闪烁的光,很容易让人误信了春城的那一句 “深情”。 “冯将军。”盼儿行了大礼,说了许多好听的马屁话,总的意思无非是说盛武杰活该被贬,还说盛武杰日日在家中懊恼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冲撞了冯将军,日后定会以冯将军马首是瞻,说一不二。 “哼。”冯绍祥还是鼻子出气,指了指自己脑门上根本寻不出来的印子,埋怨道:“你看看他给我打的?都破皮了!哎,我也是惜才,这才没有重罚,否则他早死八百回了。” “是是是,谢冯将军不杀之恩。”盼儿卑躬屈膝。 “行了行了,你找你娘去说会儿话吧。”冯绍祥朝身后的言思清指了指,是要放她一马的意思。 言思清得了令,朝冯绍祥低眉顺目地一笑,拉了盼儿到一旁,在耳旁小声道:“你准备做什么?” 盼儿心里一惊,反问道:“什么做什么?参加宴会还能做什么?” “这宴席不是你能轻举妄动的地方。”言思清道,“你想过没有,冯绍祥为什么一定要渡边回来?” “还能为何,给盛武杰找茬呗。” 言思清拿上一杯红酒,“你太小看冯绍祥了,他故作亲和模样,成日嘻嘻哈哈,那是因为他扮猪吃老虎的把戏玩惯了。他要盛武杰死,有一百种办法,何苦非要与南京对着干?” “你究竟什么意思?” 言思清抿了一口酒,尽量让自己神情淡然地道:“你傻呀,意思就是他的目的,是渡边,不是盛武杰。他这个身份,只能往中立国跑,去不了东洋,所以我觉得他非要渡边回来,定然是渡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没法跑去拿,所以只能把渡边再弄回来。” “渡边身上?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我猜一定和冯豫...” 言思清尚未说完,宴会厅就被一声嘹亮的尖叫划破。 所有人安静了下来,回过神后,一窝蜂地都朝声音的来源跑去。 拨开人群,盼儿来到酒桌旁,只见白邦宁一手死死地握住了春城,嘴里念念有词:“你下东西了,我看见了。” 春城争辩道:“那是渡边先生治头晕醉酒的药,你瞎闹什么!白邦彦呢,怎么没人管她!” 盼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拉开了白邦宁的手,扶起了春城,“姐姐快起来...” 眼角里,她看见渡边往这里过来,忙抬头道:“白邦宁早已得了疯症,在这样的场合推推嚷嚷的,这样没规矩,是谁放进来的?春城姐姐扭坏了脚,求渡边先生主持公道,将白邦宁打出去吧。” 白邦宁眼睛瞪得老大,脑袋不住地晃动着,口中依旧念叨:“她下药啊渡边先生,她,她下药啊......” 渡边不知信了没信,缓缓下蹲,指尖沾起掉落在春城身上的白色粉末,在指腹之间细细摩挲,抬眸,眼色紧紧地黏在春城的脸上。 春城回看着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闪躲,“我,我不是故......” 盼儿刚想出声打断,眼前飞过一只破碎的玻璃杯,速度极快,谁都没来得及反应,那高脚杯已经直直地插入了春城姐姐的脖子。 盼儿的身后,白邦宁面无表情地又将高脚杯拔出,春城动脉里的血瞬间四溅飞射,喷到了盼儿脸上,叫她唇间腥味四溢。 她颤抖着抬手,抹开眼前的血海,看见春城姐姐脸上的血管暴起,整个人抽搐着,盼儿抬手要扶,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力,不由自主地喊起来:“医生......医生!救命啊,救命啊!” 伤得是大血管,春城抽搐了几下,便没有了气息,直到咽气,眼睛都睁得滚圆,看得盼儿头脑一片空白。 白邦宁一把扑进了渡边的怀里,发疯了似的喊:“她死了,我替她,我替她,你出国的船呢?带我走,带我走吧,你上次就说过要带我走的,我要走,你的船在哪儿......” 渡边的眼神在春城脸上长久地停留着,几度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盼儿想伸手替春城合上眼睛,也被渡边制止。 “邦宁!”白邦彦终于跑来将妹妹一把拉起。 和白邦彦同时过来的,还有盛武杰。他蹲下,从身后环住了盼儿,替她擦干净脸上血迹,小声道:“盼儿先起身,好不好?” 盼儿眼泪已流了满面,转身朝着白邦宁又打又骂,更想抽自己的耳光,跪在春城身边,哭了不知道多久。 整个宴厅都已安静,连冯绍祥都不再多言。渡边嘴角颤抖,怔怔地盯着春城,自己抬手,替春城合上了眼睛,朝盛武杰鞠躬,道:“拜托武杰先生,请一定厚葬于她。” 盛武杰点点头,请人通知了春城家人,又令亲兵将白邦宁押入大牢,白邦彦拉住了盛武杰的胳膊,神色复杂地小声问道:“邦宁她...” “公事公办。”盛武杰冷声拒绝了白邦彦的请求,浑然没有因为自己有求于他就乱开后门。 “先把她抬出去吧。”冯绍祥发了话,“宾客盈门之间,躺着具尸体算怎么回事啊?” 盼儿瞪了冯绍祥一眼,转而一想也确有其事,春城姐姐爱漂亮,定然不会想自己这幅惨状被那么多人看见。 尸体被蒙上了白布,抬到了门口,盼儿坐在台阶上陪着,盛武杰到她身边坐下,拿了双合脚的平底皮鞋,换下了她脚上的小高跟,两个人枯坐无言,各自为自己心里的愁事伤心着。 没多久,小文赶到,盼儿赶紧起身抱住了小文,没叫小文看见春城的死状。 孩子躲在盼儿怀里,留了一只眼睛盯着担架上的白布,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盛武杰在身后扶着盼儿,摸了摸小文的头,小文抬头看见盛武杰,便一股脑地栽进了盛武杰的怀里,哇哇地哭开了。 他毕竟已经十多岁了,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哭了好半晌,眼泪都流干了,嘴里却没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道:“姐姐说过,要海葬。” 盼儿抹干净他脸上的眼泪,问:“真是春城姐姐说的?” 小文望着天,轻轻点了点头,“那东洋矮子走了之后,姐姐就说过的。活着的时候走不了,那就埋到海里,总有一天,能走成的。” 想起前日刚与姐姐签定的协议,盼儿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心里恨毒了自己,又恨毒了白邦宁这疯子。 盛武杰蹲在小文面前,轻声道:“海葬无法立碑,小文确定春城姐姐愿意吗?” 小文点了点头,道:“是姐姐亲口说的。” 盛武杰起身,朝身后人道:“就按小文说的办吧。” 他刚起身,赵副官又来到身旁,不给他片刻的消停,在他耳边道:“报告。里头又出事了,司令速去。” 盛武杰按了下太阳穴,沉声道:“你...你把白邦彦带过来吧。” 他双手把着盼儿的肩膀,要她转身过来,将她拥进怀里,轻轻地在她背上摩挲,“哭多了眼睛不好,心都要被你哭碎了,快别哭了好不好。” 盼儿朝盛武杰的胸膛轻捶了一下,“春城都,都......我为她哭几声怎么了,都,都怪我......” 盛武杰握住盼儿的手腕,他仰头轻叹,呼出的气息在冷夜里凝成水雾。 这手腕好细小,平日里盛武杰一只手能握她两个。这样娇小的人,怎么能往外头送呢?盛武杰忽然悔青了肠子。 “盼儿往后,不论如何都别哭,要吃好,喝好,睡好,就跟现在一样,知道吗?” 盼儿沉浸在亲友离世的悲恸里,没听出盛武杰话里的离愁,“我...我没资格吃饭,我对不起春城姐姐...” 身后,白邦彦的脚步近了,盛武杰手里的力气却舍不得放,将盼儿抱紧,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仿佛再也抱不到这具身躯似的。 “...疼,你轻点啊。”盼儿被勒得喘不上气,捶着盛武杰要他放手。 盛武杰道:“盼儿,你先回家吧。”嘴上说着,手臂上的力气却还舍不得放开。 春城没了,盼儿确实没有心情再参加什么宴席了,点头,带着哭腔朝盛武杰关照道:“咱们原先的计划看来是不行了。你千万不能冲动,听见没有?不能杀渡边,也不能杀冯绍祥,碰也不能碰,咱们今夜只求平安,等你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你,你哭什么?” “没有。”盛武杰倔犟地吸了吸鼻子,“春城没了,我也难受罢了。你好好的,我刚才讲的话要记住。” 盛武杰攒紧了拳头,低头不敢看盼儿的眼睛,朝背后白邦彦的方向扭了下头,道:“走吧,回去吧。” “好。”盼儿放开了盛武杰的手,边走边说,“你记住我的话,不能冲动啊,一切等你回来,我们再计划。” “嗯。” 盛武杰望着盼儿的背影消失成了小点,喉结不住地滚动,背对着光,独自在黑暗里无声地哭成了泪人。 他太累了,累得想蹲下,却知道背后还有眼睛盯着,只得强撑。 泪痕晾干,他随手一抹,转身抬步,晚风在披风上刻出凌厉的线条。 身后的木屋里,水晶灯闪着花俏鬼魅的光,每一盏都像是念诵着诅咒,专为取盛武杰的性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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