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押的人不愿回家,盛武杰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一处别院,把劝说的工作交给了陈先生。 盼儿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松树林,一路往南,来到了沿海的悬崖。 她喜欢这片林子,参天的松树是百年前冒的芽,原始的野性给人慰籍,仰视树冠,参拜青苔,盼儿轻而易举地从方才低落的情绪里跳出来。 转头看向盛武杰,显然就没有这样潇洒自如了。 军靴似是沉重,拖着盛武杰的脚步,他双手插着裤兜,低着头走得很慢。 他今日的军装,与平时不同,许是快立秋了,他才换了衣服,墨绿更浓,领口,肩章,袖口,都勾着淡淡的金色,皮质腰带束得紧,绶带的质地也比平时沉重,左胸口是一排盼儿看不懂的勋章,军靴包到了小腿中间,更显他双腿修长。 看得出来,盛武杰出门前,似乎还捯饬过头发,原先整整齐齐地梳在后面,这一早上的忙活,尽管无功而返,却还是弄坏了头型,几处碎发耷拉在额前。 坏情绪在他脸上发酵,叫他眉头微蹙,深邃的眼睛略带失落,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他身上,照得整个人略显疏离。 他确实是个孤独的人。 盛武杰走到近处,发现盼儿在回头看他,舒展眉头,轻笑一下说:“刚才冻到了是不是?晒会儿太阳,缓一缓我们再走,好不好?” 盼儿拉上他的手,说:“来日方长嘛司令,咱们从长计议,总能把渡边捉起来的。” “嗯。”盛武杰抚摸过盼儿的脸颊,把她拥进怀里,溺水鬼忽得浮木一样紧紧抱住,低头拿下巴轻蹭她的头顶。 抱着盼儿的感觉真的很好,软糯娇小的一团,一只手能抱个来回,两只手就能将她固定拴紧,她趴在胸口仰头看自己的时候,眼睛总是圆溜溜的,像个贪吃的小鹿,不论提什么要求,只消这一个眼神,盛武杰便只有答应的份。 诸事不顺,幸好还有盼儿。 “司令。”盼儿在盛武杰怀里开口,“你看着不高兴,是不是想你爹娘了。” 盛武杰回过神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父母的思念,从来都是冥冥暗想的,像呼吸一样如影随形却又不可察觉。他没有父母的遗物,每年也只有清明这一天会去祭拜,太沉重的伤口,谁也不想天天带在身边。 “还好吧,”盛武杰说着,放开怀抱,拉着盼儿的手,来到悬崖旁,指着南方说:“你看见海上突出来的那块地方吗?我爸妈就是在那里上的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地方。” “听大伯的话,爹安顿好了之后,就来接你。”那是父亲上船前的最后一句话。比起母亲的声泪俱下,他们父子俩的道别就平淡了许多,告别得就像每夜临睡前请安一样,明日太阳升起,就会再次见面。 那时的盛武杰不过是个孩子,目送船只远去,分离感才在他心中显形。他小脸憋得通红,死活不哭,还是在大伯母将他抱起的一瞬间,他才没忍住哇哇地哭开了。 “可怜孩子。”大伯母跟着他一起哭,“文晗不怕,大伯母定会好好待你。” 大伯母说到做到,十几年来对盛武杰视如己出,支持盛武杰一切的决定,大伯要朝盛武杰挥鞭子,大伯母的巴掌总是能先一步落到大伯脸上,近些年大伯母身子渐弱,才让大伯好不容易得了管教盛武杰的机会。 盼儿顺着盛武杰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海天一色,雾色茫茫,并没有看见任何半岛或是港口。也许那个登船的港口,只存在于盛武杰的心里。 这种对于家人的思念,盼儿并不能理解。她唯一的亲人,已然过世,母亲近在咫尺,也远在天边,家人在多数时候,是用来恨的。 这张无比英俊的脸上愁容密布,叫盼儿看得心里本能地难受,开口安慰道:“姥爷有时候会给我托梦的,每次我梦见他,我就会来山上,采点草药,摘点野花,心里就能好受一点,可惜花草不能开口,听不见姥爷要说的话。司令就不一样了,海水拍到岸上,波涛声说不定都是你爹娘要跟你说的话呢?” 盛武杰抚摸盼儿发丝的动作一顿,怔怔地看向了盼儿的侧影。原来陈年旧疤,从未愈合,他以为靠蛮力便可压制心里的惆怅,抑制久了便能自愈,殊不知枯叶埋得越深越容易腐烂,偶然间在话语里寻到太阳,恍然大悟温暖才是唯一的解药。 大海总是能让他眼眶湿润。 咸湿的海风里,盛武杰从背后抱住盼儿,紧紧不肯松手,像是好不容易找到方向的迷路幼犬,又像是魁梧高大的豺狼只能靠着巴掌大的小兔认路,一步也舍不得离开。 “盼儿...”盛武杰伏在耳边,声音低沉,“...我...我好爱你啊。” 盼儿的身体猛地僵硬,久久不敢再张口。 *** 三日里,陈先生劝下十来个人,多是老弱妇孺,而壮年男子就像是被渡边灌过迷魂药一般,死活要去,谁劝都不听,盼儿把人绑了两天,他们便不吃不喝地抗议,盼儿无法,只扣了白邦宁下来,放走了其余人。 她觉得这时间点,还挺怪的。自己刚从北岭搜出来几个能用的男人,拉进了盛家的队伍里,渡边反手就把壮劳力往东洋运,这样跟她对着干,难道真的是巧合嘛。 这事得查下去。连着冯绍祥一块儿查。 盼儿又给陈先生留了几日修整的时间,两日后,便带着冰箱稿纸去找他。 陈先生说:“你可算是来了,渡边这一次的货船,给我运了八个冰箱过来,全堆我院里头,这好险是还没下雨,淋坏了可怎么办。你给了他多少钱,他怎么会运这么多过来?” 盼儿闭口不答,着手给陈先生的院子搭起顶棚,生怕下雨。 她有模有样地查看起冰箱,每一个部件都念着名字解释,听得陈先生诧异道:“背得这么熟练了?你把设计纸煮粥吃下去了?” “死记硬背,记得再熟我也不懂啊。”盼儿实话实说,“还得是仰仗陈先生您。” “就为了这个,才救老夫的吧?”陈先生一脸看穿了盼儿小心思的模样,盼儿也是一脸嫌弃道:“嘿你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老头,你......” 陈先生不等盼儿说完,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陈某一时糊涂,受奸人蒙蔽,幸得盛夫人相救,一面千金,更该替其余幸存之人拜谢夫人,厚情遑遑,铭感五内。” 后头八个字盼儿听都听不懂,但想来也是感谢的意思,赶忙将陈先生扶起,直言不讳地道:“谢我就赶紧造东西吧!” 陈先生一边将冰箱打开,一边道:“其实,渡边给的这些个冰箱,都没有坏,我看了一下,就是少了制冷剂而已,加进去,就能卖了。” “你咋知道没坏,你试过?”盼儿问。 “北岭又没电,咋试?”陈先生答道,“我就是按照图纸检查了所有零件,发现这里头好像几乎是新的似的。” 这冰箱不算大,跟盼儿差不多高,盼儿看着门上一个标识,问:“这是个什么?” “这是英文,标记的是这冰箱的生产厂家,翻译过来,叫福瑞德,沃尔夫,这个沃尔夫啊,就是狼的意思,他是洋人,在十年前的时候做出第一台...” 陈先生一旦卖弄起学识来,就刹不住车,而盼儿不听他念经,眼睛凝视在这个 “福瑞德”的标识上面。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喜庆得很,只是这名字并不属于他们,盼儿原先设想的是跟着图纸,造自己的冰箱,并不是要卖别人造好的。 不过这标志近在眼前,这 “福瑞德狼”远在天边,若是自己把这图标换掉,换成一个“北岭言家”电冰箱,岂不是轻易就实现了造冰箱的梦? 不行。要是真这么做了,一定会被渡边识破,到时候说她挂羊头卖狗肉,不是自家的非说是自家的,姥爷定要骂她一句恬不知耻,为了银子脸都不要了。 “算了,拆开吧,”盼儿无奈地说,“一样样分解,咱一样样学。” 然后的一个半月里,盼儿几乎一睁眼就往陈先生的院子里去,陈先生一开始嫌她麻烦,可越到后来,越觉得她这小帮手用起来很是称心。她几乎成了活的说明书一样,虽然什么都不懂,却每一处都能描述,陈先生打开什么零件,刚要转头看图纸,她就把内容精确地给陈先生转述出来。而且就因为她不懂,她的复述更是一字不差,生怕说差了一个字就歪曲了图纸本身的意思。 一老一小合作得倒是愉快,但媳妇儿老不着家,可苦坏了盛武杰。 “你那冰箱如何了?”盛武杰小心翼翼地提问。 他话里带着疑虑。 盼儿让人把聘礼收拾回盛宅的地窖了,除了给北岭百姓,她没花过一厘。这叫盛武杰紧张起来,有时候总会胡思乱想,为什么盼儿不花他给的钱?她是不是还是想走? 盼儿回道:“我这做的是研究,赛先生研究,懂不懂?” 看着盼儿朝自己故作亲昵的模样,盛武杰又稍稍放心下来。还好,她还愿意装腔作势地敷衍他,看来他还有希望。 问诊要对症下药,喜欢一个人也得投其所好。五年没换过新制服的盛武杰,连续进口了三套德意志的军装,训练的时候不穿,述职的时候也不穿,只在晚上去盼儿房里才穿,换着花样捯饬,全为盼儿多看他一眼。 至于盼儿还喜欢什么,他也明白过来了。这大半年下来,他自我总结,学聪明了点,发现只懂闷头苦干,是讨不到好的,得往对的地方用力才能更上一层楼。在最缱绻缠绵的时候,盼儿总爱往他怀里躲,他便逗|弄盼儿发红的耳垂,掰正她的脸,要她看他,希望这样就能让她记得,眼下充盈的纵情欢愉是谁在给她,想她从此以后都只念一个名字,只属于他盛武杰一个人。 每次见到盼儿耳尖绯红,整个人细细地抖起来,他就知道盼儿快要受不住了。 他学坏,总会趁这个时候,把绕在自己背上的双手撩下来,扣住手腕将盼儿双手举过头顶锁在床板上,支起上身。盼儿悬空着难受,逃不过要念着他名字来求饶。 一声司令是盛武杰最受不住的,周身都被这气息牵着走,情|潮里的动作越发不管不顾。 朦胧中看见盼儿汗泪交加,眼尾泛红,盛武杰又将人抱起来,贴着问她疼不疼。 就算盼儿点头喊疼,他也是想忍都忍不下来。每次交代以后都要很久才能回过神来。他见盼儿挂着泪痕,忙抬手又是擦又是亲,这才意识到自己真不算是个会疼人的人,为这迟到的心疼生出些自责来。 可窗外的雷雨还舍不得停,凉夜才过了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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