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晚间微凉。 盛武杰把盼儿拉进房里,关了门,低声说:“杜冰露已经走了。” 盼儿不解:“走是什么意思?” “就是逐出盛宅的意思。” 盼儿惊讶道:为什么?她中午还给我送菜吃呢?” “她送过来,你也就吃了,对吧。”盛武杰眼神冷冽,声音阴沉,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乌云。 盼儿并不怕他,理直气壮地说:“杜姐姐给我送东西,我为什么不吃?” “那你为什么不给旁人吃?”盛武杰说,“你早就知道她在给你下药是吗?” 他如何知道的?盼儿死不认帐:“我怎么会知道?她下药怎么会让我知道?她下的什么药?” “盼儿。”盛武杰低头道,“还骗我。” 盼儿意识到了今天下午杜冰露来寻她的目的,不可置信地道:“你偷听我和杜姐姐说话?”顿了顿,盼儿又道:“还是杜姐姐就是你派来套话的?” 盛武杰皱眉,道:“重要吗?” 听说盼儿要被抬去北平治病的时候,杜冰露心慌意乱,心想着与其被医生发现盼儿被喂药的事情,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于是她寻了个机会,朝盛武杰坦白,盛武杰二话没说就把刀架到她脖子上,是真要杀人的模样。杜冰露急中生智,说这药若是盼儿自愿吃的,那她便罪不致死,一句话说动了盛武杰,留了她一命,如今只是逐出家门而已,并未伤她性命。 “你就这么不想要我的孩子...”盛武杰弓着背,垂着眼皮,怕自己眼神太过冰冷,不敢朝盼儿抬眼。 盼儿沉默不语。她已找不出狡辩的借口。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喂的东西有多伤身你不知道吗?”盛武杰终于抬眼,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脸上扯起一丝冷笑,“也对啊,你本来就是自愿的,伤不伤身,你也不在意的,是吧。” 他双手握上了盼儿的腰,手指反复地揉搓,逐渐忘记方寸,力道里带着些暴虐的失落,盼儿两只手握住他一只手腕,细声求饶:“疼...” 盛武杰不自觉放松了手里的力气,尽管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并没有半分减退。他弓着背,鼻尖触得到盼儿的头顶,语气里不再加任何修饰,带着狠戾的嘶哑宣泄着他心里的不甘:“不想要我的孩子...是不是每次跟我做,都...都让你很厌恶?总叫我别停,说撑满了舒服,都是假的,哄我的是吗?” 这倒是说错了。 在盛宅里头,盼儿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盛武杰上 床,他的身体大约是盼儿离开以后唯一会想念的东西。 但身体而已,熄了蜡烛换个人,也不是无法替代吧。 盼儿一把抱住了盛武杰,屈身弯腰的他比平时更容易够着。她朝他的耳垂吻了一口,故作一副可怜模样,小声说:“盼儿怕疼嘛,所以才不想要孩子,怎么让司令想到这里来了?” “你又骗我。”盛武杰任由盼儿抱着,低着头说话。今日下午是盛武杰第一次做这听墙角的事情,所听见的一切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盼儿当时说的不是 “不要孩子”,而是 “不要他盛武杰的孩子”,语气中的嫌弃,像子弹一样从他心脏贯穿而过,杀伤力高过了他以往所有的伤疤。 “没有嘛,真的没有...”好好说话是没有撇清嫌疑的希望了,盼儿只能死搅蛮缠地挂到盛武杰身上哄他,一门心思把责任都往杜冰露身上推,只说自己是怕疼,还说从小就听娘亲抱怨,说生个孩子毁了娘亲的一生,若非需要抚养盼儿,娘亲早就高嫁了,听得盼儿对成为母亲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兴趣,从避子药一路扯到了自己在言思清怀里的童年,那些没爹疼娘不爱的遭遇,说着说着又掉眼泪,听得盛武杰不得不抱住了她,从生她气,变成了要安慰她。 盛武杰是个好骗的,被盼儿在怀里蹭了两下,他脾气就软下来,说:“你少哄我,你就是讨厌我。” 盼儿赶忙说:“都说了盼儿喜欢司令都来不及了,哪里会...” “如果我重新娶你一次,你会不会原谅我?”盛武杰打断了她,问道。 盛武杰是今日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衣服穿到最后,才发现第一颗纽扣系错了,在他看来,想要纠正,就得重新拆开,从头再来一次。 盛武杰捧着盼儿的脸,说话的声音很小,祈求的意图明显:“提庚贴,议聘礼,八抬大轿,三茶六礼,我们一样不落,好不好?” 盼儿愣住了。 重新娶一次?这倒是闻所未闻,新鲜得很,十里八乡的,大约又要把她当成笑话讲了吧。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推倒重来,就能修复的,更何况,盼儿连娘家都没有了,所谓提庚贴,议聘礼,盛武杰又要上哪里去提亲,冯将军府上吗? 盼儿自嘲地笑了笑。 从这样的家庭里走出来,也难怪自己不受人待见。 “可以啊。”盼儿仰头,说着违心话,笑得温柔,“如果司令愿意,那再好不过了。” 这一夜得了盼儿的首肯,盛武杰便忙活开了,问了几个媒人,这亲究竟该怎么成,问了一圈,谁也没接过这种单子,说是和离的二婚也不对,说是头婚成亲,那新娘早已经住进盛宅,没有娘家,预备的聘礼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送,总之没人听得懂盛司令在问些什么。 不仅如此,坊间还传起风言风语,说是盛司令性情大变,着了姨娘狐狸精的道,光是为她变卖家产还不够,如今还要让她坐稳正房的位置。 而盼儿对这些不想多打听,多嘴的传闻不听也罢。她东跑西走,一门心思要把渡边揪出来。 渡边像是知道她的目的,不知躲哪里去了,盼儿几次都没见着人。 不过在生意上面,渡边也算讲信用,冰箱都给她运进北岭,已经放在陈先生的私塾里供他研究。盼儿将花蜜方子骗来的八十两尽数奉上,不想给渡边留这把柄,到时候说这些东西全是她脱衣服才换来的。 她去到陈先生的私塾,要看冰箱,谁知没见到陈先生,却看见了那个卖洋钉的假洋人。 这假洋人一本正经地站在木板前,代替了陈先生的位置,正在给孩子上课:“咱们上周讲到了哪里?” 坐在教室里的孩子穿着白色的干净衬衫,每个孩子都一模一样,制服似的,而另外还有一两个孩子,站在教室围墙外头嗦手指,衣服上打着补丁,是盼儿熟悉的北岭孩子的打扮。 面对老师的发问,教室里的学生异口同声地答道:“秦,山,宝,剑——” 他们声音稚嫩,态度端正,叫台上的假洋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对啦!真聪明!老师今天就接着跟大家讲这秦山宝剑。这把宝剑,上面刻着建王古高丽文,造于高丽王王建之前,历史远早于有唐高丽国。” 一通发言,别说孩子听不懂,盼儿也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听上去倒是有意思,便蹲到了教室外头的孩子身边,接着听这假洋人说话:“这把宝剑,出土的地方,就是在咱们北岭。大家可知这其中的意义?” “不—知—道—”孩子摇摇头,面上绕有兴趣,像是在听一个难得的好故事。 “这说明啊,北岭在公元九世纪之前,便是古高丽王国的管辖之地,在你们的脚下,遍地都有高丽王国的文物,从宝剑,到金制太环耳饰,甚至是瑞山佛像,都来自北岭到沈城的土地,若非受明朝奸人所害,咱们北岭的孩子,现在应该说着高丽文才对。” 听到这里,盼儿不禁笑出了声。原来这高丽人确实是在这儿编故事呢。 对于盼儿毫不掩饰的嘲笑,高丽人假装没有看见,仍旧继续自己的演说。 盼儿朝身边的孩子问:“为什么他们有制服,坐教室,而你们没有呢?” 孩子朝盼儿眨巴着懵懂的大眼睛,回道:“只有朴先生的学生,才有制服可以领呢。”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让你们听故事吗?” 孩子看了看身上破烂的衣衫,难过地低下了头,小声回道:“是我爹不让,他不收朴先生的东西,说朴先生是,什么,呃,番薯余孽。” 番薯? “番薯还是蕃国呀?”盼儿问道,孩子摇摇头,说不明白,盼儿接着问:“你是说,朴先生发你们东西,叫你们去上课?” 这倒是新鲜。盼儿原先还以为,盛宅办这不收钱的私塾,已是仁至义尽,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老师,能发钱叫人来上课。 不过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听他讲的这些东西,盼儿已然知晓了他的目的,起身冲进了教室,叫散了课堂:“散学了啊,今天课就到这儿了,盛宅里有糖,先到先得,发完糖,还有饭,快去吧。” 故事再有意思,听见散学两个字,就没有孩子坐得住了,统统熟门熟路地往盛宅的方向跑。盼儿拉了个熟悉的孩子,转头朝朴先生道:“旁的我不想跟你多废话,就问你一件事,陈先生呢?” 课上到一半被盼儿叫散,这朴先生也不恼,只是文质彬彬地道:“陈先生告假,要我代替他来上课的。” “讲课跟唱戏还是有区别的,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课?”盼儿说。 “历史课。”朴先生目不斜视。 跟他多说两句话盼儿就莫名地上火,只道:“陈先生究竟是不是病了,我自会去问的,再让我看见你的嘴在孩子面前张开,你等着瞧。” 说完,盼儿就拉着孩子的手往外头走,边走边问:“小田的衣服真漂亮,哪里来的?” “朴先生发的呢。”小田眼睛亮亮的,走路一蹦一跳,“朴先生还发糖,昨天还带了梨子来给我们带回家吃,可甜了!” “哦。”盼儿若有所思,“那小田知不知道朴先生为什么发这么些好东西啊?” “知道啊,为了让小田上学呢,”小田话语里满是童真,“他跟爹妈说的,只要送孩子来上学,就有银子可以领,还有衣服穿。” “那小田的爹妈就同意了吗?” 小田快到家了,步伐越发愉快起来,道:“当然同意,他们可高兴了,说朴先生比陈先生大方多了呢。” 盼儿听得心里窝火,但来到小田家的门口,她瞬间也就明白了小田的父母。 这家徒四壁的样子,盼儿最熟悉不过了。她无法阻止小田的父母收高丽人的钱送孩子去听课,就像她当时无法阻止娘亲卖她一样,所有一切,都绕不开白银二字。 “小田回家吧。”原先想跟小田父母说的话,盼儿都咽下不再提出。小田跑步的样子,中气十足,像个小牛一样横冲直撞,他梳着平刘海,扎着个冲天辫,天真烂漫的模样,把这件白色的衬衫穿得特别好看。 这叫盼儿想起了围墙外头的鹑衣百结,不由得心里沉重。 得把这高丽人收拾了。陈先生又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 盼儿踏着月光回家,路过杜姐姐的房间,见到里面空空如也,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杜冰露和旁的姨娘不同,是心甘情愿留在盛宅的,一住就是小十年,如今冷不丁出了盛宅,也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生活。 今日过得糟心,她垂头丧气地来到妙高台,疲劳被瞬间赶走,眼睛被房里满地的光泽点亮了。 能落脚的地方,都有巨大的樟木箱子,而箱子里盛满的,是白花花的银元宝,盼儿一时以为自己这是脑袋里的旧疾复发,出现了臆症幻觉。 进到房间,盼儿看见盛武杰正踩在两把叠起来的椅子上,对着房梁敲钉子,手里拿着一只硕大的同心结,要往房梁上挂。 “回来啦?”盛武杰听见脚步,朝盼儿打招呼。 盼儿没朝他抬头,对着满地的银子发愣,心里的震惊尚未消除,脑子里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数数,一,二,三...十六,一共十六个箱子,一只箱子是多少两,盼儿也说不清楚,假设有个一百两,那这里也得是一千六百两......是不是算错了,不行,不行,再数一遍,一,二,三...... 她忙着数数的模样,被盛武杰从房梁上看得一清二楚,叫他忍俊不禁。所谓送礼就得投其所好,在盛武杰的记忆里,这只养不熟的小野猫似乎除了钱,对其他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趣,这聘礼反正也没人说得清楚该往哪里送,那便全都捧过来给她就是了。眼下杜冰露也赶出去了,现在盛宅干干净净地就她一个女人,等到她生辰的时候,再风风光光办一场,想来她也该原谅他了。 盛武杰想着,从椅子上下来,踩着银田来到盼儿跟前,试探着说:“夫人可还欢喜?” 盼儿问:“为何是十六,有什么讲究?” 盛武杰笑得宠溺,双手放在腰带上,做好了盼儿过来抱他的准备,说:“数了这半天还数错了。一共十八箱,一箱五百两,夫人今秋就十八了,我没记错吧?” 五百两!竟是按照年纪送钱的,早知道就早生几年了! 她蹲下身来,挑了块元宝在手里掂量,耳朵里听见了盛武杰的笑声,抬头道:“司令笑我?盼儿在你眼里就这么贪财吗?” “你自己觉得呢?” 这话无从辩起,这钱也收不得,惹得盼儿心痒得难受。 朴先生那张可恶的嘴脸浮现在她眼前。 她似乎明白了这钱该花在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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