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交织的年岁,最是鱼龙混杂,开幕晚宴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有留洋归来的假绅士,有抢占荧幕先机的戏子,还有拖着朋友的关系,只为来混个脸熟。毕竟时局动荡,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还得是挑着个能顶事的高个子跟着才好。 盼儿初入灯红酒绿之所,什么都想看,谁都想认识,却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生怕一颦一笑都会暴露了自己本身的卑微,给盛武杰找不痛快,她只得站姿端正,眼睛里带着克制,阑珊里带着伪装的疏离。 这一身雪青色长旗袍不算亮眼,却衬得她整个人白皙沉静,极致的线条,一旦在人群里发现了她,便挪不开眼睛。 这可烦透了盛武杰。北平到南京,他出入过大大小小的晚宴仪式,或探听情报,或拉拢资源,对这样的场景不算陌生,可他从没带过女伴出席,不知道原来带个女伴在身边,会引来这样多打量的目光。 “你冷不冷,”盛武杰假意脱下军装外套,“衣服给你罩好不好?” “我不冷。”盼儿的眼神被几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吸引,不知道盛武杰这话的目的。 “手都发红了,你就是冷了。”盛武杰不管不顾把外套披到盼儿身上,长得跟条裙子似的,盼儿斜了他一眼,把衣服扔回他肩上,道:“你没事脱什么衣服?穿个小衬衫露个胳膊给谁看呢?给我穿回去。” 盛武杰一愣,老实照办,又看出了盼儿眼馋,替她点了杯赛德卡,还以为烈酒会让她招架不住,正等着看她笑话的时候,却见她仰头舒畅地叹气,说这白兰地在她喝来,简直顺滑无比,来了一杯还想再来一杯,被盛武杰按着手臂,慌忙制止。 盛武杰是马上要升迁的二级上将,并非闲人,驱车六个小时,自然不是只为了剪彩喝酒的。 晚宴一院之隔,有一栋私密的小宅,这里原是旧朝文官的流放之时,陶冶性情的地方,荒废多年,眼下被冯绍祥将军改成了雅致的小住之所。 在小宅入门之际,盛武杰伏在盼儿耳边道:“我待会要去见个将军,那人啰嗦,估计得说上一会儿,照看不到你。不过他夫人也在,你可以同夫人说话解闷。” 一杯酒下肚,盼儿神志依旧清醒,一听对方是个将军,紧张了起来,问:“那,那我跟他夫人说话,聊些什么呢,得注意些什么呢?万一说错了话,会不会误了司令的仕途? 盛武杰浅浅一笑,道:“你几句话就能误我仕途,那我这司令趁早别做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觉得嫂夫人无聊,不理她也罢。” 盛武杰给将军夫人介绍盼儿的时候,称了一声内子,叫盼儿和嫂夫人都愣了一下,他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千叮咛万嘱咐,别让盼儿落单,这才大步去到里间书房。 里间不大,只容得下一套沙发也写字台,装修却是华丽,内墙皆以实木包裹,几盏水晶灯亮得刺眼。 坐在盛武杰对面的,是陆军上将冯绍祥将军,受北洋人支持,是奉洋军最核心的人物,更是在年前亲手将宣统帝驱赶出紫禁城。 “武杰啊。”冯绍祥坐着开口,雪茄烟气袅袅,“年前宣统帝一役,鄙人尚没有亲自感谢过你。若非有你打头阵,事情不会这样顺利。” 冯绍祥赶宣统帝出宫是一回事,顺道捞了一把紫禁城里不该他拿的宝贝,又是另外一回事,盛武杰不知他这是要谢哪一件,站姿恭敬,行的是军礼,并没有多话。 “来来来,你坐下说话嘛。”冯绍祥招呼道。 盛武杰领命才坐,见冯绍祥递来一根雪茄,摇摇头,道:“抽不惯这种。” 冯绍祥一笑,又从口袋里讨了根卷烟出来,递给盛武杰,道:“你我也算是沾亲带故,何苦这样见外。” 盛武杰低头点烟,很板正地吸气吐烟。 冯绍祥说:“北平已在我控制之中,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盛武杰稍稍放松,道:“若有军需,随叫随到。” “欸,不是军需就不能搬了吗?你如今已是二级上将,奉洋军连同整个北洋军系,你见过哪一个上将是像你这样住在那穷苦乡下的?”冯绍祥说着,又倒出两杯伏特加,一人一杯,盛武杰抬杯对饮,一口闷下,答道:“老家的根在那里,移不走,况且若我走了,北岭谁管?” 冯绍祥道:“那里地处偏僻,影响你行军,驱逐宣统帝之际,当时天津直系部队飞扑回京,差一些就赶在了你的前面。我虽知你行军火速,但总乃不过天时和地利啊。” 盛武杰叼着烟,眉头轻蹙,又讨一杯酒,说:“北岭东接高丽,南入黄海,是东洋入关最关键的窍口。以渡边为首的贸易商会近年贸易往来频繁,怕是个先头兵,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图的不只是金矿铁路,他们二十年前打入北洋,十年前占领高丽,我不信他们会就此止步。” 冯绍祥笑得很欣赏,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夸赞道:“你不错,地图都记在这里了。” “谬赞。”盛武杰回复得简短。 冯绍祥在桌上铺下一张地图,自嘲道:“我就不一样了,上了年纪,得看图才能说话。” 他在地图上指出北岭所在地,在上半部画了个小圈,说:“沈城距北平走铁路是四个时辰,而北平至南京,你可知要多久?” 这路线盛武杰熟悉,道:“一天一夜。” “对咯。南京再往下,跑到广州,又是一天一夜,路程差距足以看出这土地面积相差甚远,北平到南海,翻了东北多少倍的面积,你心里也该有数。东洋人嘛,渔夫出身,不足为虑,区区高丽,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再晾他们几年也翻不出花来。” “敢问将军枪从何来?” “北洋。”冯绍祥说。 盛武杰说:“二十年前奉天会战北洋惨败,片冈七郎的名字在海参崴至今依旧令人闻风丧胆。北洋打不过东洋,而我们连武器都要用北洋的,这样算下来,将军当真觉得东洋‘不足为虑’?” 冯绍祥仍旧是一张笑脸,道:“武杰咱们是一家人,我就不说两家话了,再好的宝贝,若不是你的,就不值得你拼命。军阀乱战,你屈守一个北岭,若让南边大半江山跟了别人姓,你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一个北岭守得再牢靠,到时候也是替别人做嫁衣。依我说,必要先一统中原,结束混战,再一致对外。 一番话听得盛武杰心里窝火,但他早过了喜怒皆形于色的年纪,对于冯绍祥一句“一家人”,不甚认可,点头轻笑,不想多辩,只道:“一统中原,得冯将军才有这个天赋胆识,武杰并非将才,没那个命。” 冯绍祥没有立刻接话,捡起一把剪刀,尖口直冲着武杰,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燃过的烟头剪去,火星落在细白的碎石上,逐渐湮灭。 里间静得只剩墙上秒针的踏步声。 冯绍祥合上地图,脸上笑容不减,道:“行了,你也知道,我是天底下最随和的人,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强扭的兵更倔,人各有志嘛,鄙人理解。” 盛武杰叼着烟,不作声。 他不信冯绍祥能就此放过他。 “你小叔叔可还好?”果不其然,姓冯的调转方向。 盛武杰吐烟,目光低垂。 烟雾缭绕之间,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端重,也正是这种沉着冷静,区分了他与绝大多数的军阀司令,成了冯绍祥必降他的理由。 “小叔叔从不与我联系。”盛武杰就事论事。 “哦。”冯绍峰靠到椅子上,又替盛武杰倒酒,“世人都说,盛家发家靠的是你小叔叔,说你是借了他的光。嘿,这帮匹夫懂个屁!他一个旧朝元老,苟延残喘至今,根本就是靠你才有命可活,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谁能容忍旧朝之人依旧把持东海之滨的商港铁路到今日?” 这是威胁,盛武杰听懂了,但只装糊涂道:“小叔叔做什么是他的本事,与我无关。上一次同小叔叔一起过年,还是十岁时候的事情。” 冯绍祥抬起手指朝盛武杰点了点,道:“盛家人是不是都如此心狠?” 盛武杰掐烟,眼神阴郁地等着冯绍祥报数字。 一切皆如他所预料,冯绍祥稍稍一顿,抬了两个指头起来,说:“两个营。” 盛武杰顿了很久,直到烟灰抖落划过他的手指,他才轻轻笑起来。 笑得很谦和,叫人丝毫看不出他心中的愤恨。 冯绍祥耸耸肩,也很无奈的模样,接着说:“你本就是我奉洋军的二级上将,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两个营换他小叔叔一条活路,盛武杰不知道冯绍祥怎么有脸来问这要求是否过分。 暗斗与明抢,冯绍祥两样皆用在盛武杰身上,倒也是看得起他。 冯绍祥起身,道:“没事,武杰,看在咱们亲戚的份上,我给你五天时间,好好考虑,我等你的好消息。” 盛武杰行过军礼,默不作声地出门。 他在小宅门口没寻见盼儿,问了人才知道野丫头又回宴会厅喝酒去了。 匆匆赶去,只见盼儿正和将军夫人说得眉开眼笑,手里还捧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鲜花,在一众人里似是如鱼得水。 他的盼儿漂亮又开朗,果真是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就让她再疯一会儿吧。盛武杰想着,独自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阳台的角落里一个人望着逐渐暗沉的街景。 男人女人过来和他打招呼,放在平时,他总还是会装模作样地作揖寒暄一番,只是今日心里烦躁至极,一句话也不想回,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两个营,是他根本拿不出来的数量。手底下人不懂,兴许会觉得跟着冯绍祥官抬一级,比跟着他盛武杰强得多,但只有盛武杰清楚,冯绍祥军队的伤亡率有多高,他实在舍不得。 而小叔叔的处境,冯绍祥说得不错,旧朝高官,能活命就很不错了,若非盛武杰在这儿卡着马脚,小叔叔几年前就该是弃棋。 进退维谷,盛武杰烟抽得很急,却怎么也压不下胸口的闷气。 “盛武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些活泼生动的醉意。 声音温暖娇柔,像是带着海棠花的香气,正是他现下最需要的。盛武杰忙换上笑脸,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身过来拉上盼儿的手,凝望着她的脸,轻声道:“盼儿玩得开不开心啊?” 盼儿举起手里的话,凑到盛武杰跟前,道:“王夫人不愧是将军夫人,对我可好了,还送了我花,我在北岭都没见过这样大的玫瑰!来,给你戴一朵。” 盼儿说着,分出一朵粉色的康乃馨,就要往盛武杰耳朵上别。 盛武杰笑着摇头躲避,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打开自己胸口的袋子,道:“饶了我,放这里好吗?” 盼儿悻悻地答应,把花插到他兜里,威风八面的墨绿军装上,多了一抹柔嫩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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