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盼儿心里一惊,胸口发麻,血液直往头顶上冒。 不过她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还没跑嘛,帮忙擦地而已,这还能有错? 她轻轻转头,抬眼打量,只见盛武杰端坐在床沿,一只手架在木桌上,旁边正有一人在给他包扎肩膀的伤口。 那双眼睛浓郁,可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就这么不冷不热地盯着言盼儿瞧。 可见方才那一声 “去哪儿”,确实是朝她问的。 言盼儿没看清盛武杰的模样,便低下头,不紧不慢地放下木桶,跪在地上,答道: “回盛老爷,换水。” 她态度端正,尽力模仿着奴仆对盛武杰的称呼。 说不定盛武杰只是一时好奇,随口问了这一嘴,其实并不知道她是谁,她答得理直气壮一些,盛武杰便能放她出去,她就不用再留在这土匪窝里头了。 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露怯。 盛武杰没再说话,抬起不包扎的左手,一小厮得令,行至言盼儿身边,接过了这换水的活儿。 言盼儿的眼神跟着水桶往外走,心里着急起来,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跪近些。”盛武杰右手包扎完毕,将肩头的灰衣服披好。 盼儿不敢不从,拿膝盖走路,摇摇摆摆地来到盛武杰跟前。 尚未跪稳,她的下巴连着脖子都被盛武杰一只手捉住。 “咳——”盼儿被掐了脖子,全身都不敢动弹,一时喘不上气来,眉头紧蹙,瞪着盛武杰,两只手一起用力也动不了盛武杰分毫。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盼儿在心里问候盛家祖宗。 盛武杰眉眼浓重,鼻尖下颌全是凌厉的线条,衬得他眼神愈发阴郁。 这脸不错,只是让人不敢动别的心思,光是这样看着他,言盼儿便想起他方才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背上凉了一片。 盛武杰抬手,替言盼儿擦干净眼角下画歪的眉碳,开口声音低沉: “你是我照着画像买的,所以,你的模样,我很清楚。” 最后四个字,盛武杰拆开揉碎了念的,言盼儿这才明白,原来盛武杰将她心中所谋看得清清楚楚。 亲娘!言盼儿在心里骂娘。卖就卖吧,怎么还拿着画像公开兜售?在娘亲眼里,她当真和妓子没有区别吗? “认字吧。”盛武杰忽而问道。 言盼儿憋气憋得脸红,艰难地点头。 盛武杰放开手中的力气,垂眸盯着言盼儿的脸,掷地有声地说: “那你就该知道,言盼儿的盼字,是企盼的盼,不是叛逃的叛。” 言盼儿得了喘气的功夫,赶忙吸气,凉气呛到喉咙里,使她不住地咳起来,咳嗽的间隙,她还不忘用力点头,生怕盛武杰看不清楚她的忠诚,一言不合就掏枪,像毙了徐小爷一样把她也毙了。 盛武杰起身,目送房内最后一具尸体出门,低头居高临下地朝言盼儿道: “叛我之徒,一定会死,听懂了吗?” 盼儿点头如捣蒜。 * 一通收拾,斗室里又剩下言盼儿一个人。 简单沐浴之后,她坐在槛窗的窗台上,和隔壁的马儿大眼瞪小眼。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到底是该跑还是该留?言盼儿也拿不定主意。 屋外忽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棒槌击打声 盼儿掀起槛窗,朝马厩外头张望。 那声音就在她屋子不远处,棒槌击打声中还混着个人声: “盼儿?” 人声很虚,像是怕被发现似的。 谁会来找她? 莫不成是白邦彦那傻子? “嘘!”盼儿忙出声制止他。 她今天算是见识到盛武杰手底下的人没一个是吃闲饭的,哪里能允许一个外人三更半夜的敲他盛宅的墙角。 “盼儿?是你吗?”马厩外墙的声音抬高了,显然是有些兴奋。 得赶紧打发他走。 盼儿从槛窗探出来半个身子,四肢并用,好不容易把手搭到了马厩的屋檐上,可怜她生得细腰肥臀,腰是出来了,可屁股却卡在槛窗缝里动弹不得。 白邦彦不知是脚下垫了什么东西,也从外墙爬了上来,双手扒拉着外墙的瓦片,正朝盼儿这里张望。 外墙离马厩稍有一些距离,他一个文弱中医,不敢乱跳,只能趴在外墙上,仰着脑袋同盼儿细声喊话: “我围着外墙敲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 盼儿没好气地道: “我原先挺好,你要是再多待一会儿,我就不能好了。” 这可不是气话,他俩这红杏出墙的景象,谁看了都要误会,更何况是盛武杰那种火爆脾气。 白邦彦道:“今天的事情我都看见了,这司令府太危险,盼儿,你别傻了,跟我回去吧,好吗?过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只要你跟我走,好吗?” 白邦彦人如其姓,生得白净,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心境大约也如白纸般单纯干净,他在月光下蹙眉说着要盼儿跟他走,捧着一颗真心哀求的低贱模样,哪怕无关的人看了,都要生出几分心疼来。 “我跟你回去,”盼儿看得见白邦彦眼里的真诚,语气稍软下来些, “我跟你走,然后呢?” “然后我们琴瑟和鸣,莫不静好,我采药作诗,你织布...或者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出门替人问诊赚回来的银子,足够养活我们,你想搬去南边,那我们就到梅州定居,问诊的生意,本就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 面对白邦彦的滔滔不绝,言盼儿忽然轻笑了一声。 这笑里有心慰,有讽刺,还有些自怜自艾的心酸。 而这一声笑,听到了白邦彦的耳朵里,便只剩下了嘲笑的意思,他抗议道: “你笑话我?我说我也能让你过好日子,你不相信?你听我说,我已经参加了北洋军医的考试,过几天就会有成绩的,我......” 西边的窗外好似有火光,八成是夜间巡逻的士兵要朝盼儿的房间过来。 盼儿没功夫听他瞎掰扯,赶忙说: “是,我一个字都不信,问诊能赚够银子?那你现在不就在问诊吗,请问你银子呢?现在没有,那为什么你觉得未来会有呢?我织布?我从小到大连块整布都没见过,亏你想得出来说!” 白邦彦一脸的不可置信,言盼儿趁胜追击,将土匪嘴里的话现学现用: “白邦彦,你别再来了,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我就摘你的脑袋,当酒袋子用!” 话一说完,盼儿便一骨碌钻回房里来,把槛窗关得死死的,抬脚蹬鞋,裹着她的丝绵被褥躺直了,直到门口的火光退去,才松了一口气。 她学起土匪骂人还挺顺口,心想怪不得男人总把这些脏字挂在嘴上,原来骂人是件这样舒坦的事情。 只是想起白邦彦那副委屈巴巴的表情,盼儿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悔婚一事,确实是老言家对不起老百家。 不过,让白邦彦委屈,也总比让他被砍手腕强。盼儿这样想着,内疚便散了,很快就进入梦乡,睡得酣沉。 盛司令昨日受了伤,想来今日怎么着也得在家修整一天,于是盼儿起了个大早,对着玻璃镜子碎片,开始梳妆打扮,不一会儿的功夫,丰润的嘴唇上被抹上海棠胭脂,让她雪白的小脸上有了血色,眼角媚得能掐出露水,粉面桃花再配上耳垂上夹着的松叶色玉珠子,衬得她像一只冬日里灵动的翠凤蝶。 这样明媚的人,锁在这马厩旁的斗室里,场面实在离奇。 果不其然,上天似乎听见了盼儿心里的嘀咕,她刚刚打扮好,几位嬷嬷便来开她的房门。 回头一看,方嬷嬷满脸笑容,左右各一个,拉着盼儿的手,贴着她的脸说: “姑娘啊,恭喜。” 方嬷嬷难得给她好脸色,盼儿知趣,不叫嬷嬷扶着,反而搂上嬷嬷的胳膊,摆出一副恭敬后辈的模样,甜笑起来问: “好嬷嬷,我何喜之有?” “你要搬去大院子住了!”方嬷嬷说着,又冲言盼儿的脸上打量。 抬脚跨过斗室门槛,两位嬷嬷拉着她的手笑道: “小娘子这才算是正式入了这盛宅。” 过了那门槛,在曲径回廊之间几个转弯,盼儿便看见一座院子,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 这样一看,还好昨日没有逃!若是跑了,这世道,上哪里还能寻见这么漂亮的住处? 她生在这么一个年代,只能做个现实的人,她也知道自己一个贱籍的丫头片子,不算是个什么东西,能在这样典雅大气的宅子里受人伺候做一回主子,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她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既然漂亮宅子都送到眼前了,那就先不跑了,住上个几天再说,兴许那姓盛的心情好,赏她些东西,她便能带上些金银细软再上路,总比现在手里一分钱都没有强。 转念一想,她发觉还是娘亲懂道理,把她送进盛宅,兴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先的那间破烂斗室,确实不值得她搭上性命去伺候这姓盛的,可眼前这院子,早够买她这条贱命八百多回了,能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便是她这辈子都没想过的福气。 言盼儿边看边走,一步一景,眼花缭乱,一刻钟走下来,竟还没走到她的新院子。 真是漂亮! 心里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对嬷嬷笑道: “嬷嬷累嘛,坐下歇歇?” “才走了小半个院子就要歇,那怕是不能在盛宅里当差。” 这院子竟大到这种程度? 言盼儿不知哪里生出一些忿忿不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盼儿在心里念起姥爷教给她的诗句,腹诽这土匪当真都不是好鸟,打着照拂一方百姓的旗号,干的都是中饱私囊的勾当,外头穷得叮当响,土匪头子倒是守着他的大院子,还有闲钱买姨娘。 在这前后矛盾的思绪当中,言盼儿暗暗地和自己较劲。 一个转弯,她们到了新院。 院里头的景致似乎都不像是北岭当地的风格,马头墙,小青瓦,曲径回廊下淌的是品字形的小桥流水,门罩窗楣上的木雕刻的是渔樵耕读,几处院落里头是常绿的广玉兰和金丝桃,配着落叶的丁香和木槿,还有冬天里的腊梅。 唯一不合群的,是这白色腊梅上沾染的血渍,想来是昨夜里闹的那一出,还有些地方没擦干净。 “咱们这就到了,言娘子住的这间叫妙高台,离着老爷的寝殿,就几步路的距离,近着呢。”嬷嬷说着,朝言盼儿屈膝行礼,吓得盼儿忙将人扶起来。 她哪里受得起别人的礼。 屋里头的装修和院里全然不同,内墙不贴木头,刷着白色的油漆,又贴了些框框条条做装饰,角上还雕花。 “那是北面洋人的装饰。”嬷嬷大约是见着盼儿眼神里的惊叹和不解,朝她点拨道。 听嬷嬷这么一说,盼儿想起来,小时候进城卖花,确实在洋人的婚纱店里见到过这种装修。 当个土匪,挨家挨户地抢,日积月累,便连洋人的装修也能往家里搬。这世道是当真再无公平可言了。 佣人替言盼儿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话了些家常,盼儿见他们久久不愿离去,忽而意识到他们留下是为了讨赏。 可盼儿哪里有钱。她左右看看,把茶几上的吃食打发给了他们,东西不多,有几个不太高兴,估计又要在背后说盼儿小气。 那分明是盼儿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他们竟还嫌弃。盼儿朝镜中的自己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眼神转到了书桌上的纸笔。 姥爷教过她许多诗词,还有很多中草药的名字,可惜家里没有纸张,姥爷都是拿着一根藤条,在土里写字,告诉她以后若是有机会见到纸张,一定要讨一些过来,把学过的诗词都抄下来,以免日后忘记。 这话是姥爷在她八岁的时候说的,自那以后,盼儿便时刻留意,却从来没见到过纸。 白银,白纸,白米饭,白色的东西总是让活在泥里的人望尘莫及, 望着眼前这厚厚一沓白纸,盼儿连忙拿起,开始默写自己脑中的词句,这一写,便是一下午。 * 庭院空深,月光幽幽。 用过晚膳,盼儿梳洗打扮,方嬷嬷送来新的睡袍,月白,天青,藤黄,五颜六色的什么都有。 盼儿将她唯一带点金子的发簪塞到嬷嬷手里,笑眯眯地问嬷嬷: “这盛爷...最喜欢什么颜色?” 方嬷嬷掂了掂簪子的分量,嘴角的那抹笑容还算是满意,只道: “黑灯瞎火的,老爷又不是猫,哪里看得见你穿什么色儿?” 她说着,拿起件最单薄的,就往盼儿怀里塞,又是几声招人烦的讪笑,也不多话便离去了。 盼儿换上,才发现这睡袍该遮的全都遮不住,根本不能算作是睡袍。 盼儿娘很早就盘算着这一天了,所以从小都不让盼儿见太阳,出门总是让她戴个巨大的草帽,回到家里就给她敷自制野花蜜,着重抹在盼儿的关节上。 所以她身上很白净,没有纹路也没有斑点,与孩童时候的嫩滑别无二致。 睡袍很小,裹在盼儿腰间的尺寸正好,但上下却很紧,勒得那几处白团要往外溢。 倒也不是睡袍存心的设计,只是盼儿发育得好,被睡袍衬得曲线玲珑,却也不过分夸张。 大眼睛长卷发白皮肤,唇间一抹艳丽的玫红色胭脂,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美。 盼儿蜷在暖炉旁的摇椅上,不罩外衣,冷得鼻头发红,更添一份可怜模样。 这冻,盼儿是存心受的。 娘亲说过的,男人都是瞎子,看不清可怜和可爱的区别,一个男人怜你,便和爱你没有两样。 盼儿冻着,等着,盼了大半夜,也没等来盛武杰。 夜央过半,手脚都冻僵,想来盛武杰今夜是不会再来了。 盼儿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步往床上走,只听身后 “吱呀”一声,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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