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昆仑虚的一片肃杀之意,九重天倒是一派喜气洋洋,连南天门那两个守卫都不如从前那般瘫着一张臭脸,见你来了,亦很好说话地放行了。 毕竟此战虽战死了一位上神,但天族依旧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从此后翼族再无力回天,此刻他们轻松喜悦一些,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你刚从昆仑虚来,再看见眼前这个景象就觉得有些刺眼。可此事毕竟与你无关,即便是要不满,也轮不到你。 远处的瑶池依旧有红莲艳艳,团团烟霞绕着九重天,金光灿灿,尊贵非凡,几个神仙从你身边悠哉悠哉地走过,如数家珍地谈论着他们未曾见到过的若水一战。 你正倚着瑶池的石栏犹豫自己是直接去元极宫等着,还是先去泾遥阁或是青华宫瞧一眼,就看见远远走来两个人,恰巧是一席青衫的桑籍君,和一身男子装扮的长依。 你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所幸他们二人都未曾在大战中受伤。长依有些心不在焉,你同桑籍说话时,她往你身后站了,将下巴搁在你肩上,没什么精神地听着你们聊天。 你想着既然遇着了,倒不如先去桑籍那里坐坐。灭灵境的事连宋未必希望旁人知晓,你私心里也担心他俩个卷进来,便没提来找连宋的事,自觉地就想跟着他们一道走。 走了一阵子才发觉自己走了回头路,刚才进来的南天门又威严地矗立在眼前,你这才后知后觉道:“你们要出去?” 桑籍咳了一声,不自然道:“是我,我要出去……” 你下意识问道:“去哪儿?” 他挂上一丝无奈的笑:“青丘。” 原来如此,你也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干巴巴地玩笑道:“怎么,又去找我阿姐相亲?” 他与你相视苦笑,长依在一旁,倒没有做声。 若水一战天族大获全胜,四海却并未从此安稳,你想起在若水时连宋同你说的,少了墨渊,从今往后这四海八荒只会有更多的战事了。天君要借着这场胜仗催促青丘同天族早日结亲,倒是合情合理。 这个亲虽然是要结的,但是现在却不是个好时候,且不说阿姐现在能不能分得出这个心思,现在她人在昆仑虚,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叫她离开她师父,更何况是成亲这档子事。况且你阿姐一向对外声称不离青丘,桑籍现在去了,也是一桩麻烦。 你提议道:“不如去同天君商量一下,墨渊上神魂飞魄散不久,若是现在大喜大闹地成亲,怕是不妥吧?” “我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我父君叫我先去青丘住上一段时日,先……相处几个月,再说……” 你震惊:“还能这样?一向听说你们天族活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我还以为你们不时兴婚前见面呢!” 原来这个行径却是有先例的,天君老儿曾经被他老爹逼迫着娶自己的堂姐,百般不愿,老天君一道圣旨将他打到现在的天后娘娘府上住了三个月,没想到二人渐生情愫,成就一段佳话。天君此番,也正是打得这个“渐生情愫”的算盘。 这样僭越的八卦自然不会是从桑籍口中说出来的,这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说书公子,正是风流倜傥地敲着扇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南天门回来的连宋君。 果然桑籍啧道:“三弟,不得无礼。” 连宋敷衍两句,笑里藏刀地揭过去了。 你抬头望了望天。 言语间桑籍还是要告辞,你连忙拦下,“诶诶!不论如何,现在确实不是个适合去我们青丘的好时候……先前我阿姐历了天劫,受了很重的伤,你也晓得,天劫这个东西嘛,很要命的……她直到现在还在闭关,至少……三五年七八年出不了关,恐怕是你去了青丘也见不到她人,白跑一趟不是。” 你自觉这套说辞十分严密,叫他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果然犹豫道:“那……我父君那边……” 你自告奋勇道:“天君那边我去说就好!我去说就好……” 于是你又不得不去一趟凌霄殿,长依不方便跟着进去,便说先回泾遥阁等你,你悄悄看了连宋一眼,他正事不关己地瞧着热闹,手上的扇子敲得你头晕。 禀明这桩事倒是很快,只是天君听说了你去若水的一番事迹,照例还要夸赞你一番、感谢你两句,再顺道同你阿爹阿娘及青丘众神通通都带过好,才允你退下,留了桑籍继续议事。 你假笑着一一答过谢过拜过,走出凌霄殿那三百级台阶时,忍不住揉着腮帮子叹气。 连宋站在台阶下面,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笑。 你倒是没什么心思同他笑,眼见四下无人,严肃问道:“如何?” “不如何,”他狡黠地笑笑,“你大约料错了,仲尹对我的性命没什么兴趣,他是来结盟的。” 你皱了皱眉:“这位魔君,倒是很亲近你们天族的样子。只是他妹妹倾越才出卖了你们,你觉得他可信?” 他与你这忧心忡忡的模样截然不同,倒像你才是天族人,而他只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他将扇子一收,朝你一点:“诶,十里桃林不是号称退隐三界吗?你这么好奇这些做什么?” “我又不是十里桃林的,我是青丘狐族人。”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啧啧啧,你这话叫折颜上神听见了多么伤心,人家真是白收留了你几万年。” “你别打岔,”你被他一噎,外强中干地硬气道,“我才不想晓得你们天族跟谁结盟了,你明知道的,我想晓得的是仲尹和灭灵境。” 他一边往泾遥阁的方向走着,一边说道:“关于灭灵境,我也知之甚少。至于仲尹么,他要与我结盟,自然给了些好处,也开了些条件。” “什么好处?什么条件?” “好处自然就是归顺天族,只要他仲尹在魔君之位一日,天魔二族就有一日太平。” “条件嘛……” 他脚步一顿,手上的扇子绕着掌心掉了个个儿,道:“条件就是,折颜上神亲自去一趟魔族。” 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连宋看着你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善解人意地微笑着强调了一遍:“对,你没听错,仲尹请求我想办法,请折颜上神去一趟玄之魔族。” 你半晌说不出话,被雷劈中都不足以形容你此刻的震惊与茫然。 “为……为什么?” “我没问,不过,估摸着是因为她妹妹被你避水剑砍的那一下。她原本就虚弱,避水剑也非寻常利剑,所刺中之处皆成寒冰,她是凤凰,本就畏寒,你这一砍,她大约是半死不活了。你也晓得嘛,这四海八荒哪个药石无医的,都指望着折颜上神去救上一救。” 你这才缓过来一些,你虽不晓得倾越与折颜究竟有些什么龃龉,但是听前日他同墨渊那番对话的意思,仇是定有的。 你肯定道:“他不会去的。” “我知道,我本就没答应他。” 你愣了愣,你原以为他是来找你帮忙的。连宋同折颜并无交情,仲尹向他提了这桩事,无非是想让连宋托你的人情帮忙。 “那这个盟就不结了?” “我自然有别的法子。” 他既如此说了,你只好不甘心地问道:“没了?就谈了这些?” “没了。”他双手一摊,一双眼睛真诚又无辜地盯着你道,“就这些。” 说话间已经到了泾遥阁门口,他看着心事重重的你,停下来好笑道:“行了,你这两天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考虑这么多魔族的事情做什么?” “你先前说自己在灭灵境中法术会受到限制?” “是啊。” “我却没有这种感觉。”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哦,那挺好。” “倾越一直想要我的命,三番五次对我动手。” “她现在被你一剑捅得快要死了,也不晓得能不能活过这两日。” “灭灵境中是哪个凤凰的元丹被灭过一次?” “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凤凰,我是龙族,你也不是,你是狐族。” “倾越是凤凰,折颜也是。” “所以呢?”他耸耸肩,“那是他们的事情。谣谣,千千万万年都过去了,不过就是一段往事。折颜、倾越、仲尹,他们都是活了不晓得多少年岁的神仙,有个把往事再正常不过。你方才自己说的,你并非真正是十里桃林的玉瑶仙使,而是青丘的帝姬,青丘与这些事并无牵扯,要晓得那么多做甚?” 你哑口无言。 你对自己的事倒常常不大在意,总觉得仙途漫漫,一日日地过着就是了,如今这样,倒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在烦扰什么。 是因为那故事里隐约有你的痕迹,还是因为……他? 大约你在十里桃林住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吧,这一生不过活了堪堪五万岁,就有近三万年在桃林度过,关于折颜的事,你总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想要弄个明白。 分明他已经提醒过你,那夜月光泠泠,他拎着一壶桃花醉,说每个人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叫你莫要再问,你也应了的。 大概你还没习惯,还没看开,你一向很羡慕连宋他的洒脱,折颜他大约有过之无不及吧? 甚至于…… 冷漠? 你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形容他,墨渊有难,他冷静地袖手旁观,但是墨渊死了,他又不能不难过。 你不晓得他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他当这世间的一切都妙趣横生,万物皆灵,却又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是不可或缺。这世间多了一物他便觉有趣,少了一物他便觉可惜,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你又一次发觉,自己从不了解他。 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你忽然觉得自己该离开了。 那年你被阿姐笑话是个没有断奶的孩子,一气之下两手空空就出走来了十里桃林,一住就是你现下走过的半生时光。你竟也没有问过他是否觉得打搅。 即便是你阿姐从前犯了错事,常年来桃林躲着,最狠的那一次也不过就是躲了整一年,那时你问她怎么舍得回来了,她蔫头耷脑地说折颜威胁她再消耗他的酒就将她的画本子用来烧柴,且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回麻烦折颜太久有些过意不去。 那时你觉得很诧异,你不晓得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你向来觉得在十里桃林住着同在青丘住着没什么区别。 大约现在搬回青丘是一个叫你能够忍住不去忧心忧虑的好方法,很多时候,逃避总是很有用处的。 心中乱糟糟的,直到长依将酒瓶子端到了你跟前,你才下意识的抿了一口。 魂不守舍地尝到凉润液体时,你的第一反应是,这酒,不如昆仑虚酒窖里的,也不如十里桃林的。 你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回青丘,住了两三万年,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离开,索性在泾遥阁赖着。这段时日长依很少去找桑籍了,大战方歇,他也忙得很,自然也没空过来,倒是连宋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原本每日他们下了朝会你还没睡醒,连宋一来你必睡不成了,叫你不堪其扰。只是人家做主人还没说什么,你也只能默默忍了,自己寄人篱下这么多年,竟头一回感到要心安理得地住着,也是桩不易的事。 好处也是有,毕竟这九重天消息云集,每日早晨你忙着咽嘴里的锅盔时,长依和连宋两人就会絮絮叨叨地将今早听来的新鲜事左一言右一语地讲给你听。 这段时日,发生了几件要紧事。头一件是翼族叛乱,大皇子离怨被流放极寒之地,离镜蓝袍加身;第二件是天君派十八位上仙去昆仑虚将墨渊的仙身带回来下葬无妄海,都被你阿姐打了回来,天君动怒,被东华帝君劝了几句,最后便也算了;第三件是天宫大皇子妃乐胥娘娘去了一趟昆仑虚就忽然怀了龙胎,怪就怪在这胎才怀上几日,竟不日就要生产。 总之战事方歇,四海平顺,传上来的几乎件件都是喜讯。 可你总是觉得好像有哪里缺了一块,好像完满的琉璃瓦背后,透着缺漏的月亮。 你原以为是因为你晓得连宋同魔族有所交易,他们便必有动静,眼见最不平稳的几日将要过去,反倒叫人心慌。只是连宋不肯告诉你,你只好听他的,心道此事与你无关。 你没想到,头一个出事的会是昆仑虚。 几日后的一个早晨,你照例在他们下了朝会后被吵醒,却不是因为连宋在外头嚷嚷的声音,而是长依亲自来将你摇醒的。 你睡眼惺忪地望着眼前两位神色端肃站在你床头的神仙,哈欠还没打完整,就听连宋罕见地拧着眉,言简意赅道:“醒醒神罢,方才听昆仑虚的叠风上仙来报,墨渊的仙身不见了。” 你头一晕,立即就晓得了是谁干的。 你也大约晓得她要做什么。 她是什么性子,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除了翼族的玉魂,只有九尾狐的心头血能保住墨渊的仙身,她定不肯低头向离镜去要,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在九重天混了这么些日子,你竟大意到丝毫没想过这桩事她要如何解决。 当日在昆仑虚,她那副模样,你不晓得是自己如何会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的。 都怪你,都怪你。 心头血这东西,同性命没什么区别,取了多少便是流失多少性命。墨渊魂飞魄散已经至少七日,一大碗心头血也至多保着他一两日,她这样的做法,便是要剜心取血,以性命换她师父仙体不腐。 阿姐在若水身受重伤,哪怕是取一两日的后果你也不敢去想,依你对她的了解,她肯带着墨渊的仙身从昆仑虚回青丘,怕是撑不住多时了。 头重脚轻的感觉涌上来,眩晕的感觉叫你几乎呕吐起来,顾不得长依二人会不会起疑心,踏上鞋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青丘依旧是万年不改的和顺模样,你多少宽心一些,至少说明事态还没有糟糕到一片混乱的地步。只是东荒偌大的狐狸洞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迷谷,另一个竟是你在昆仑虚下捡的那条小巴蛇。 只是你现在没心思管她为何会在此处,抓着迷谷就问阿爹阿娘去了哪里,迷谷却说方才折颜来找阿爹阿娘,急冲冲就走了,不晓得去了哪儿。 你只好寄希望于他们将阿姐带去了桃林,便又往十里桃林赶,但方一落地你就晓得,这里没人。 你按着狂跳不止的心,近乎脱力地靠在一棵桃树上,身上的里衣外面只松松垮垮地罩了层纱,贴在树上硌得生疼,但熟悉的桃花香却叫你安心了许多,眼泪忽然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头顶上幽幽飘下一朵桃花,悬停在你的眼前,你抬起头,隔着泪眼望着它,它竟忽然被打散成点点金色的光芒,凝聚起来摆成你最熟悉的字迹。 “炎华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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