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走后,你倒是想起一桩要紧事来。 这些天在九重天上你忙得很,逐渐也就将去魔族之前在十里桃林发生的那桩事往后捎了捎,方才墨渊一提折颜,你才想起来这件事还需得仔细问问阿姐。 你历天劫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哥和阿姐两个,四哥向来嘴巴很严,必问不出什么来,阿姐在你这里不怎么会扯谎,你若是找个法子套套她的话,她大约扛不了多久。 你装作随意道:“你师父墨渊对你还真是好,好容易来一趟九重天,不带着你大师兄,却带着你这个最小的来。” 她叹了口气道:“是啊,我大师兄说,师父从前从来不接这种帖子的,此番是因为晓得我在离镜那件事情上很是伤情,怕我在昆仑虚闷坏了,刻意接了帖子带我出来转转的。” 原来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灵宝天尊此番倒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不由得当真有些羡慕了,虽然说你从前很同情自由自在的阿姐被你阿娘押到昆仑虚去拘着,但现在看来,有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的战神护着她,今后倒是更加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撞撞你的肩,笑嘻嘻道:“怎么,羡慕了?要不要也来我们昆仑虚?不过我师父常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大概不会再收徒了,不如你就拜了我做师父,也算是入了我们昆仑虚的师门了。” 你瞟她一眼,嫌弃道:“嘁,就你那半桶子水能教我什么呀?你历天劫的时候,我都做了将近三万年的上仙了,且就这样还是你师父替你顶了天雷才顺利渡过的……对了,我听说上清境的天泉是一处绝佳的疗养圣地,你师父方才从里头出来,想来是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吧。” 她一听,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道:“这我倒不知,我师父自从替我挡了天劫后就闭关了半月,也不晓得伤养得怎么样了。但是战事在即,我就是怕到时候擎苍趁着我师父伤没好全……”她说着又语调一转,自豪道,“不过这天上地下的,没人能打得过我师父,哪怕是我师父他受伤了,且再多加一个擎苍也没在怕的!” 你无奈地摇摇头,她没历过天劫,不晓得三道天雷是怎样厉害的一种东西,打在元神之上的那一刻,当真是同立即死了没什么区别。 你更加觉得自己当年真是心大得很,连墨渊在昆仑虚受了三道天雷都伤成这个样子,你当时身在翼界,身上也没有仙法护着,竟只躺了一个月就醒了,这其中的隐情,你却从没细细想过。 你故意激她道:“你惯会夸张,那擎苍可是手握毁天灭地的法器东皇钟的,你师父若是真这样厉害,怎的就是替你历了个飞升上仙的劫就受了这样重的伤,闭关了这么长时间不说,还要来这上清境疗伤。连我当年在翼界的林子里历劫,也仅仅躺了一个月就好全乎了。” 罪过,罪过,墨渊上神,这般轻慢的语气议论您实在事出有因,苍天有眼,可别落下个雷来将我劈了。 这两万年来,阿姐对墨渊恐怕比对阿爹还敬重,果然就被你激得怒道:“我师父从翼界回来之前本就同擎苍打了一架,还硬生生替我扛了三道天雷!你本来也就只挨了第一道,受了伤后还有折颜将你……” 她猛然住了口。 你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什么第一道?” 她反应过来被套了话,支支吾吾了两声,挣扎道:“什么……什么第一道?” “在十里桃林的时候,你跟我说是折颜给我渡了些修为,所以我这个伤好得比别人快些,是吧?” “是……又怎么了……” “你可晓得,每个神仙身上的仙气都是不同的,若要渡修为,必得有东海瀛洲的神芝草做引子,不然二者会同时坠入魔道。” 她呆了呆,这回却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我确实不晓得……” 你一把钳住她的肩,认认真真道:“你该晓得我本不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若难得要刨根究底一件事,不弄个清楚明白必不会善罢甘休。” 她尚且在犹豫,你晓得你阿姐向来吃软不吃硬,红了红眼圈道:“阿姐,你可晓得我早不是你跟在你身后那个小狐狸崽子,而已经五万岁了。历上仙的天劫大概是每个神仙最重要的一场劫难,历过了,寿与天齐,历不过,魂飞魄散。这五万年我虽过得糊里糊涂,却也不愿糊涂到连这桩事也被瞒着就过去了。难道,你要我每每想到历劫这一段过往,心里头都是翼界那个黑黢黢的林子吗?” 你阿姐最是听不得这个,她总觉得你当年在翼界差点被劈得魂飞魄散是拜她的顽劣所赐,故而你一提当时的场景,就见她也抽了抽鼻子,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还不是折颜那个老凤凰威胁我,害得我这些年来一提到这个就胆战心惊……况且当时情况凶险,事后你又将将恢复,我也就觉得没那个必要主动提起惹你难过……” 你将她拉到一旁,问道:“你方才说,我只历了第一道天雷,却是什么意思?要知道天雷这个东西只要劈下来了,绝没有可能再叫别人帮忙挡的。” 阿姐“嘶”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这一点我也一直奇怪……不过……”她小心翼翼地瞧你一眼,“这个天雷,却的的确确是折颜给你扛的……” 你身上一冷,你早晓得折颜这样瞒着你应当是费了些功夫将你救活,又不愿你觉得欠了他人情,却从没料到他竟连天雷都替你挡了。 “那日你受了第一道雷,我同四哥赶到你身边的时候,第二道雷也已经在天边滚着,马上就要落下来。那时你的气息都快没了,四哥当着我的面探了探你的元神……都碎成了好几半……且不说还有两道天雷,即便是立即回去,恐怕也……” 她的肩轻轻抖了抖,接着道:“四哥说,这天雷的威力还是每一道都强过前一道数倍的,那种情形下,你绝没有可能再扛过后两道……还没待他说完,就有一道刺目的光劈下来,我和四哥将你紧紧抱着,但也晓得无论如何是挡不住这个雷的。” “但是那雷却在中间被截走了,并没劈到你身上来,与此同时听到天空中一声长鸣,竟然是一只凤凰,身上赤金色的光将整个林子燃得像是被点着了一样,比方才在瑶池看到那个魔族公主的真身还要绚丽气派得多。我在十里桃林厮混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折颜变幻出真身,当时也早就哭得傻了,故而一时半会儿还没认出来,只看见它在林子上空盘旋不止,翅膀掀起的风将树都吹折了一片。” “没过多时第三道雷又下来了,那只凤凰这回离我们近了些,我才能瞧得清楚那道雷是十成十都劈在了它后颈上,它长啸了一声,从空中掉落下来,受了重伤的模样,我那时一心只想到你这个劫终于历过去了,直到那只凤凰一身鲜血淋漓地卷着我们回了桃林,我才想起来这四海八荒除了折颜还能有谁的真身是这样威风凛凛的一只凤凰……” 阿姐说着说着就在落泪了,你手脚冰凉,像是被人丢到了密闭的冰窖里,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呆得像根一碰就碎的冰碴子,你听见自己不成调的声音问她:“然后呢?” 阿姐接着说:“驮着我们三个回桃林后折颜才变化回人身,你那时生死未卜,折颜又受了重伤,四哥忙回了青丘去找阿爹阿娘。折颜却在十里桃林布下个结界,嘱咐我在桃林外头守着,即便是四哥带着阿爹阿娘回来了也不能让人进桃林,故而我也不晓得当时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晓得没过多久桃林里就开始下雨,我站着的外头却没有,十分奇怪,想来并不是水君布雨。” “阿爹阿娘很快也就来了,在外头焦急地等了近一个时辰,那个结界才破开来,我们寻到你们的时候,却是在桃林深处,箕尾山的山脚下。你虽还在昏迷,却已气息平稳,没什么大碍了。” 你急急忙忙地追问:“那折颜他呢?” “他看不出如何,只是较平时虚弱不少,唇上都没什么血色,身上还沾着他自己受天雷和背你过来时你身上的血,血淋淋的很是吓人。我听阿爹同他的对话,说是他渡了十几万年精纯的修为给你,又进到你魂魄里将元神一片片补好的,所以费的时间长了些。至于你说的什么神芝草,我倒确实不晓得,桃林里头发生的事,恐怕只有折颜他自己晓得了。” “那天以后,折颜就也去闭关了,我和阿娘留下来照顾你。桃林淅淅沥沥下了一整个月的雨,阿娘说,十里桃林的气候如何正是同折颜息息相关,这个季节桃林几乎从来不落雨,如此看来,他大概也伤得不轻。他闭关大概一月不到,出来时雨还未停,想来也没有好全。他嘱咐我跟阿娘不要告诉你这桩事,免得你死心眼不愿平白承了这个恩情。” 听到后头你其实已经听不太下去,几乎是强押着自己在这里听她讲完,喉咙里仿佛被塞了个铁坨子,哽在中间叫你咳不出咽不下,你猛咳了几声,带到胸口的伤,又不免喉间一甜。 跌跌撞撞爬上云头吹冷风的时候,你想起来,几日前,你就是站在清冷的云头,踏着脚下这点点星光从十里桃林跑出来的。 你从小便觉得自己没机会如你四哥和阿姐一般过得恣意潇洒是一桩缺憾。四哥因着从前也顽劣,在这四海八荒闯出一箩筐祸事,也因此交友甚广,你见过的那些世面多是托他的福。你阿姐从前跟着四哥爬树摸鱼,后来上昆仑虚学艺,又有了这样惯着她的师父和十六个师兄,连玉清昆仑扇这样的法器也赠给了她,你便更加羡慕她有师长朋友,生活得很是精彩。 仔细想想,你却也从来都是被惯得过分的那个。阿爹阿娘在狐狸洞中陪着你长大,被爹娘带大的孩子同被哥哥姐姐带大的不一样,比不得你阿姐同四哥在四海八荒摸爬滚打,你又本就是小幺,阿爹阿娘的庇护下你总归还是更娇纵些。狐狸洞中除了你阿姐偶尔也在以外,其余四个哥哥通常都在自己统领那一荒的府邸,从小就没人同你抢什么。你不常离开青丘,青丘的子民们晓得你是小帝姬都让着你,即便是阿姐同你吵架打架,最后却都要黑着一张脸说看在你是小孩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长到三万岁搬到桃林,你从不将自己当外人,每每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折颜都随着你,你随口说羡慕阿姐得了法器,他就将养在十里桃林数十万年的避水剑给了你。他虽不讲,你却也晓得是因着避水是一把软剑,使起来同桃枝很是相似,故而又陪着你用桃枝练了两万年的剑。 这五万年来,你过得简直是一万分的娇纵。你从前还觉得自己那次天劫命悬一线,乃是自己这一生过于顺遂,老天才给你稍稍使个绊子意思意思。 可天道轮回,这个绊子终归是没使到你头上,逆天而行,总有人要将这个果子吃下去。 替你吃这个果子的,就是你前些天因怪他瞒着你这一切,而对他说了许多混账话的那个人。 现在想想,你那日在十里桃林负气说自己什么不识好歹什么没半分感激,还是骂得轻了。你阿姐有师父替她挡了天雷,她好歹到她师父闭关的山洞前跪着哭上了十天半月,再满心满意地尊敬感激着她师父以求来日回报,到了你这里,真真是当得起狼心狗肺四个字。 想着想着你就愈发难过,又觉得自己混账得该死,又开始委屈他们不该瞒着你,又担心折颜他有没有受什么伤。按理说过了两万年什么伤也该好了,只是他从中间截了你的天雷,乃属于一个逆天而行的做法,不晓得因果报应,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云驶得极快,冷风吹得身上的伤有些疼,眼圈忍不住又红了,一边红一边忍着不肯哭出来。你从前总觉得自己五万岁这个年龄放在凡人身上已经算不清投了几世的胎,哪怕是放在命数短些的地仙身上,也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了,如今看来性子如何却同年纪没什么关联,只不过你硬要装着自己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罢了,若是哭出来,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这个娇气的名头? 你难过的时候总是爱使这些一两百岁的毛毛头才爱使的小性子,却不知实际上反倒是小孩子脾气,阿姐从前常说你就是这样子,有时明明是你的错,眼里的泪包了一包,一边真心实意地认错一边又委委屈屈地强行扯出一个借口来为自己说情,就又让人看了不忍,好像真是自己的错处去了,诚然他们并没有什么错,错处全在你身上。你也常常用这个法子,逃过了许多次爹娘的责罚。 但如今这次你却并不想这样,故而你强撑着顺了好几口气,努力将喉间那个哽着的东西顺下去,双手又架在眼睛边上扇了扇,将涌上来的水汽扇干了,努力在到十里桃林前将自己拾掇出一个可以见人的模样。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