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未界浩瀚无边，其中有东西南北中五界。五界互不接壤，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所出生的地界。 太平山脉位于东界东海边缘，延绵百里，宛如龙脊。此处重峦叠嶂，千岩竞秀，遍地珍奇异草，满山珍禽走兽，山中灵气弥漫，乃是修道宝地。 但世人皆知太平山却是因为山中有一通往上古秘境的传送阵，三千年一启封，只有金丹之下的修士才可通过法阵传送至秘境内。传送阵开启百日后，方向逆转，进入秘境的人方能传送出来。 今日恰好是百日期满，山脉中段的落霞谷中等候着无数前来接应族人或同门的修士。几艘来自于顶级宗门世家的法宝灵船停泊于山谷上方，船身珠光宝气、船帆遮天蔽日。 秘境出口那静寂百日的传送法阵终于开始缓缓转动，阵纹上有华光流转。 随着阵心一道金光冲天，秘境入口彻底洞开，上万名修士一涌而出。 与此同时，天际传来一声龙吟。在场所有人无不心神震荡，气血翻涌。 “是空间裂缝！”有人惊呼。 一道暗紫色缝隙缓缓浮现在空中，几息后，裂缝中探出一双足有百丈长的深青色龙角，然后是一颗森严华美至极的龙头。 这是一条生于莽荒的青龙，其周身环绕着雷电与罡风，暗金色的龙瞳中跳动着火焰，利爪能轻而易举地将一艘布满高级防御阵法的宝船捏得粉碎。 青龙是元未界仅存的三条真龙之一，有撕裂虚空的天赋神通，是东神族圣地东极岛的镇岛兽，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现世。 在这夺天地造化的上古神兽面前，人类渺小如尘埃，脆弱似蝼蚁，在场修士看到青龙后心境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甚至有人自此道心崩塌。 但最引人注意的不是青龙，而是龙头之上那外貌不过二十有余的青年男子。他身穿黑底金纹道袍，手持一面铜镜。其容貌放之元未五界少有，周身清冷华贵的气质更不必说。 只见他祭出手中铜镜，双手结印，铜镜飞到出口传送阵上方，瞬间放大数倍。青年划破指尖，几滴精血飞进铜镜，铜镜上赤芒闪烁，许久之后，一只碧玉镯从秘境中飞出。 “要变天了。”天衍宗宝船之上，郭子年双手负于身后，勾起的嘴角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师父，天珩尊者这是在干什么？” “收尸，”郭子年捋了捋长须，“可叹这东神圣女无上尊贵，死后却连骸骨都没留下。” 龙头之上，白楚珩望着手中碧玉镯，神色晦暗不明。这玉镯是白止心的伴生灵器，与她血肉相连，哪怕白止心剩下一根头发都应随之一并传送出来。 白楚珩收起玉镯，双手再度结印，铜镜调转方向，自上而下扫过下方众人。在扫到西南方位一名散修之时，其身上突然闪过一丝血光。 这异状当然逃不过白楚珩的眼睛，不待散修回神，已有东神修士逼至近前将其拿下。 “耽误诸位道友疗伤，三清丹奉上以表歉意。”白楚珩温润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他站在龙头上朝着下方众人一拱手，万余枚三清丹从他衣袖中飞出，落到每一个刚离开秘境的修士手上。 这片天地一时间药香弥漫。 “嘿嘿，三清丹！”几名天衍宗弟子伸手欲抓丹药。 然而他们都抓了个空，落到天衍宗宝船上的所有丹药都被郭子年收入怀中：“咳咳，这丹药吃少了没用，我先替你们几个保管着。” 弟子们敢怒不敢言。 三清丹是东神族独有的疗伤丹药，见效快，无丹毒，向来供不应求。一般疗伤丹药往往存在药力互斥的情况，同样的丹药吃第二枚效力衰减九成。三清丹虽然药效并不突出，但不管吃多少颗，药效始终如一，多枚叠加甚至能胜过上品疗伤灵丹。 其在天衍宗这种大宗门的弟子中都很受欢迎，更不用说小宗门和散修。 白止心隐匿在人群中，目送那人乘着青龙退回空间裂缝，至此她这偷天换日的疯狂之举算是成功了一大半，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逃离东界。 “道友，请问你手中这枚三清丹可愿出手，在下愿出二十枚中品灵石购买。”身边一名紫衣女修朝着白止心拱了拱手。 “可以。” 白止心丢失所有法器，此刻两手空空，用丹药换灵石正中她下怀。 然而她没高兴太久，望着手中这一捧莹蓝色灵石，白止心尴尬地意识到自己连个装灵石的荷包都没有。 “道友，你……”紫衣女修显然看出了白止心的窘迫。 “让道友见笑了，我在秘境中遇险，丢失了空间法器。” 紫衣女修望着衣衫落魄，素巾遮面的白止心，有些不忍：“道友若有意去白鹿城，可与在下同行。” 白止心再三道谢，搭乘紫衣女修的灵舟来到这座离落霞谷最近的仙都，在城门处与之各奔东西。 白鹿城是闻名整个元未界的大城池，也是炼器师的圣地，万年内曾有三件九阶灵器在这里被交易，而元未界一共才有四件九阶灵器降世。 城中楼阁动辄百丈高，无一不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放在凡间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在这里不过是用做装饰的寻常材料。无数修士乘法器在空中穿梭，楼阁间的桥梁上人来人往。晚春时节，城中开满桃花。 华灯初上，漫天灯火倒映在白止心乌黑的瞳孔中。车水马龙、花雨纷飞、行人熙攘，她像个初识世间繁华的孩童一般，被眼前五光十色的景象迷了眼。 一条喷吐着火焰的金色机关游龙自白止心身边略过，她分神躲避游龙，不小心撞到别人胸口上。 “当心。” 被撞到的那人双手扶住了白止心肩膀。 白止心站稳身形，只见眼前是一名青年男修，他背负长剑，着一身天青色道袍，头发用木簪挽成髻。其相貌温润清朗，气质却有些懒散松弛。 白止心回过神来，意识到遮面的素巾被蹭掉，连忙捡起素巾，重新系好。 “抱歉。” “无妨。”男修淡然一笑。 白止心收拢心神，不敢再三心二意。 街边商铺琳琅，不少炼器、符篆、丹药作坊都在招工。白止心观察盘算了许久，最终来到这家藏身于小巷中的“冯记丹坊”。 眼前这名身穿深蓝色布衣的中年女修正是冯记丹坊的老板冯三娘，她一边算账，一边盘问白止心：“你是宗门出身还是家传手艺？” “算是宗门出身吧，我以前在华阳谷当过十年外门弟子。” 冯三娘终于抬起头来，将白止心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华阳谷？” “正是。” “你遮头蒙面的，可是沾染了什么麻烦？丑话说在前面，我这只招身世清白的，否则就算是华阳谷的内门弟子我这也不收。” 白止心叹了口气：“我遮头蒙面并非是沾染了麻烦，只是落魄之下的无奈之举。” 她摘下遮面的素巾，继续解释道：“我本是到太平山秘境寻求机缘，不料在秘境中遇险，同行之人遇难，我侥幸捡回一条命，法器家当却全部丢失，只得到白鹿城寻个谋生的差事。” 冯三娘看到白止心的面容，眉毛一挑，当下便信了五分。同为女子，她对此倒是十分理解。 “也罢，口说无凭，先炼两炉丹药试试。” 她引着白止心来到一间空丹房，里面已经备好丹炉和大量药材。 白止心翻看一下药材，手脚麻利地开始备药。 丹方是炼丹师吃饭的本钱，敝帚自珍，即便再低阶的丹方，也少有炼丹师愿意无偿外传，故而炼丹术一度被世家宗族垄断。垄断时期，丹药价格昂贵，多数散修负担不起，修行之途举步维艰。 直到五千年前，一位散修出身的炼丹师整理了十九种常用丹药的丹方，附之以详尽的炼丹手法，编纂成集，命名为《草庐方》。 《草庐方》的问世在当时引发轰动，对散修们来说这自然是久旱逢甘霖，而对于一些思想古板的的炼丹师来说，此乃大逆不道之举。编写《草庐方》的炼丹师遭人暗杀，生死不明。 虽历经种种波折，《草庐方》到底是传了下来，当今修真界几乎所有修士人手一本。只是多数修士只能自行成功炼制其中三五种丹药，且品质不高。若能熟练炼制这全部十九种丹药，便算得上一名合格的炼丹师。 白止心当下炼制的就是《草庐方》中记载的第十九种丹药——化尘丹。 她将所用药材和器皿按顺序在手边排列好，引燃火种，将丹炉加热到适当的温度。化尘丹是三阶丹药，所用药材三十九种，部分药材需火炼，部分药材需用灵力直接萃取。她聚精会神，将药材一一提炼成几乎不含杂质的药液或药泥，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冯三娘非但没有不耐烦，反倒兴致愈浓。她命人搬来椅子，打发了一应杂务，只为安安静静地旁观白止心炼丹。 “不愧是在华阳谷修行十年的弟子。”冯三娘暗叹。这姑娘手法娴熟、有条不紊，一举一动间颇有些大家风范。 冯三娘自身是个筑基后期的修士，自然能看穿白止心的修为只有练气五层，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即使炼丹天赋再出众，但修炼天赋平庸终究令她无法走的太远。 药材提炼完成，终于到了调配凝丹的步骤。 白止心灵气几乎耗尽，不得不打坐调整状态。 “用这个。”冯三娘甩过一个白玉小药瓶。 白止心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枚品质极好的回灵丹。她并未推辞，当即服下丹药，着手凝丹。 她双手结印，用灵力托着精纯的药液、药泥按顺序投入丹炉中，一边融合原料，一边调控火候，心分二用之下，神识灵力均消耗极快。待到成丹之时，已然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丹炉揭开，十二枚散发着清新药香的褐色丹药自炉中飞出。 冯三娘挥袖，丹药悉数落入她手中。她仔细打量这些化尘丹，只见十二枚丹药大小均匀，圆润无暇，表面甚至有一道淡淡的乳白光晕。 “竟然有丹晕！”冯三娘小声惊呼，再看白止心的眼神热切许多，“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手艺。” 出现丹晕意味着这枚丹药在药性方面已经达到极致。 “从前经常炼制化尘丹，只是手熟罢了。化尘丹虽然步骤繁琐，但提炼和融合药材对于修为和神识的要求不高，火候调控方面也不太复杂，否则以我的修为，很难炼出三阶丹药。”白止心言辞恳切。 然而，她的坦诚进一步赢得了冯三娘的好感：“哪里的话，我这些年见过的炼丹师不知凡几，姑娘技艺之扎实实在是少见。对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我姓白，家中排行第九，老板娘唤我白九就好。” “九姑娘，不知你在我这是打算常驻还是只待一段时间。”冯三娘直白地问。 “我只待一段时间，等和族人联系上了就回去。” 冯三娘点点头：“常驻也好，暂留也罢，我这都欢迎。一般来说，暂留在这的炼丹师工钱都按提成制，我包料，从炼成丹药的售价中提三成给你，九姑娘意下如何？” “成交。” “好，今后这间丹房便独属于九姑娘，我每日会派人把所需炼制的丹药告知姑娘，并将所需药材配好。一阶丹药当日最少要提交五十枚以上，二阶二十枚，三阶五枚，上限以用完所有药材为止。完成任务后，其他时间由你自行支配。若需闭关突破，提前通知我一声即可。” 冯三娘交代了具体事项后，顺便为白止心安排了落脚的地方：“炼这一炉丹药消耗不小，我这后院有住处，你若是不嫌弃，就在我这住下，不收房费。” “多谢老板娘，这真是再好不过。” 冯三娘招呼仆从给白止心带路，又命人送去吃食、热水、替换衣物并几样朴素的首饰。身为女子，她最清楚白止心在当下窘迫的境遇中需要什么。 白止心泡在热水中，身心终于得以放松，不由得心道找个女子做主的铺子实在是明智。 晨光熹微，白止心在卧房中睁开眼，并未起身。 冯三娘叫人在床上铺了厚厚的丝绸被褥，躺上去十分松软舒适。白止心翻了个身，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平和。搬开身上那座无形的大山，她竟有些飘飘然起来。 之前，她受先天血脉所限，修为停滞于筑基圆满整整一百年，唯一的结丹之法是同命定道侣白楚珩结契双修。 一但经由这种方式结出金丹，她将与白楚珩共享修为和寿元。 在旁人看来，能和白楚珩这样的绝世天才结契，怎么都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虽然这契约以白楚珩为主导，可只要白止心孕育出血统足够纯正的后代，白楚珩就不会轻易解约。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除了白止心。 想到这里，方才那飘飘然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 白止心起身打坐，内视灵脉，当下这炼气五层的修为令她极度缺乏安全感。 东极岛九天莲池转生莲提前十二年现世的事随时可能暴露。她偷走莲子，借业火重塑躯体的事一但被发现，东神族必定会不惜代价将她抓回去，投入炉中炼成一枚转生丹。保险起见，她必须尽快离开东界，逃的越远越好。 思及此，白止心起身稍作活动，从本就不多的家底中取出三枚中品灵石，在周遭布下简易聚灵阵，开始打坐修炼。 重塑后的躯体上一切修炼的痕迹都被抹除，她变得年轻又脆弱，丹田中那熟悉的五行灵根亦回到了最初微弱的模样。 天色大亮，白止心收功起身。洗漱过后，她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即直奔丹房。 冯三娘今日要的是二阶回灵丹，这也是绝大多数低阶丹药铺子中最畅销的丹药之一。白止心点燃丹炉，开始熟练地分拣药材。 从前在东神族，她的吃穿用度和修炼资源样样顶级，常年在灵气浓郁到会形成结晶的九天莲池修炼，她不过二十八岁就摸到了金丹的边缘。 年少无知时，她以为自己势不可当，金丹而已，不过是成就大道的起点。然而，直到接连结丹失败七次后，她才得知自己和那颗金丹之间隔着血脉和宿命形成的天堑。 她愤怒过，抗争过，然而那个古老的、有着无尽财富和无数强者的氏族，就像是一个包容的长者，以任由孩童无理取闹的态度，轻描淡写地应对着她那不能造成任何影响的微弱反抗。 碧霄宫死寂的夜晚中，白止心日复一日徒劳地挣扎着。她搜罗无数功法秘籍，甚至是魔功，她学遍炼丹炼器符篆，以至于奇门之术，却始终一无所获。族中知道她的举动，非但不加以限制，还从多方协助。现在想来，不过是让她折腾尽兴后早些认命。 谁能想到，那时所学的东西竟然成了她获得自由身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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