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昭向越璟行了一礼,道声:“陛下。” 越璟点头示意她落座:“叫皇兄就好。” 越昭称是。 一系列操作结束后,再没人说话,气氛尴尬地仿佛凝住一般。 越昭对着这个陌生人一般还是个皇帝的兄长,一时间也生不出什么俏皮话缓和气氛。 而越璟对着这个半路捡来的,白日里还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现实,当场脑袋撞柱的妹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伤到她。 两方相顾无言后,还是越璟先开口。 “听太医说你受伤后记不起事了?”越璟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 越昭感受到他的小心,心里有些好笑。 还是正色回答道:“谢皇兄关心,如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越璟点头:“那这段时间是该好好休息。” …… 气氛又回到了最初。 越昭心里默默吐槽,你要是真觉得心疼妹妹,就不会把人放那么远的地方,还“无诏不得回”。 她面上不显,默默夹菜。 越璟吃饭没有公公宫女在一边伺候的习惯,小间里只有太监候在门口。 若是宫女太监在旁,大概也不会这么尴尬。越昭想。 “陛下。”此时门外有小太监出声。 越璟神色转变,答了一声“知道了”,抬眼歉意地对越昭道:“朝事繁忙,失陪,你安心吃饭。” 说完就立即起身,披上外袍出门。 关门的那一刻越昭仿佛又看见了大殿上那个处事果断的年轻帝王。 一个人吃饭越昭倒是吃得更欢快。 听闻皇宫里的御厨都是能人,给皇帝做饭的那一定是能人中的能人,怎么找不能难吃到哪。 连续尝了几道菜果然不差,越昭吃得津津有味。 很快就把自己喂饱了。 夜晚饮食不易过量,越昭自觉已经九分饱了便不再多吃。 刚想离开,却又觉得人家这么招待你一番,不道个谢就这么走了多少有点不礼貌。 便主动问起陛下所在,她可否候在某个地方等陛下完事再道个谢。 太监恭敬地开口:“回公主,陛下正在主殿议事,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结束,陛下方才也嘱咐了,若是您用完餐可自行回宫,还让小的送您回去。” 越昭点头,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跟着太监出了门,回头找个机会再稍微答谢一番就是。 从偏殿绕出时路过了主殿,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听着就是中年大胡子朝臣的声音。 “先皇驾崩前户部已经调拨五十万两银子给了工部,工部如今还要二十万两是什么意思!”一道粗壮的嗓音传来。 “先前姬氏子弟贪污,原先的五十万两已所剩无几,没有钱工部如何修坝!眼看今年汛期西南百姓流离,如果再不抓紧筑堤,明年西南又将如何!你又置西南百姓于何地!”另一道声音对峙。 “更何况皇上不是已经抄了姬氏的家,我就不信你们户部没有钱!” 先前那道粗壮的声音颤颤巍巍:“皇上,眼下国库空虚,又是新改年号的百废待兴时期,抄了姬家的财产还来不及具体估算,但这些也实在无法填补眼下的空缺啊。” 越璟没有开口,只是面色冷静地把玩着手边的酒杯。 “你们户部定是趁着皇上年轻,根基不稳,动了什么歪把戏!”另一个大臣开口。 那道粗壮声音的主人吓得立马跪下,“皇上明鉴,臣惶恐啊,臣勤勤恳恳为大历王朝鞠躬精粹,如今年迈还要被参上一笔,下官愚钝,实是不知如何辩驳,不如辞了这官,回乡种田去。” 越璟看了眼跪得不抬头的大臣一眼,才懒懒开口:“陈尚书不必惊恐,朕知晓诸位都是为我大历王朝鞠躬尽瘁的肱骨之臣,起来吧起来吧。” 陈尚书看了眼皇帝的神情,才慢悠悠地爬起来。 越璟靠在椅背上,容色轻松,也不言语,仿佛此时僵直的气氛与他无关,过了半晌才道:“既然国库空虚,各位可有什么想法?” 各位大臣此时都纷纷低头。 前头咬了陈尚书一口的大臣开口:“陛下,微臣认为大历民富国弱,纵观各朝各代,我大历朝的税赋实是最轻,何不再开征一些税种,只有丰富了国库才能更好地建设国家,保卫子民啊。” 年轻的新科状元此时站出来:“陛下,臣认为此时乃国家经济关键之期,唯有放水养鱼才是解决之道。” 越璟抬头,略感兴趣:“继续说。” 新科状元沉吟思索,才接着道:“如今税赋政策沿用历高帝的‘租庸调’制度,除此之外各地官府还会根据当地情况增添新的苛捐杂税。在下认为,关键是如何合理去除这些苛捐杂税。” 越璟点头,“那你可有良策?” 新科状元一时顿住,在前一个官员要开口时,才道:“臣认为,朝廷应该将这些杂税合并至租庸调的主税中,合理化这些杂税,并下令取消地方知府设立杂税的权力,如此一能保证我朝中央至地方拥有足够的税源,也能减轻地方民众受苛捐杂税的负担而逐渐缺失经济制造的活力。” 先前建议扩大税种的官员立刻反驳:“朱学士,你这还不是变相的增加税种,说的好听什么放水养鱼。你还是太年轻了,常年在书院呆久了,不清楚我们朝中的实际情况。” 朱右清年方二十多,将近三十,从前以贡士之身在著名的白鹿书院授课,只因其师从著名文学家江太傅。近年才刚中了状元,一中状元便进了内阁,更因新皇登基,受越璟赏识提拔。 而反驳朱右清的官员名为萧伯涯,是萧氏大族中的子弟,此等大族中的子弟通常在科举上并无建树,靠着官荫入朝,但萧伯涯却是实打实的考中了进士,再加上族中托举,年纪轻轻三十出头便在朝中站得高位。 只是颇有些急躁和自得。越璟身边的侍奉太监暗自摇头。 一干大臣便又为了税赋如何进行开始了纷纷扰扰的吵架了。 越璟被吵得脑袋疼,撂下了他们径直出了大殿。 * 这边越昭路过大殿,听得大殿中的吵闹,细听一耳竟是为了朝中财政问题。 她本应马上离开,这本就不干她的事,更何况这种古代一般女子不得干政。 可再入耳朵的便是“历朝”和“租庸调”等字眼。 她停下脚步。 历朝在曾经读过的历史中并无记载,可见这是一个她完全不涉猎的全新朝代。 可租庸调她熟啊,仔细一听这儿的租庸调与她记忆中的并无差别。 便驻足听完了所有争议。 身后的小太监想催促她离开,却又碍着身份不敢开口。 只是急得迈着小碎步绕小圈,一身冷汗。 越昭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身后的状况,继续躇着听大殿中的讨论。 等到越璟推开大门走出来她才醒神,不好意思地朝越璟笑笑。 越璟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只道:“吃完了?可还行?” 越昭点点头:“感谢皇兄的招待,我吃完了,皇兄这儿的饭菜实是美味。” 看着他还在紧锁的眉头,越昭故意说得轻快。 越璟也面上一松:“如此便常来尝尝。” 越昭连连称是,“方才看皇兄吃得不多,这会儿还要去再用一些吗?” 越璟摇摇头,道:“你要回寝殿吧,我送你回去,正好散散心。” 说完便迈开步伐,走在前头了。 越昭回望一眼,此时殿中的争吵也没有方才那么激烈了。 也跟着迈开步追了上去。 * 此刻月色如洗,淡淡地洒落在静谧的皇城。 初秋的冷意还没到来,蛐蛐还在草丛中放声争吵,知了还在不知哪道树干上以声争霸。 越璟的宫中没有妻妾,此时后宫除了他们就是些宫女太监。 夜色降临十分,宫女太监们在檀嬷嬷的管束下也不敢四处乱走。 边上的小太监打着灯笼,是整条道路上唯一的光源。 他们也是整条道路上唯一的脚步声。 “你去西北时,西北也该冷了,多带些厚衣服。”越璟先开了口。 越昭答道:“嗯,会多带的,谢皇兄关心。” 越昭心里想着方才的讨论,心里有些痒痒。 “皇兄,从前我在民间时见农户们养牲畜,通常都是要将它们喂得肥肥胖胖才会送去屠宰。”越昭胡编乱造。 “嗯,通常长得肥肥胖胖的鸡鸭才能下出好鸡蛋。” 越昭想了想觉得前头的比喻不太好,换了个说法。 越璟侧头看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逮着一只两只鸡就让它们下蛋或是立刻屠宰了它们,这样的收益对农户来说并不是最高的。” “农户们通常会让这些牲畜们各自成家,然后按着哪个鸡窝看着最好看,哪个鸡窝看着最富足,这些鸡窝通常才能产出最多的蛋。” 越昭尽力比喻了个她自己都想笑的四不像。 “所以农户们不是按着鸡的只数去取鸡蛋,而是会对最能产蛋的鸡格外关注。” 越昭在想,租庸调制最后是怎么崩溃的呢? 大概是豪富官吏大量兼并土地,以人丁为本、力役为主的均田制遭到破坏。豪富官吏拥有大量土地,与此同时,农民的土地越发的少,却还要按照户籍缴纳税赋。 而税赋往后的发展,也是向着土地财产税为主,而人丁税为辅的方向发展。 “所以若想获得更多的鸡蛋,应当将不同产量的鸡区分对待,向能产更多蛋的鸡索取更多的鸡蛋,是这样吗?” 越璟停下脚步,认真看向越昭。 皇帝可真是聪明啊,一下子就领会了现代税赋纵向公平的要领。 越昭感叹。 越昭同意朱右清收归杂税的方法,历史书里古代各朝代也大都这么干,这是当下效率最高,效益最快的方法。但这就将产生□□王朝的税赋怪圈:杂税不断变成正税,然后又产生更多的杂税。这就是所谓的“黄宗羲定律”。 不过他们既然讨论到了,想必各种情况也想过了,她也就不必再翻出来说一遍。 更何况,既然有了这样的提议,之后更多的也是朝堂之上的各方博弈。 “可如今的‘租庸调’已然是有了地税和户租此等关于财产方面的征收。”越璟直截了当地说道。 越昭不了解当前的“租庸调”是哪种程度上的“租庸调”,只能泛泛地表述。 按照杨炎的“两税法”思路,她解释道:“如果要实现以财富为主的征收思路,应当以土地和财富占有为征收依据,如今的‘租庸调’依然是以户籍为主要征收思路。” 她想了想又补充:“这只是对于减轻农夫负担,维持农耕的基本思路。但是若要减轻真正意义上的负担,大约还需要合并其他的改革设计。” 越璟自言自语道,“一旦向更多者索取,资源的拥有者一定不会甘心的吧。” 越昭只当没听见,抬头望着漂亮的上弦月,没说话。 商鞅操刀向贵族,结果落得个五马分尸的结局,税赋的改革往往也都是一片血雨腥风。 但只有不停步的改革才能促进经济的不断发展和国家的不断壮大。 不过循序渐进的改变就像温水煮青蛙,一些尝试未尝不可。 越昭提议,“未尝不可以在部分地区进行一些尝试。” “若是方法可行,地方富庶了,民众生活好了,民众自然会用脚投票,而其他地方也会纷纷效仿。” 越璟听完,眼神一亮。 看向越昭的目光充满了惊喜。 多年后越昭依然记得越璟今晚的模样,他的一生大部分精力都用于朝政,也在浮浮沉沉中历炼出了喜不形于色表情控制,他们之间也逐渐君是君,臣是臣了。 而越昭再难见到这样一副对未来充满干劲与期望直接写在脸上的越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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