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祁帝照例过来陪秦相思用膳。 意想不到的是:随行而来的不仅有江皇后,淑妃、两个公主以及大皇子纷纷而至。 这可令宫人傻了眼,来者个个尊贵,事先她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按例只准备了陛下和明月公主的饭菜。虽说两位贵人从来都吃不完,但眼下突然多出五个人,饭菜根本不够。 正值饭点,现做哪里来得及。 秦相思也怔愣了下,她倍感意外,没去考虑宫人正担心的事情,而是奇怪皇兄拖家带口挤入她的营帐。 帐内空间其实十分宽敞,足以容纳数十人,然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秦相思而言,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不免有些拥挤。 在宫里用膳多半分席而坐,秦相思在春风殿,总是一个人吃饭,偶尔与皇兄过来,也不过两人,眼前却整整有七人围在一桌。 这种感觉除拥挤外,有点诡异,并夹杂着一丝奇妙。 一时半刻,秦相思左右摇摆,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 但这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孩子们自然在一块坐,论辈分,她被宫人安排在江皇后的右侧。 秦相思没由来觉得尴尬。 她与江皇后属于假意中存有真诚,真诚里包裹着伪装,再也回不到从前完全信任的时候。 至于淑妃,当年云州之行,两人曾因假秀女案结缘,犹如蜻蜓点水;皇宫之内,两人重逢后礼尚往来,维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即便秦桓常来春风殿叨扰,秦相思和淑妃的关系并未因此更近一步。 平心而论,秦相思更喜欢与淑妃之间不远不近的关系,多一步便要交心,她觉得累,大概与看清江皇后面目有关。 坐局已定,秦相思安慰自己,一顿饭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江皇后亦不好受,左手祁帝,右手明月,心情如上刀山下火海,大起大落。 喜欢和讨厌的人分居两旁,可谓是冰与火共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自古以来,嫡庶尊卑有别,淑妃身为妾室,依制没有资格与皇后同桌,理应候在一旁为帝后布菜。 祁帝言及今晚家宴,不必在乎繁文缛节,江皇后不好说什么,端出大方的态度答应淑妃坐下。 江皇后极为憋屈,也不知淑妃用了什么法子,竟使陛下临时起意,带上妻妾和孩子们同至明月的营帐用膳。 眼下又不得不拿出容人的气量,眼睁睁看着淑妃坐在陛下身旁,心里堵得发慌。 “多谢皇后娘娘,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娘娘宽宏大量,臣妾以茶代酒,先敬您一杯。” 淑妃先向祁帝道谢,敬茶,紧接着又望向江皇后,她微微弓着腰,刻意矮对方半头,表示对中宫的尊敬。 “妹妹客气。”江皇后皮笑肉不笑回应,“本宫为后宫之主,照拂嫔妃理所应当。不过话说回来,妹妹今日提议倒是好,只是辛苦了明月,临时要准备我们五个人的份量。” “皇嫂说得哪里话,一家人难得俱在一起,无所谓辛苦不辛苦,都是明月该做的。” 经江皇后提醒,秦相思才反应过来饭菜不够,她下意识看向皇兄,瘪嘴,像是表达不满,又像是在撒娇。 祁帝笑着点头,告诉她不用担心。 他是皇帝,有他在,没人会饿着肚子。 说时迟那时快,余忠良走进来,数名宫人紧跟其后,鱼贯而入,美味佳肴接连呈现,桌上原不过十几个玉蝶,眨眼间犹如层峦叠嶂。 祁帝说今晚不必拘束,敞开吃喝就好。 孩子们高兴极了,尤其两个年幼的皇子公主,规矩尚未养成,吃饭随心所欲,可一旦有父皇在,母妃和乳母时刻约束,总不能尽兴。 今晚却得到父皇首肯,年幼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吃着东西,嘴角泛起油光。 一旁的清和依旧守着规矩,十几年公主生涯,她早就被束缚惯了,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秦相思亦是如此,但与清和不同,她此刻维持着公主礼仪,源于饭桌上多出几位不速之客。 仅仅皇兄在,她反而得心应手。 今晚这顿饭于桌上所有人而言皆是新奇,反应也不尽相同。 祁帝环顾左右,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欣慰。 淑妃时刻注意着祁帝的神色,见状,莞尔一笑,美得像妖精:“难得一起用膳,陛下,您瞧孩子们吃得多开心啊。” 话音一顿,目光探向江皇后:“一家人嘛,整整齐齐才好。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闻言,秦相思眼皮跳了跳,她正吃着鸡腿,卡在嘴里,不上不下。 说不出的怪异。 方才听江皇后所言,今晚皇兄带这么多人过来是淑妃的提议。 不明白淑妃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江皇后与淑妃不睦,秦相思知道,却不愿涉入其中。 后宫嫔妃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止,十六岁的秦相思看不见,概因她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西凌三年,乍然经历此事,犹如单纯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秦相思不喜欢,纵然亲身体验过,她仍是不喜欢。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她想和皇兄快快乐乐吃顿饭,仅此而已,至于妻妾争锋相斗,完全不想参与,也不想看见。 如果没有她们,留清和三人亦无不可,至少这顿饭吃得安稳,不必牵扯有的没的。 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瞥去其他杂乱的心思,留下的惊奇感令秦相思尝试着适应,不料皇兄妻妾暗暗较量,她感到不适之余,同时消却的还有最初的奇妙感。 美味在前,秦相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祁帝与之相反,他甚至乐在其中,食欲大开。 淑妃的话显然取悦了他,祁帝唇角的弧度更深,眉眼也愈发温和。 目光扫过对面饕餮的清平和秦桓,他笑容微微一滞,总觉得缺失了一角,立时三刻想不起来。 直到江皇后作出回应,祁帝赫然想起,他业已许久不曾见到清宁。 不等祁帝询问,淑妃仿佛成为他肚子里的蛔虫,轻轻笑道:“难得出宫一回,皇后娘娘怎得不带上清宁公主?姐妹几个只有她留在宫里,孤零零怪可怜的。” 江皇后心悸,她用尽吞咽了下,面色依旧平静,“清宁身体弱,不日前才刚感染风寒,本宫担心她年纪小,受不住舟车劳顿之苦,因而未带她出宫。” “皇后娘娘慈母心肠,妹妹也是做母亲的,感同身受。” 淑妃眼睛弯似月牙,唇角也翘得厉害,精致的容颜笑容深刻,眉梢眼角中透出着算计,“只不过南山山清水秀,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且看明月病愈后的好气色便是。 臣妾听闻明月每年夏天都会在南山行宫养病,去年为止甚至在这里住了三年。记得去岁第一次见到明月,倒是半点看不出病容,足见南山风水养人。清宁身子弱,在这里呆上十天半个月也好。娘娘有所不知,其实有的病都是闷出来的,兴许换个环境便可痊愈。” 一席话听得秦相思心虚汗颜,对方不明真相,真以为她消失的三年在南山行宫养病。 直到回宫前月余,外面都在传明月公主病情加重,命不久矣。 因而在淑妃眼中,明月公主应该是弱柳扶风,骨瘦如柴的模样。 殊不知,秦相思在西凌日渐消瘦,也曾差一点成为别人想象中的明月公主。 但在回宫前不到两个月时间,时无度将她照料得很好,这才给予了淑妃错觉。 江皇后不紧不慢乜淑妃一眼。 坦率来讲,淑妃的言论站不住脚,在场大人中除她外皆知明月公主养病三年的真相,可偏偏,江皇后没办法拿此事反驳她。 她明知对方在挑衅,内里却忍不住忐忑。 淑妃如何说江皇后都无所谓,唯有陛下。 陛下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神出卖了一切。 换作往常,淑妃如此咄咄逼人,祁帝也该开口规劝,皇后为尊,淑妃再得宠也是妾,谨守妾妃之德。 可他没有。 淑妃的话说进了陛下的心里。 一家人整整齐齐,屋子里每个人,都与陛下息息相关。 晚辈中,独独清宁缺席,况且不止一次两次。 淑妃的话无疑勾起祁帝心头柔软的一角。 清宁在走幼年明月的老路,娘胎里气血不足,体弱多病。 当下,家人和和美美的时刻,清宁不该缺席。 江皇后看着沉默的祁帝,心凉半截。 似乎,瞒不住了。 半个时辰过去,祁帝携妻妾儿女离开。 是夜,天子的营帐内,江皇后再度被留下过夜。 与上一次的欣悦不同,此刻的江皇后胆战心惊,明知祁帝留下她意欲何为,但仍然侥幸地乞求上苍垂怜。 可她忘了,上苍并不喜欢她。 这个夜晚,幸运没有降临在江皇后头上。 夜深人静之时,祁帝拥着她,温言道:“梓潼,朕知道你心疼清宁,可她也是朕的孩子。闲暇时刻不妨带她四处走走,清平阿桓与她年纪相仿,却难得见上一面,皇祖母亦思念清宁多日。” 江皇后心头颤抖得厉害,面上含泪:“陛下,臣妾生清宁时难产,锥心之痛。可怜她年幼带病,自出生便在药罐子里。臣妾何尝不想让清宁和清和清平一样健康长大,可陛下也知道,清宁身体实在太弱,臣妾害怕……” 祁帝抚摸着妻子的脸,指节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梓潼难道忘了,当初明月与清宁如出一辙,还是梓潼提议别让明月整天闷在屋里,适当出来感受阳光,水和万物。朕当年关心则乱,一昧不忍明月受凉生病,若非梓潼,朕恐怕无法将明月养得白白胖胖。 “时光境迁,轮到清宁,却是梓潼走了朕当年的老路。” 江皇后心情五味杂陈。 她曾对明月倾注爱意,不忍看着陛下为明月的病情烦忧,翻阅古籍,请教太医,甚至不耻下问,民间上至闻名天下的名医,下至儿孙满堂的老妇,江皇后从中讨教无数经验。 江皇后乐在其中,她并不觉得累,反而觉得照顾明月,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更能得心应手。 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江皇后阖目,枕在祁帝的肩膀,将泪水隐藏在眼眶之中。 去年入冬后直到开春,祁帝十天半个月宿在椒房殿,一晃过去这么久,江皇后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眼看淑妃恩宠更甚,假以时日极有可能再为祁帝生儿育女,江皇后着急难安。 她对自己的身体已然不报任何希望,可祁帝春秋鼎盛,未来只会有更多的孩子。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默然片刻,江皇后睁开眼睛。 “陛下,臣妾惭愧。臣妾无福,多年未能为陛下诞育皇子,好容易有了清宁,却是变得无知浅薄。” 她选择妥协。 早在数日前,清和清平还有秦桓隔日去春风殿叨扰明月,明月则时而带着三个晚辈向太皇太后请安。 人到晚年,大抵对儿孙满堂,承欢膝下有着执念,太皇太后欢喜晚辈结伴拜访,陛下偶尔去慈安殿撞见,亦是欣慰于此。 可也总少点什么。 所以太皇太后那日才会委婉提议,江皇后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依然煎熬着。 时至今日,陛下终于开口。 淑妃一句话成了契机,他早就有此想法,只是在今天盈满心墙。 明月的失踪令陛下失去冷静,她的生病则是勾起了他最柔软的一块。 一家人,整整齐齐。 江皇后将清宁藏得很好,可如今,也不得不,将清宁至于阳光之下。 她会有什么下场呢。 江皇后想。 淑妃大抵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 失踪一事,使得春蒐提前中止。 三人被寻回后,众人围猎心思渐无,祁帝顺应人心,一干人等陆续下山,暂歇南山行宫。 行宫外,湖光山色,白烟袅袅,自然万物,生机勃勃。 一玄一白两人沿着湖边行走,近处看去,玄衣男子身长玉立,眉目清冷;而白衣男子则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宛如江南烟雨,恰似周畔湖水清幽。 微风徐来,二人衣袂飘飘,立足于山水间,像一幅水墨画卷。 “子义,关于失踪一事,你向陛下坦白多少?”裴翊站在里侧,说话时目光落在粼粼湖面,语气不温不火。 时无度神色平淡:“我只将亲眼所见如实禀告,至于是否听见什么,一概不言。” 譬如景衍出现后说了什么,山谷底三人间发生何事,时无度避重就轻,挑最重要的部分讲。 即有人蓄谋杀死秦相思,为避长箭,情急之下,秦相思跌落山谷,时无度掉落自不必说,至于三王子,他撒谎对方是为了救他和秦相思。 祁帝听完沉默大约三息的时间,遂叮嘱时无度不许外传,之后便再无传召。 距离三人平安归来已经过去半个月,对于那日射箭的凶手,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怀玉,你怎么看?” “子义你觉得呢?”景衍平静反问,“凶手目标直指公主毋庸置疑,可如此一来,动手的时机却是不妥。” 换作他,只会挑秦相思落单的时候下手,无论是时无度还是西凌三王子,身手不凡,极有可能救下秦相思。 但凶手还是下手了。 “那人之所以如此,并非一开始存心想要公主的性命。我们不如大胆猜测一番,你与公主独处多时,若那人目的只在公主身上,期间有无数次的机会,千不该万不该,在有你和三王子同时出现的情况下,孤注一掷。” 那几天时无度与秦相思大部分时间待在一起,可也有短暂分开的间隙。站在山顶看日落也并非一天两天,只要对方想,找准时机,背后偷袭射箭足以。 若对方真的一心想要杀掉思思,为何不挑他离开的时候? 忖度片刻,时无度道:“也许,那人并没想过自己会动手,因为发生了某件事,不得不如此。” 裴翊颔首。 若两人猜测正确,足见对方非沉着冷静之人,容易情绪失控,感情用事。 事后才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为求自保,将时无度留下的匕首带走,并放走拴在近处的骏马。可惜凶手一时半刻难以冷静,以防万一,将地上任何可能相关的东西悉数捡走,为的就是耽误救兵及时发现三人的踪影。 南山山林茂密,春蒐期间,打猎人马不计其数,无数人整天在林间来回穿梭,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漏掉些物什。 或是箭支,或是猎物,或是女子头上的首饰,或是不小心被树枝扯断的衣角,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然而救兵将山林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发现,哪怕不是属于失踪三人的东西,一无所获。 得知秦相思失踪,裴翊心慌意乱,也曾加入寻人大军,在山林穿梭呼唤。 大约是夜晚的风太冷,吹到裴翊的脸上,霎时清醒。 以他对时无度的了解,裴翊相信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神智回笼后第一时间去寻找他的骏马。 失踪前,秦相思与时无度,以及时无度的骏马形影不离,找到马,也许就能找到两人的下落。 可惜晚了一步。 刚回营地,经过永宁侯府,就看见世子夫人时芜晴一边安抚着时无度的骏马,一边询问是否有人看见马是从哪里跑回来的。 一下子失踪三个人,公主,王子及公府世子,身份金尊玉贵,营地上下乱成一团,众人忙着寻找,时府和永宁侯府的下人们更是无头苍蝇般乱转,只顾着寻人,哪里会注意一匹马的动静。 希望破灭,裴翊不甘心,凭着当天最后一次见到时无度和秦相思的地方寻找,从头走到尾,结果一无所得。 那时他便知猜测可能有人故意隐去蛛丝马迹,为的就是不让营地及时发现失踪的三人。 裴翊虽有意注视相处的秦相思和时无度,但也非时时刻刻躲在不远处,偷窥。 失踪的翌日,考虑到两人可能坠落这个最坏结果,裴翊绞尽脑汁才堪堪将范围缩小至一半。 如果他能寸眼不离地注目秦相思和时无度,或许,两人不会失踪;或许,他能看见暗地行凶之人;或许,救兵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现三人;或许,秦相思就不会生病发烧。 裴翊其实一直都有在关注山林漫步的两人,只是那日不小心撞见两人亲吻,如何都看不下去。 回营路上,裴翊发现景衍正朝着方向走,无疑能看见正在拥吻的两人。 他不是第一次遇见景衍。有关此人,时无度曾叙说细微末节,当年在云州,有些事,裴翊亦曾亲历,大体有几分猜测。 秉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加之私心作祟,他没有任何表示,径直离开。 不曾想,当天晚上,传来三人失踪的消息。 悔不当初。 这样的念头闪过裴翊的脑海,存留得极为短暂。 后悔无用,不能解决当时的困境。 好在,秦相思平安归来,裴翊无需再提着心烦躁度日。 可惜秦相思养病足不出户,裴翊身为外男,连近身关心的机会都没有。 时无度不同,他明目张胆地进出公主营帐,哪怕祁帝看他不顺眼,到底什么也没说。 换作是他…… 裴翊轻叹,想起长辈送来的书信尚未回复,叹息悠长。 沉默少倾,他问对方:“子义,若猜测准确,你觉得,凶手贸然出手的原因,是在你,还是西凌三王子?” “不是我,是景衍。”时无度不假思索道。 身边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时无度待秦相思的心思,他并不认为会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去害秦相思。 何况,时间发生得那么巧,景衍刚出现不久,一番真挚悔过,深情告白后,意外发生。 一定是因为景衍,因为他,某人欲害死秦相思。 时无度坚信不疑。 “我不这么认为。”裴翊平静道,“但不可否认,他的嫌疑最大。” 两人致力于寻找幕后真凶,然而数天后,天子密令告知时无度:有人想害明月公主一事不予外传,亦不许其私自追查,即刻遗忘。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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