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景衍直视着秦相思,对方有双明亮澄澈的杏眸,映入蓝天,白云,高山,流水。 唯独没有他。 景衍的心蓦地绞痛了下。 曾经的美好犹如画卷展开历历在目,相思明眸里映着他的模样,他曾是她的唯一,而今,甫想到她今后的人生完全将他剔除干净,绝望油然而生。 绝望之后,恐慌更迭,巨大的空虚感包裹着景衍,心缺了一角,他本能得寻找,至少,将缺失的那块给找回来。 “相思,我们也有过琴瑟和鸣的时候,你忘了吗,成婚的第一年,你我同床共枕,无话不谈。” 景衍陷入回忆,“后来我们有了孩子——” “够了!”秦相思冷冷地打断。 景衍言辞恳切,以至于霎那她有一丝错觉,他似乎真心悔过。 可当他谈及那个不曾存在的孩子,秦相思平静无波的心底倏然刮起一场飓风,紧接着无言的愤怒涌上心头。 三年假面夫妻,扪心自问,她不欠任何人,问心无愧。 可牵扯到孩子,秦相思内心深处隐藏的恨意就这么被激发了出来。 她没有怀孕,孩子亦是无稽之谈,然景衍,乃至西凌王宫,都没有资格提及这件事。 即便有孕一事是假,也无法掩盖姬王后所做的一切,甚至在她的补药里添加藏红花,导致母体受损。 景衍明知害她“小产”的元凶,却选择沉默。 他何尝不是杀害那个“孩子”的凶手呢,沉默本身便是凶器,与姬王后的所作所为不相上下。 呼吸三息,秦相思让自己冷静下来,淡淡道:“你我绝无可能,放弃吧。” 景衍眼眶泛红,声音轻颤:“你还在恨我是不是?我们的孩子没了,我不曾给予你足够的安慰,反而娶了嫣然……” “景衍,你素来清醒,何必选择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不是我了解的景衍。”秦相思冷笑,“三王子大可不必纠结,你即将为人父,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百姓中贤良的好王子,这些难道不足以令你满足吗?” “不够,远远不够。”景衍摇头,“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永不知足。相思,这几天看着你和他形影不离,依偎缠绵,我嫉妒得快疯了!甚至你在梦里……” 妒忌使然,子义哥哥四个字如鱼刺卡在喉咙,景衍如何都说不出口。 得不到的明月公主,永远失去的相思,两者结合,于景衍而言,是致命的毒药。 他无法割舍。 秦相思无言以对。 她认识的景衍,温润如玉,沉着冷静,极少情绪失控。 眼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在景衍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委屈,痛心,不依不饶,纠缠不休。 西凌王赐婚,将姬嫣然许配给景衍,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秦相思便是这般模样。 他不止一次要求她放下。 秦相思无法理解,她不懂,明明受伤的人是她,为何景衍坚决要求她放下。 现在,她终于体会到彼时景衍的心境。 不想再沉湎过去了,也不想再与对方纠缠,只想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事到如今,你我争执已是无用,景衍,你我总该放下才是。” 沉默少倾,秦相思不咸不淡地开口。 景衍来不及回应,她倏地嗤笑道:“景衍,你忘了吗?这些话,你曾说与我听,当初是你要求我放下,我放下了,几个月不见,三王子又开始反悔,这恐怕不好吧?” “相思,我……”景衍瞠目,他的确说过这些话,亦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切切实实从相思的口中报应在他的身上。 顿时哑然。 “难得从三王子嘴里听到嫉妒两字,呵……”秦相思嘲讽一笑,不紧不慢道,“我与时无度,不正是当初你与姬嫣然么,怎得,风水轮流转,三王子心里就不舒服了? “刀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果真不觉得痛,三王子如今觉得痛了,便想与我重头开始?三王子,人贵在自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口小儿都懂得的道理,怎么到了三王子这里,硬生生成了一场笑话。” 景衍被说得无地自容。 相思说得没错,临到自己头上,才真正体会到切肤之痛。 可笑的是,当初他说出这些话,理所应当,心里也曾埋怨相思不懂事。 西凌男子可以娶四位妻子,景衍自认为自己不过是做了西凌男子该做的事而已。 可相思不是西凌人啊,她出身东祁,以她长公主的地位,哪个驸马胆敢纳妾。 景衍忍痛敛眸,今时今日,他切实体会到自食其果的感觉。 简直,咎由自取。 空气再度安静笼罩,秦相思想说的话悉数相告,不顾景衍如何沉浸悲伤,转身就要离去。 清风拂过,没过人影的草丛被杂乱无章地吹散,浮云拨日,阳光漫入山谷,洒落在人身上,闪烁着光芒。 甫一转身,秦相思目光晃了晃,眯着眼睛,冷不伶仃对上一双清冷的黑眸。 长发未干,湿哒哒散在脑后,时无度负手而立,薄唇紧闭向下,静静站在不远处,目视交谈的秦相思与景衍,也不知看了多久。 秦相思心下一空,四肢百骸瞬间僵硬,视线与他隔空相对,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眼,却看得她周身血液倒流。 冲到脑海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面具破裂的声音。 景衍思忖少倾,某种决心摇摇欲坠,将定未定。 “时无度……” 女子的轻唤将他从深思中拉回现实,目光抬眸向前,便看见时无度牵着秦相思离开的背影。 照落在草丛上的两道人影交叠,似乎上天都在提醒着景衍,眼前一男一女天生一对,至于他,不过是个过路人。 一个已经被秦相思抛弃的过客,连旧爱都算不上。 * 时无度阴沉着脸,紧握着秦相思的手腕,远远将西凌人抛在身后。 空气似乎透露着一股寒冷,秦相思瑟缩了下,眼睛直视时无度的背后,心跳得极快。 她在害怕。 回到东祁以后,西凌三年成为过去,被她尘封在角落。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挤出点滴与景衍交谈,亦或是与海棠感叹,可除此之外,无论谁提及,皆闭口不谈。 皇兄、皇祖母、时无度,无一例外。 不为别的,她害怕。 害怕说出事实,一旦知道消失的三年在西凌过得是什么日子,皇兄和皇祖母自不必说。 这其中,时无度与众不同。 因为当年是他亲手护送她离开,目睹她追随景衍而去。 沉默逐渐蔓延,秦相思的心悬到嗓子眼,时无度愈是安静,她的不安愈发放大。 “时无度,你慢点。”她忍不住开口,“我手腕疼。” 闻言,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下脚步,松开手。 幽黑的眸子微微向下,瞥见秦相思皓腕一圈红痕,眸光倏然暗了暗。 嘴角紧绷着,神情冰冷。 仿佛空气都被此影响,披了一层寒意。 “你,都听见了?”秦相思盯着他淡漠的五官,心跳止不住地乱蹦。 时无度冷冷嗯了一声。 “一字不落。”他补充。 秦相思心跳骤停,张口哑然几许,低头错开视线:“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时无度抿唇,手握成拳,掌背青筋凸起。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往事随风,既往不咎。”忖度少倾,时无度双目微沉,压下心中火气,道 “我不在乎。” 秦相思身体轻颤,瞠目望着时无度好一会儿,咬文嚼字着他的话语。 “你不在乎?”低语喃喃,她不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在乎。” 也许心底里希望他不在意,秦相思应该开心才对。 她不愿意坦白吐露在西凌三年经历的一切,与其害怕时无度知道她与景衍的过去,倒不如说是害怕他发现自己的选择以失败而告终。 想当初她决绝离开东祁,那年他拼了命地拦住她前进的道路,她一意孤行,坚信自己的抉择,倔强而固执。 不顾一切为爱奔赴,自信如秦相思,不曾想过,在西凌三年的生活,会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 而这,是当初她不惜抓破时无度的脸,与时无度决裂,也要坚持追求的未来。 她不想诉说自己过得委屈,也不敢面对时无度,自己当初的选择成为了不堪的过去,而他曾拼了命的,留下她。 她曾以为傲的自信,忠贞不渝的感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连累得体无完肤,身心重创。 以至于过往执著的信念就此崩塌,她逃避,讳莫如深,不想让时无度知道她曾经历的生活,水深火热般令人窒息。 她可以欺骗皇兄,欺骗皇祖母,欺骗江皇后,欺骗任何人。 唯独面对时无度,她做不到欺骗,只得避而不谈。 现在,他全都知道了,她小心翼翼不愿提及的往事,在这一刻完完全全撕下了遮羞布。 可是他说不在乎。 她应当庆幸他不在乎,但不知为什么,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绞乱得呼吸难以顺畅,针扎般得隐隐作痛。 像个犯了错却不知所措的孩子,秦相思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低着头,眼眸泛红。 时无度说不在乎,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很难过。 难过得想哭。 怎么办,时无度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和别人成了亲,做了三年夫妻,还有过一个孩子。 孰真孰假,唯有秦相思一清二楚,只要他开口询问,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他说,他不在乎。 * 时无度心里也不好受,满腹火气熊熊燃烧,爱恨贪嗔痴恶欲,无不在掠夺他的神智。 一个疑惑在心头萦绕数月:秦相思究竟在西凌经历了什么才会母体受损。 他无法踏足紫薇城,有些真相注定无法获悉,而今,全都明了了。 其实早有猜测,无非是不愿意相信,一个嫁入王宫的女子无缘无故喝阴寒药物,如果不是自身的原因,八九不离十与宫闱内斗相关。 秦相思待景衍之心,时无度深有体会,她好容易嫁给他,想来心甘情愿为其生儿育女。 权力争斗不止在男人之间,深宫里女人的那些伎俩,与世家大族高门内院里不相上下。 秦相思长在皇宫,她原能窥见一二,但祁帝与太皇太后将她保护得太好了。 时无度亦是如此,他们心照不宣将世上最阴暗的角落隐藏,只留给秦相思最干净的日月星辰。 她哪里经历过人性阴暗的日子,可是在西凌,她全都经历了一遍。 时无度用尽隐忍,不想给秦相思负担,轻描淡写以示放下。 可是他做不到。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做不到不在乎。 怎么可能,不在乎啊。 珍视不敢染指的明珠,远在他国被忽视,蒙尘,黯淡无光。 此刻时无度想杀了景衍的心都有,一度想要没入深渊,疯癫发狂。 却又害怕吓着秦相思。 她不喜欢他生气的模样。 所以他说,不在乎。 可听着秦相思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时无度咬碎银牙,忽地一记重拳落在树干,力量之大,粗壮的树干乍然颤抖,惊得鸟儿乱飞,树叶簌簌而落。 他以为能够轻易放下,结果自欺欺人。 忘不掉也放不下。 谎言无济于事。 “不,我在乎。”他的眼神燃起火焰,五官亦在狰狞中变得可憎。 秦相思昂起头,那一瞬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你在乎?” 时无度敛眸,怖人的面容在呼吸间转换,俊极雅极,神色依然冰冷。 “是,我在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郑重其事:“我在乎你抛下我,抛下陛下,抛下太皇太后,抛下东祁追随景衍,我在乎你嫁给他,在乎你成为他的妻子,在乎你和他在一起三年之久,我在乎,我全部都在乎!” 时无度突然捏住她的肩膀,拼尽全力,想要将她揉碎。 墨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望进她的瞳孔,言语像是要一字不落地嵌入她的心底,“可我最在乎的是你,思思,我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今后,不要再丢下我了。” 秦相思杏眸晶亮,心头错愕之余,又夹杂着隐秘的欢喜。 原来他在乎。 脸颊因喜悦染上红晕,挂在睫毛的泪珠轻颤,将落未落,她轻轻拭去了,明亮的眼眸里犹如星星在闪烁。 “嗯。”秦相思踮起脚尖,冷不防轻吻了时无度。 “我答应你,子义哥哥。” 时无度愣在原地,默然注视了她半晌,忽然长臂一挥,将人牢牢地锁在怀中。 秦相思眼前一暗,下意识抬起头,下一秒被狠狠地吻住。 她没有推开,攀在时无度肩膀手臂缓缓缠上了他的脖颈,感受着怦然的心跳声,秦相思闭上了眼睛。 * 半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经历一番情绪宣泄,耗费了大量气力,秦相思脑袋渐发不清醒,晕乎乎的,身躯瘫软,软绵绵得,差点歪倒在地。 时无度将她拦腰抱起。 选择性忽视迟迟未至的某人,两人先行一步往南走,寻找上山的路。 秦相思脸颊绯红,水眸氤氲,像化不开的浓雾般迷蒙。 头靠在时无度肩膀,轻问:“子义哥哥,我们失踪这些天,皇兄是不是很生气?” 时无度:“别怕,圣上舍不得罚你。” 显而易见,圣上一定会迁怒于他。 更消说秦相思生病了,在祁帝的心里,时无度只怕是罪加一等。 且不知要挨几顿板子。 眼下他却没有担忧自身将来的心情,抱着秦相思在草丛里穿梭。 方才没能忍住,以至于缠绵许久,耗费了小半日时光。 离天黑只有两三个时辰,倘若入夜前没能上山,还得寻找一处安身之地。 时无度平复不久的心绪又开始焦灼烦躁。 草药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怀里的人儿身体渐渐发烫,双眸微阖,不多时胡乱呓语。 “子义哥哥,子义哥哥。” 她蹭着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时无度恍若置身火海之中,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两只柔荑无处安放,一会儿勾在他的肩膀,一会儿覆在他的胸膛,躺在怀里的身子不住得扭动,牛皮糖般黏在他身上不放。 秦相思身上热,不似时无度,在冷水里浸了些时辰,于她而言,宛如天然的冰窖。 亲昵地蹭着他不说,柔软的唇瓣不经意间在他的颌下来回摩挲。 秦相思觉得舒适,时无度却被折磨得十分煎熬。 无意识得磋磨撩拨,简直要命。 心里仿佛有一团火,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她面容早无半点胭脂,因着发烧,樱唇不点而朱。 时无度扫了一眼,咬咬牙,没有管她,她像只欢快的小蜜蜂,尽情在花丛飞舞采蜜。 不多时,秦相思依偎靠近了些,皓腕圈在他的脖颈,轻轻吻上了他的耳垂。 时无度心窝都在颤抖,他强忍着呼吸,停下,按住她的脑袋往肩膀上靠。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 他自诩自己不是君子,更像个小人,在这种情况下,自是不能趁人之危,坐怀不乱方是上策。 不想天不遂人愿。 怀里的她真像个妖精,哪怕是无意识,却无时无刻都在他崩溃的边缘疯狂试探。 时无度咬紧下唇,心想:等她病愈,他一定…… “子义哥哥。” 秦相思又呓语唤了他一声。 时无度沸腾滚动的心间冷不伶仃被触动了。 霎时间炙热的情绪消散,他敛眸,难得露出温柔的神态。 午夜梦回他曾奢求,何时秦相思能再如幼时那般唤她子义哥哥,如今梦想成真,奢求成为现实。 真好,她与他,又回到了从前。 甚至,比从前还要亲密。 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闪耀着金光。 * 这厢暖和和煦,岁月静好。 身后一里外的某处,景色全然相反。 云层浮现,阴暗笼罩大地,鬼影般地拂过手持弓箭的异国男子身上。 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留下一片灰暗。 景衍独自跟在身后注视良久,亲眼目睹了一幅敞开心扉,交颈缠绵的画面。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时无度和秦相思恰如其分地站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无比刺眼。 落在景衍的眼底,宛如希望破碎,见不到阳光。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相思不再喜欢他,不仅如此,她心里有了别人,完完全全地动心。 作为亲历者,相思的情意,景衍最清楚不过。 这次,再无转圜余地。 光影浮动霎那,景衍有了恻隐之心。 然而很快,云层遮住阳光,他全身被阴暗笼罩,而在不远处的前方,依旧光明璀璨。 上苍似乎连一点光都不愿意赏赐给他。 景衍嗤笑,紧握弓箭的手轻轻颤抖。 他望向地面,双眸撑得极大,血丝尽显,隐隐有些可怖。 阴暗的心思随着阳光的消失付出水面。 如果时无度死掉,他就能将相思掳走。 反正这里没有别人,时无度身上没有武器,他轻易就能杀了他。 杀了他伪装成意外,再带走相思,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等风头过去,他悄悄地把人带回西凌,囚禁在身边。 假以时日,只要相思能怀上孩子,他就可以永远地困住她,永远。 相思再也不会离开他。 只要,时无度死掉。 景衍面目可憎,五官完全看不出昔日俊美的模样,慢慢地,他抬起手,一手持弓,一手搭箭。 箭在弦上,箭头指着时无度的脑袋,只要他松手,便都可了结了。 猩红的眼底含满嫉妒与不甘,他中毒已深,得不到的与永远失去的在心底肆意跳动。 景衍凝视着前方,时无度的背影垂手可得。 只要他松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风吹草动,云层飘散,阳光周而复始,将景衍头顶的阴霾悉数驱赶。 景衍拧眉,痛苦得闭上眼睛。 “相思……对不起。”他喃喃自语。 时无度死了,相思如何都不会再原谅他了吧。 终究,是他亏欠太多,是他亲手下令杀掉了他和相思的孩子,永远也无法弥补。 又怎能,再伤害相思一次。 景衍明白得太晚,醒悟得太迟,等真的看清自己的心,相思早已不见。 他与她,终究再无可能。 这一箭,终究未能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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